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里靜寂無聲,氣氛沉悶且壓迫,四個人站在桌前,大氣也不敢出一聲,陳宏昌司令坐在桌子后面,低著頭擺弄香煙,他把煙橫倒在桌上,食指和中指夾住一措,煙就轉了起來。這樣轉了很久,煙尾終于指向劉百盈手下,他撩起雙眸:“你,先說。”
那人哆嗦一下,手橫向指過去:“都是羅軍長那撥人,他們和土匪是認識的,不但不打,還差點把我們出賣給禿鷹寨。”
羅茗冷笑一聲:“劉百盈,你的手下和你還真像,推卸責任和到處攀咬的技能是你們隊里祖?zhèn)鞯膯幔 ?
劉百盈盯著司令,撇撇嘴:“我不發(fā)表意見,他們在現場可是看得真真的。”
“看得真真的還是編得真真的?”羅茗跟上話頭,“要說認識我承認,你來之前我們在這兒剿了幾年的匪,交手多次,再不認識那不成傻子了嘛!但出賣自己人,這話說得也不怕閃了舌頭。”
“你下面的人根本不抵抗你又作何解釋?”
“你是千里眼么?我還說是你的人放走敵人呢!隨便說唄。”
“巧舌如簧!我這邊剛來江城,見都沒見過禿鷹寨,會和他們一撥?”
“這屬于欲加之罪啊,就因為我認識,我就肯定得和土匪一撥?”
陳司令聽得頭腦發(fā)脹,怒氣上涌,他沉沉閉上眼睛,想把氣運下去:“吵夠了么?”
重又寂靜無聲。
劉百盈手下憤憤不平:“李少爺目睹全程,大可問一問他,除了不對戰(zhàn),就連蔣堯小姐都幫著那個小土匪,差點讓他逃脫。”
三雙眼睛齊刷刷射向李家同,羅茗和劉百盈皆用眼神傳遞信息,暗示其要與自己口風一致。
李家同如何不明白,他已與劉百盈達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但若將事實捅出來,此時得罪羅茗對他也沒有半點好處,幸好劉百盈不在現場,劇情可由他隨意呈現。他把情況描述了一遍,當然是添油加醋后的樣子。
在他的視角下,羅茗手下積極對抗,但始終不敵對方人多,況且他們還要保護自己和蔣堯的安全,無法全身心投入戰(zhàn)斗,讓吳拘一伙鉆了空子,將軍火劫走。蔣堯以己保護吳束亦是善心之舉,看他不過是個孩子,且完全沒參與搶奪之事,掉江一事純屬意外,誰也不必為此付上責任。后半程還多虧劉百盈手下機敏,才能看準時機反擊,一舉拿下四個人質,為追回軍火留住了線索。
一番話畢,大致恢復全貌,內容嘛…也令兩方說不出什么,大家都有錯,同時也都有自己的難處和功勞,誰也不得罪。
司令摸著胡子沉思片刻,像劉百盈手下問道:“是這樣嗎?”
沒等回答,劉百盈就笑了起來:“還是李少爺講得清楚,事實斷不會有偏差。”
“既然如此,趕緊派人去追,務必把東西給我追回來,我要將禿鷹寨連根拔起一舉殲滅。”
羅茗向前一步,提出質疑:“如此縝密的計劃,禿鷹寨是怎么得到的消息,還能掐準時間提前埋伏在矛頭山劫貨。”
“一定有人走漏了消息!”司令壓低聲音,“你去調查嚴審,務必把內鬼給我揪出來。”
“他們怎么會老實交代呢!”劉百盈說道。
“不交代就殺。”司令忿然道,“我的貨也敢動,不拿出點厲害瞧瞧,他們就不知道馬王爺有三只眼。”
羅茗想著林亦森啟程前的囑托,心里快速盤算著主意,建議道:“我倒覺得嚴審未必是辦法,他們咬死不說,就是殺了也沒用,或許那個內鬼正希望咱們替他滅口呢。”
“你說怎么辦?”
