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青池被禁三個月,倒也聽聞不少消息,一面簪花小楷默寫著《道德經》與《心經》,一面撿起了蜀州的舊習,開始用應天府特產的圓糯米和著其他四種糧食制曲做酒,由府中的桂花做引,竟釀出一種入喉輕柔的酒,制酒時她正在讀羅貫中的《三國演義》,便憑著釀造時的心境將這酒喚做浮日醉。
陳素與她飛鴿傳書,將胡惟庸將哥哥的女兒嫁李善長的侄子李佑為妻,胡惟庸定遠舊宅長出了高達數丈的竹筍,胡惟庸祖墳每晚都冒著紅光,胡惟庸已經勾結御史大夫程寧、令都督毛驤、將衛士劉遇賢、亡命之徒魏文進,吉安侯和平涼侯在外廣為征集兵馬的消息告知于她。
而方青池在方孝孺文家講學時故意向朱允炆散布的權臣言論也傳到了朱元璋的耳朵里。如今只差最后一把火,陳素計劃用占城國貢品之事試探朱元璋的態度。
方青池蹙起眉頭,占城國貢品的事端距離胡惟庸委實遠了些,只怕傷及無辜。便提筆回了陳素一封信,希望她深思熟慮,另辟一個穩妥的渠道,務必一擊即中,莫要傷及無辜。
方青池與陳素的往來書信不瞞鄭睿,是以鄭睿將往來書信一一看過,方才封裝寄出,看到方青池這一封信,不由得贊道:“阿池雖然近來行事無狀,但心思依舊純善,倒不失我文家門風。反觀陳素長老,許是積年陳怨終究快要有個了結,反而激進了些。我雖為家主,但資歷不及她,且她此行未動用文家半毫力量,我不好多說。只盼阿池這信能讓她微微回心轉意,不要過于冒進為好。”
然而陳素報仇心切,對方青池的建議置若罔聞,依舊借了占城國貢品之事發難。然而正如方青池所料,朱元璋對占成國貢品被中書省私下分發的事情大為震怒,然而胡惟庸四兩撥千斤便將責任推到了汪廣洋的身上:“微臣不知,貢品的事情都是左御史大夫汪廣洋負責的。”
朱元璋又急召汪廣洋密談,傳言汪廣洋不發一言,不曾自辯一句,今上大怒,將他貶至偏遠的廣南,最終又追了一道旨,竟將汪廣洋賜死。
汪廣洋祖上是唐越國公,自幼師從前朝名臣余闕,通經史、擅篆隸、工詩歌,在元朝便中了進士,不是見風使舵投靠朱元璋的小人,而是朱元璋慕名請來的名士;朱元璋登基第一年,汪廣洋理行省,撫納新附,政績卓越,才有了來年召入中書省參政,又出參政陜西。上得馬背,治得安世。曾被朱元璋譽為大明的諸葛孔明。
方青池心知胡惟庸死期也是不遠了,但牽扯到無辜的汪廣洋終是心有不安,自己規規矩矩去了方孝孺書房外跪了,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響頭,對著在書房的方孝孺道:“爹爹,女兒錯了!”
過了許久,方孝孺才道:“你何錯之有?”
方青池默了一默,緩緩道:“行陰詭之術,害死了無辜之人。”
方孝孺的書房吱呀一聲開了,方孝孺半舊麻衫,容顏清減了一些,肅然半晌:“進來吧!”
方青池進了書房,原想繼續跪下,不想方孝孺指了指對面的吳興筍凳,示意她坐下,自己坐了禪椅,方才緩緩道:“你可知我寫《深慮論》的初衷?”
方青池茫然搖頭道:“女兒不知。”
“笑歌濯足九江水,睥睨萬象輕鴻毛。汪大人委實是孔明再世一般的人物。”方孝孺追思道:“自古功高震主的,沒有幾個有好下場。文臣武將皆然,下場如何,惟看君心。像趙氏王朝,那樣兵不血刃君臣相宜的,極為罕見。汪大人德才兼備,突然變成了好好先生,寄情山水美酒,一味明哲保身。你可知是為了什么?”
方青池沉思片刻:“女兒說句大不敬的話,今上最忌旁人玩弄權術,偏偏自己又最愛玩弄帝王術。”繼而想起什么驚愕道,“爹,那您的《深慮論》,陛下若是……”
方孝孺點點頭:“我與陛下道不同,因此傳召而不見。太子才是與我志同道合之人,陛下要為太子留可用之人,倒不會責難于我。”繼而又道,“你也不必過于自責,此事雖為你引發,然而如何決斷均在陛下之心,非你我可左右。”
父女二人各有感懷,方孝孺雖寬慰方青池,然而心下郁結難平,仍有抑郁之色;方青池思及己過,心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雖然父親寬慰我,我又怎能擅辭其咎?
靜坐片刻仍不得其解,連鄭睿走進來都未曾發現,鄭睿見方孝孺、方青池各自苦悶,不由得長長一嘆:“文厲的夫君是陳宜武,也是汪府的隨行護衛,更是今上的親信耳目,汪大人對他深厚,推薦他任了登州知府,汪家三位公子,如今應該也在登州府的福山縣隱姓埋名過上安逸生活了吧!”文家與諸世家同氣連枝,多有互相扶助,此事她也多有暗中協助,原以為汪廣洋多思多慮未雨綢繆,不知竟是安排身后事。
方孝孺和方青池聞言則眼睛一亮,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異口同聲道:“此話當真?”
鄭睿微微頷首:“委實如此,愿汪大人在天有靈,也知我文家已然盡力了。誠如夫君所言,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我們所能做的,不過盡人事而已。”
方孝孺與方青池聽了,心下郁結稍解,不日,又聽說汪廣洋的陪葬妾室陳氏是被沒入官的女人被朱元璋知道了,依明例,被沒入官的婦女,只給功臣家,汪廣洋是文臣,此事不合法,朱元璋下令徹查。如此一來,胡惟庸以及六部屬官都應當被判罪。一波未平,胡惟庸的兒子又坐著馬車招搖過市,結果自己墜死于車下,胡惟庸氣急敗壞地將駕車的人殺死,此事被朱元璋知道了。朱元璋大怒,命他償命。胡惟庸請求用金帛補償駕車人家,朱元璋又不許。
胡惟庸終于坐不住了,便與御史大夫陳寧、中丞涂節等人圖謀起事,以家中京中冒出了甘醴,邀請朱元璋到家中觀看;哪知參與密謀的御史中丞涂節居然變了節向朱元璋告密。胡惟庸終于倒臺,被擅權枉法的罪名誅殺,御史大夫陳寧、御史中丞涂節未能幸免,一并被誅殺。
至此胡禍終究塵埃落定,只是朱元璋震怒之下,出了一道圣旨:“自古三公論道,六卿分職。自秦始置丞相,不旋踵而亡。漢、唐、宋因之,雖有賢相,然其間所用者多有小人專權亂政。我朝罷相,設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門,分理天下事務,彼此頡頏,不敢相壓,事皆朝廷總之,所以穩當。以后嗣君并不許立丞相,臣下敢有奏請設立者,文武群臣即時劾奏,將犯人凌遲,全家處死。”
眾臣山呼萬歲,都戰戰兢兢不敢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