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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魏府飲醉

眼看著三個月禁閉期滿,方青池沐著如火的夕陽走出方府,望著汪府的方向踟躕了一番,思及這三個月以來的變故,只覺得恍若隔世,物是人非,不由得信步向汪府的方向走去,經過魏府時,正在清掃落葉的疏桐見了她,很是歡喜,急急丟了掃把奔了去找魏澤:“公子公子,青池姑娘來啦!”

方青池腳步一頓,想起自己不能去汪府,而自胡惟庸求親那日匆匆一別,也有些時日未見魏澤,便隨著疏桐的腳步走進了魏府。

魏澤彼時正盤著腿坐在書房小木床上讀書,聞言心中亦是一喜,歡喜地著了履出門相迎,眼見到三個月未能見到的方青池除了清減幾分,一切如舊,心下安定,看向方青池清雋一笑。

方青池投桃報李,亦朝魏澤笑了笑,隨即神色古怪道:“魏公子倒履相迎,實在有些折煞小女子啊!”

原來魏澤情急之下,竟然穿倒了鞋,見方青池借典故打趣自己,不由得粲然一笑:“爺爺大仇得報,青池姑娘居功甚偉,莫說倒履相迎,便是……”原想著八抬大轎相迎,說到此處,心中兀自一驚,便頓了下來。

方青池不解其意,只道他想不出什么可招待自己的事情,宛然一笑道:“魏公子不必客氣,我此番前來是來尋你喝酒的,你沒有趁我不在把玉露飲全部喝了吧?”

“自然沒有,”魏澤含笑做了個請的手勢,“書房簡陋,青池姑娘見笑了。”

方青池進了魏澤的書房,只見書房中長桌一張,古硯一方,舊銅水注一只,舊窯筆閣一架,斑竹筆筒一個,舊窯筆洗一個,糊斗一個,水中丞一個,銅鎮紙兩條。書桌旁近窗邊洗硯池一個,另有一盆池,養了錦鯉五七條,窗臺上一盆青翠的蕓香草;另一邊則設了小木床一張,床下腳凳一條,床頭邊江浙云林的小幾一張,置了一鼎彝爐,墻上掛了一把古琴和一壁瓶,瓶中還插著鮮嫩的菊花。書桌前擺了兩張吳興筍凳,旁邊一佛塵,一棕帚,一竹鐵如意。書架在書房的右邊,第一層陳列《周易古占》、《詩經旁注》、《離騷》、《左傳》、《百家唐詩》、《三才廣記》等書,第二層排列《黃庭經》、《鐘繇薦季直表》、《夏丞碑》、《石本隸韻》、《云麾將軍碑》、《李北海陰符經》、《十七帖》、《懷素絹書千文》、《孫過庭書譜》等字帖;第三層則是《三國演義》、《神醫傳》、《草堂詩余》、《正續花間集》、《中興詩選》。書架旁邊,掛了一副文同的《墨竹圖》,但見這幅墨竹圖畫面清淡空靈,斜垂下來一株秀竹隨風搖曳,竹節分明、枝葉活潑,極盡“虛心有節”、“灑然清風”之態。

方青池不由贊道:“魏公子是大隱隱于市啊!尤其是這文同墨君的《墨竹圖》,實在是恣意瀟灑。”目光流連了好久方才依依不舍挪開。

魏澤笑了笑:“疏桐,把那玉露飲拿出來。”

二人在石椅上坐定,四面風來,水動生涼,此時夕陽落盡,明月西升,月亮落在園子里,明亮而迷離,魏澤細細品了品手中的玉露飲,贊道,“青池姑娘釀酒手藝果然甚好。”

“哪里哪里。”方青池客氣了一下,“我被爹爹關了三個月禁閉,除了抄經,倒又折騰了一種新酒。”說罷從袖子里又掏出三個瓷白酒壺,“我給它起名浮日醉。魏公子也嘗嘗。”

魏澤換了酒盞,飲了一杯浮日醉,只覺入口冷冽,口有桂花余香,入喉卻無辛辣之感,入腹只覺得渾身暖洋洋的,神臺倒更清明了:“倒真有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的滋味。”

方青池自斟自酌了三杯,抬起眼迷離道:“魏公子,有時我真覺得,你可能是我肚子蛔蟲演化的,否則,為什么每每能猜中我所思所想?”