“照李少爺所說,那個孩子本也沒參與劫貨,殺個孩子傳出來去有辱司令威名,不如將他放了,暗中跟蹤或許還能找出禿鷹寨老巢。”羅茗語氣輕松,偷偷觀察司令的反應,事態(tài)已然超出控制,現在能救一個便是一個。
眼見司令有所動搖,劉百盈卻跳了出來,他展開招牌式微笑:“羅軍長言之有理啊!但……敵人那么狡猾,路上變數又多,萬一跟丟了不是得不償失嘛!到時候羅軍長又得找理由自圓其說,我怕你辛苦。”
好一招欲抑先揚挖苦諷刺,羅茗真想打他一個滿臉花,他攥緊拳頭:“劉軍長可有更好的主意?”
“等的就是你這句,”劉百盈拍拍他的肩,“不審也不放,安排那兩個主要的去游街,就說是在一次重大事件中抓到的土匪,旁人不清楚,內鬼一定明白,他怕自己暴露,必會采取行動,無論來救還是來殺,他都會自己送上門來。”
“好主意,就這么辦!”司令摸著胡子,非常滿意,“羅茗,這事兒交給你,三日之內給我個交代。”
“是!”羅茗與李家同對視一眼,一籌莫展,只能將郁悶回贈給劉百盈,“劉軍長好思量啊,行軍打仗怎樣我不敢說,但這使陰招算計人的能耐的確非一般人可比。”
“這么夸我我會不好意思的,”劉百盈笑里藏刀。
司令看兩人又要來勁,趕緊阻止:“有耍嘴皮子的工夫事情都辦了一半了,趕緊滾出去做正事兒!”
幾人退出辦公室各走各路,羅茗送李家同出門口:“林亦森和蔣堯有多大生機?”
李家同嘆了口氣:“林老板水性好,本來無需擔心,就是江水太急,他還得顧著蔣堯,我怕……”
“一定沒事,”羅茗顧自堅定著,轉而問道,“吳束他們怎么辦?”
“先撐著,走一步看一步,只要保住命就還有機會,尤炳道的好日子快到頭兒了。”李家同與羅茗告辭,跨出門口時向后掃了一眼,正對上遠處劉百盈富含深意的目光,他當下領會,轉身出門。
他沒有回家,而是徑直去了錦瑟樓喝茶,他在那里有個固定的包間。不一會兒,門被推開,隨侍阿正走了進來:“少爺,人帶來了。”
李家同吹了吹燙口的熱茶,抿上一口,抬眸視之,直看得對面人紅透臉頰,局促不安,他確是氣得不輕,厲聲質問道:“誰讓你自作主張的?私下聯(lián)系,萬一提前曝露了身份怎么辦?”
路琪自知理虧,兩手抓著裙子:“是我沖動了,可那樣絕好的機會怎能白白放過,只要能置他于死地,冒多大風險我都甘愿。”
“糊涂!”李家同拍案而起,頭上爆出青筋,“我要的不是冒險,而是穩(wěn)妥,你別忘了,是我把你從暗門子里贖出來,給你機會接近尤炳道替姐姐報仇,如果你不好好聽話我隨時可以把你送回去。”
路琪驚恐萬狀,撲通跪在地上,哀求道:“李少爺大量,我再也不敢了。”
“幸虧沒出什么紕漏,”李家同上前扶起路琪,“我知道讓你呆在尤炳道身邊難為你了,可是想想你姐姐的死,勝利就在眼前,切記不可妄動。”
路琪擦去眼淚:“后面怎么辦?”
“司令會讓他們游街,咬出尤炳道后一定會找你對質,到時候你只需說出一個人……”李家同探上前,俯在她耳邊一陣耳語,路琪邊聽邊點頭,心中一一記下,不敢再有半點遺漏。
轉天,羅茗來到獄中,牢房是一個個昏暗狹小的房間,除了木板床什么都沒有,濃重的霉味撲鼻而來,混著或尖刺或低沉的呻吟聲。讓人打開其中一間牢門,景子倚在墻邊,胸前斑斑血跡,腫了半邊臉,顯然已被打過,吳束身上沒有傷痕,蜷縮在木板床上。
景子看見羅茗,單手支撐起身體,費力扯出一絲笑容:“羅軍長,所有事我一個人抗,求你救吳束和兩個兄弟出去。”
羅茗蹲在他面前,將一瓶藥膏遞了過去:“我做不了主,好在目前沒人要你們的命,”他一臉抱歉,“但我得帶你們倆去游街,這是司令的命令。”他拍拍景子,拿出手銬腳銬為其戴上,“兄弟,對不住了。我們都在想辦法,等回來擦上藥,我會盡力讓你們平安無事。”
景子用力點著頭:“沒事,我們撐得住。”
輪到吳束,他臟兮兮的臉上掛著干了的淚痕,順從的伸出雙手,難掩悲傷:“羅大哥,姐有消息么?”
羅茗給他戴好鐐銬,坐到旁邊,輕吐一口氣:“還沒有,我已派人再去找,放心。”
“都怪我,”吳束捶著頭,“要不是我任性,所有人都會沒事。”
“好了,”羅茗按下他的手,勸解道,“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光自責有什么用,積極想辦法才是。一會兒走在街上會被很多人指指點點,你要有心理準備。”
吳束滾下兩滴淚,咬了咬嘴唇:“我可以。”
“腳銬很沉,走一路肯定會破皮,拿我給景子的藥擦上就行,”羅茗拍拍吳束的臉,“別哭了,男子漢大丈夫沒什么過不去的,記著,等這事兒結束了聽你哥話,好好讀書,別再做土匪了,做一個抬頭挺胸被人尊重的人,這也是你哥的愿望。”
吳束噙滿淚水,使勁兒忍著不掉下來:“我會的。”
羅茗站起身,頓了很久才沖外面喊道:“帶人,出發(fā)!”
王德得令,帶一隊人把景子和吳束押了出去。
人群瞬間蜂擁而至,把道路兩側圍得嚴嚴實實,一時間水泄不通,大家擠來擠去,都想找到最佳位置,近距離觀看游街。前排被推得左搖右晃,堅定地守住有利地形,后排心有不甘,一個勁兒往前闖,踮腳揚頭,恨不得再長出半截身子的高度。
行走的人也都紛紛駐足,無論多緊急的事兒皆可暫時擱下,瞧熱鬧才是正經,平日一刻不歇的吆喝聲此時完全聽不見,一個個早已無心生意,伸頭瞪眼往中間瞧,有的攤主甚至扔下攤位,直接跑到前排來了。
王德拿著一副銅鑼,走在隊伍最前頭,每走幾步便敲一下,鑼聲響亮,震得近處的人們捂住了耳朵。
吳束羞得臉上黑紅,頭低得不能再低,只想挖個地洞鉆進去。他似乎明白了大哥希望他多讀書做個好人的心情,雖然禿鷹寨從不行不義之舉,但到底是土匪,走到哪里都是人人喊打被瞧不起的存在,自己從沒像這一刻那么渴望讀書,以前他總以俠義英雄自居,可此時此地,他甚至連街上的乞丐都不如。
人們三五成群竊竊私語,互相詢問發(fā)生了什么事,但無人知曉內情,大多只憑猜測說上幾句。
景子冷眼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不正是當日尤炳道身邊的女子!忽然對上眼神,路琪不敢直視,下意識垂下頭去,心中頓感愧疚。
正當一切有條不紊行進著的時候,隊伍前面卻出現了意外。澤爾一把打掉王德手中銅鑼,怒斥道:“再敢敲一下我打折你的手!”
王德看看面前澤爾,低頭看看銅鑼,又回頭看看羅茗,一副委屈相,手指在空中顫了顫,終是不敢去撿。
“撿起來繼續(xù)敲,”羅茗鏗鏘有力的吩咐著,他瞪著澤爾,堅定且不容反駁。
澤爾抽出鞭子,鼓著小嘴:“你敢撿我就敢打,不信大可試試。”
羅茗登時惱怒,沖王德大吼一聲:“撿起來繼續(xù)走!”自己大步跨過去將她拉出隊伍,退至路邊甩掉她的手:“明目張膽替土匪出頭,活夠了是嗎?”
“蔣堯不在,我得出來幫她,你若站在我這邊就讓他們趕緊停下,若不管就走開,我自己解決。”
“你拿什么解決?用點兒腦子好不好?”羅茗語氣嚴厲,“我自有安排,你這樣沖動只會壞事,就算蔣堯在這兒也不會莫名出來阻攔。”
澤爾將鞭子攥得緊緊的,頂著怒火喊道:“那就由著他們被羞辱?”