魏澤淺淺笑道,漆黑眸子神色復雜:“不過僥幸而已。”

“胡黨伏法,魏尚書大仇得報,你可要遙祭先人?”方青池轉了個話題道。

“我已在祠堂上了三炷香告知祖父,多謝青池姑娘記掛。”魏澤柔聲回道。

“原本這件事情,我覺得做的很好。只是有一人,我愧對于他。是我智計不足,害死伯仁。我不能為他上一炷香,只能借這清酒三杯,遙祭汪大人,愿他在天之靈,時時警醒我,切莫恣意妄為,再生禍端。”方青池已有了八九分醉意,加上心中郁結難解,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困擾自己的心結,此時雖然臉上還帶著笑,卻遮蓋不住眼底的悲愴,踉蹌立起身,斟了三杯酒潑在地上,向著已抄沒的汪府方向拜了三拜。

“青池姑娘,”魏澤怔了片刻,他對與他無關的人向來不大在意,聽方青池所言,倒也生了惋惜之情,溫言勸慰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汪大人之事,本就非人力可控。”

“不是非人力可控。”方青池輕聲道,“這場禍事本不該牽連汪大人,我錯在過猶不及,明知當今圣上最愛玩弄帝王術又疑心深重,還要挑唆權臣禍國的事端。我今日祭汪大人,只怕不久的將來還會有更多像汪大人一樣無辜的世家牽連受累,家破人亡。行如此陰詭之術,禍害深廣,你可還覺得非人力可控?”

魏澤默然,對于朱元璋而言,他不過揚起了一陣風,吹落了幾粒沙,但落到汪廣洋之人身上,便是抄家滅族的山。

“若只殺一人可救天下,為什么要這么大費周折?”方青池眉頭微蹙,按了按額角道。

“因為不該有那么多人不明不白地死去,胡黨伏法,才能為死去的人正名。”魏澤思索片刻,緩緩道,“唯有正了名,才能讓死者安息。”隨即又皺起眉頭,若是為了死去的人正名,又有無辜的人死去,那為了無辜之人正名,又要再掀起腥風血雨正名,如此冤冤相報,何時是個頭?

他誠心誠意耐心等著方青池的反駁,半晌卻不見方青池回應。魏澤仔細一看,只見方青池雙眸蒙了層潤潤的水煙,益發顯得瞳仁黑到極致,極其惹人愛憐,于是也不再糾纏于此事的對錯,溫言哄道:“若以后再有這樣的事情,便都聽你的,可好?”方青池仍對他不理不睬,魏澤輕輕扶了方青池的肩,她竟晃了晃順勢倒在他的肩上,原來已經醉倒了。

魏澤不由得失笑,酒量如此淺薄,醉了還能立個架子唬人,當真有趣的很。順勢橫抱起方青池,抱回了書房的小木床上,又吩咐疏桐去煮醒酒湯,卻見方青池手里仍攥緊了那個空酒杯,唇色紅潤微微撅起,眼睛閉著,兩扇睫毛在眼下投下兩片乖乖巧巧的影子,看著像個稚氣未脫的孩子,不由得嘆氣道:“為國運運籌謀算本就是閻王殿里的黑白無常,你這般菩薩心腸,哪里像神鬼莫測的莫先生?”

喝了醒酒湯,方青池微微清醒了些,魏澤方才派疏桐去方府喚了貼身的丫鬟接方青池回府。鄭睿見方青池依然郁結于心,竟然在外喝醉了酒,不由得有些擔心,親自照料不提。

疏桐站在靠近石桌的月洞門口,看向魏澤的眼中有隱隱的擔憂,遲疑了片刻還是問道:“公子打算如何處置莫先生?”

魏澤思忖了片刻,清冷的聲音不慍不火:“良臣分三類,一是治世之臣,可以通曉各類事務,厘清國家大事;二是亂世之臣,可以在亂世中施展陰詭權謀之術,幫助主君謀取天下;三是救世之臣,是治世之臣和亂世之臣的結合。莫先生原本是救世之才,然而還不夠火候,目前也無法收服。因此只能另作他用了。”

疏桐輕輕問道:“公子是要放棄王庭了嗎?”

魏澤默了半晌,方才緩緩回道:“一座將傾的大廈,就算勉力支撐,也不過是延緩它傾覆的時間。所以,何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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