“想達成大事必須要有犧牲,今天是他們受辱,明日或許換了我們,誰都不能置身事外,”羅茗緩緩奪下鞭子,語重心長道,“你且回去,別再出來惹事,我定好好看顧他們,相信我。”
澤爾接過鞭子,目送隊伍繼續(xù)前行,無比果斷地說:“我先信你一陣子,日后如果危及到他們性命,我還會出手。”說罷掉頭就走。
羅茗站在原地緩了半晌,可算體會到林亦森之前的心情了,是不是女人都這么不講道理,感情面前不顧大局不知輕重,還振振有詞到令自己覺得理虧,慶幸蔣堯不在這里,否則還不知鬧出什么風波。他緊跑幾步,追到隊伍中間。
突然,人群中站出一個人,他攔住羅茗,高聲道:“長官,我見過他們。”
羅茗一怔,瞬時心里七上八下:“說說在哪兒見過。”
那人撓了撓下巴,走到吳束跟前彎腰從下面逼近他的臉,又仔細辨認一番,肯定著:“對,就是他們,我見這兩個人從尤縣長住處出來。”
“哦?你確定?”羅茗見引子已出,心中猜測大概是李家同事先安排好的內線,于是當著眾人又大聲問了一遍,“你從哪兒看見的?”
那人以為軍長耳背,便以同樣分貝回道:“一天晚上,我親眼看見他們倆從尤縣長家里出來。”
“你可愿與我回去向司令說明?”羅茗明知故問。
“當然愿意。”
羅茗看此行目的已達成,招呼王德停下銅鑼,打道回府。王德松了口氣,弄不清到底誰在游街,怎么自己比犯人還要難堪和疲憊。
吳束和景子雙腳腳踝處皆已磨破,傷口露著血和紅肉,每走一步就疼上一下,兩人咬牙堅持著,伴隨腳銬鏈子嘩啦嘩啦的聲響從人浪中穿過,接受人們蔑視的目光和低聲辱罵,吳束閉上眼睛,這仿佛鞭尸一般的凌辱終于結束了。
路琪捋著街邊往家走,她得趕緊做好準備,迎接后面的狂風暴雨。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在事件中安然抽身,為了無辜慘死的姐姐,她不能退縮,即使深陷泥沼也要義無反顧。她摸了摸脖子上姐姐留給她的唯一念想,心中無比篤定,哪怕落入地獄,受盡火煉水淹之苦,她也要揪著尤炳道一起陪葬。
林亦森和蔣堯走了許久,終于遇到羅茗的人,他們又驚又喜,沒想到兩人竟然好好的出現在面前。見到自己人也令蔣堯踏實不少,這次沒有扭捏和刻意掩藏,歷經生死讓她明白了哪些才是最重要的,她大大方方挽著林亦森的手,像要宣告天下他們在一起了。反倒是羅茗手下有些不好意思,一邊說話眼神一邊飄向遠處。
一行人接著趕路,林亦森呈出淡淡不舍:“真想和你留在這里簡單生活,蓋個房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永遠不用面對那些煩擾。”
“心態(tài)好哪里都是世外桃源,”蔣堯瞇著眼睛笑起來,“你說的那些總有機會實現的。”忽又頑皮起來,“不過在那之前,我還是想享受一把當富豪少奶奶的感覺,哈哈哈……”
林亦森擰緊眉頭:“你是喜歡我的人還是喜歡我的錢啊?”
“當然是錢啊!”蔣堯理直氣壯,“自大、強勢、固執(zhí)、暴躁,你的人設哪有一點兒討喜的地方!還不是全靠財富撐著。”
“是不是好好說話會讓你少塊兒肉啊?”林亦森嘆著氣。
“那倒不會,但和你對著干我更開心。”蔣堯笑出聲來。她何嘗想回到那片紛爭之中,但身不由己,唯有苦中作樂了。
還未入城,遠遠便看見澤爾笑著飛奔過來,一把抱住蔣堯,練過武的力氣不容小覷,勒得蔣堯喘不上氣。她任由野蠻格格抱了一會兒,推開她笑道:“你和林老板才是一對兒,都想把人勒死。”
林亦森滿臉通紅,狠狠瞪了她一眼。澤爾卻笑得合不攏嘴:“等空閑了一定說與我聽。”
蔣堯挑挑眼眉:“必須的!”
“對了,吳束和景子大哥剛剛游街示眾,”澤爾看向林亦森,“你們回來太好了,趕緊想想辦法吧!”
林亦森和蔣堯對視一眼,隨澤爾入城,兩人又開始踏進江城的明爭暗斗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