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區域華文文學研究中,從某區域文學研究中因襲的慣常思維和常規定義挪移到其他(復雜)區域個案時,往往會遭遇到難以預料的尷尬。在新馬華文文學研究中,這種人為的尷尬同樣不可避免。比如,在以“現代”命名20世紀的新馬白話華文文學時,“現代”往往被捆綁在語言變革的標準上。而實際上,若以現代性(modernity)詮釋“現代”(modern)的要義的話,顯然,語言標準本不應成為是否現代的絕對判斷,而內容的現代性同樣至關重要。
當然,類似地,有些力主“斷奶”[5]或本土化過激的學者或者極端主義分子在以現代主義取舍、界定馬華文學時,似乎20世紀70年代以前現實主義(無論內外)占據本土文壇主潮的文學史就應當被視為前歷史(pre-history),更有甚者,20世紀60、70年代的本土現代主義嘗試在他們眼中都不置可否(多因他們的作品那時還未出世)或輕易可逾越。毋庸諱言,其因噎廢食、文人相輕和過度陽春白雪造成的褊狹顯而易見而且流弊甚廣。
本文此處并不想深究其中命名的尷尬和分化的吊詭,但如下的問題顯然也彰顯了類似的思路和邏輯。一般以為,從中國“流寓文學”或是中國文學的南洋分支到后起的“新馬華文文學”隱喻了文學本土性的質的內在變遷。我們可以反問的是,在名與實之間,是否潛隱了并不一一對應的犬牙參差?二元對立思維是否過度簡化了這種認知的內在復雜性(比如,僅僅是名稱的改換,還是流轉著本土的可能)?
當我們將視野轉向哪怕是貌似馬華文學“源頭”的中國“流寓文學”或中國文學的南洋支流時,這種復雜性仍然需要仔細審視,同時一些思維定式也需要及時破除。需要指出的是,文學往往是具有長遠時間性的事業,有其自身獨特的發展規律,也有其相對循序漸進的內在演變。從此意義上說,新馬華文文學的可能本土性也絕非是突然的斷裂或是在此基礎上的遽然重生,而是有其相對復雜的多線分合、整飭沖突與匯變的可能歷程,在不同的時段,往往可能在分享類似的諸多關聯性時又凸顯了不同的形態。
本文的問題意識在于,在強調新馬華文文學的本土性的時候,在被往往“自然”又“合理”排斥、壓抑和另類區分的中國“流寓文學”中,是否也蘊含了微妙的本土萌蘗?
為了論述的有效性、針對性和集中性,本文選擇邱菽園[6]的詩作為個案而展開對上述問題的求解與辯證。竊以為,邱菽園是論述此問題的最佳個案。第一,從文學視角看,邱的詩作具有極高的文學性,他本人亦享有盛譽——南洋第一詩人。“邱菽園的詩作是他文學上的最大成就,具有晚清維新詩人的特色……被譽為南洋第一詩人,既洗滌小島荒氣,也使星洲成為南洋詩壇重鎮,更讓新馬在中國近代詩史上找到銜接點。他于是成為中國近代海外詩人的特殊案例。”[7]
第二,之所以是邱菽園而非辜鴻銘(1857—1930)或林文慶(1869—1957)等人,是因為不同于上述本土或土著華人具有“不言自明”的本土色彩和認知,邱其實擁有了更強烈的中國性。王志偉對邱菽園一百二十五首詠史詩的細密研究當然更加雄辯地證明了邱的濃厚中國性:“他雖然前后在中國居住、暫留不過十八個年頭,卻以旅居海外的中國子民自認,從不以英國子民自居。他認為自己是‘棲遲海外’,故以‘星洲寓公’自號。他的詩作,均按中國傳統的干支紀年法順次編年。”[8]但恰恰如此,反倒可能更效果鮮明地凸顯出“流寓文學”中本土的可能“起源”張力。
第三,選擇邱的詩作其實也部分超越了語言人為劃分和政治事件切分文學的藩籬與粗暴,從其古體詩作中探尋其本土關懷和因素。因為,文學本土性的發展很多時候并不是單純古體/白話語言所能隔絕和切割的。
粗略考察邱菽園的相關研究,我們不難發現論者往往關注的更多是其思想、生平、辦報等人生經驗等。比如李元瑾著述的《東西文化的撞擊與新華知識分子的三種回應》就主要從知識分子的思想與身份認同角度進行闡發,邱新民的《邱菽園生平》[9]則主要著眼于其生平梳理。楊承祖的論文《丘菽園研究》[10]則同樣是早期難得的總論性論文,王慷鼎則圍繞著邱菽園與不同報紙的關系展開處理[11],而姚夢桐則主要關涉了他的印石與新編千字文[12]等。
李元瑾曾經指出邱菽園的改良主義文字的意義:“其意義不在立言立論,乃在回應和宣傳中國維新,并具有一些本地色彩。”[13]當然,不只是他的改良文字,還有他的詩文都表現出程度不同的某些本土色彩,惜乎論者關注的遠遠不夠。
回到其詩作研究上來,王志偉主要研究的是其詠史詩,而李慶年在《馬來亞華人舊體詩演進史(1881—1941)》(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一書中仍然更多的是一種宏觀論述。總體看來,對于邱詩作中的本土關懷研究論文仍然是鳳毛麟角。王列耀等的論文《流寓異鄉 兼照兩地——新加坡華僑邱菽園和新加坡早期的“流寓”文學》[14]雖然意識到這一點,但該文對邱詩作的占有和分析遠遠不夠(且多為轉引),其嚴謹性因此也值得質疑,不乏可商榷之處。
值得注意的是,有些論文體現出良好的問題意識。高嘉謙在他的一篇名為《邱菽園與新馬文學史現場》的論文中曾經指出:“本文的觀察主要從文學與文化的層面入手,以期補強長期以來受限于‘中國經驗’所建構的近代思想史與文學史的書寫(不論是中國文學史或新馬文學史),同時更是重構近代中國重要或被忽視的知識分子的海外經驗,從而展示近代中國走向世界的‘現場’。”[15]可惜的是,高的顛覆性重構并沒有落到實處,他反倒吊詭地重現了中國性漂移和強化的現場。而且,這里的“中國性”更多是中國意識形態下的中國性,而非以“本土中國性”[16]為主。
在我看來,無論是邱自身的精神指向,還是他為維護“巨型文化資本”——康有為所創辦的《天南新報》文化事件都說明了這一點,而絕不是高所自我想象的:該報紙的設立使“新加坡有了一套與‘中國經驗’對話的國族想象機制”(不是“對話”而是“延續”),高的有限度的主題先行并沒有讓他充分挖掘出更可貴的可能性——邱菽園在濃烈中國性包圍中的本土認知和關懷。
需要指出的是,本文的書寫無意重新為邱菽園做翻案文章,企圖論證他是本土文學的鼻祖,這種做法其實有本末倒置之嫌。畢竟,無論是邱本人的自認和主體自覺,還是從其散文(含政論文、雜文等)、詩作中,我們都不難看出其濃郁的中國情結、認同和主流中國性。我想提醒的毋寧更是他詩作中的新馬觀照及其本土因素,如楊承祖在從主題上劃分邱的四類詩歌后總結道:“上揭四類,雖已概舉菽園詩的價值所在,而就其感情的主流言,最主要的還是對于宗邦的熱愛。他僑星五十余年,眷懷鄉國,無時或已。詩中流露此種感情之處,不暇偏指……所以菽園的詩人身份,該同時屬于新嘉坡與中國。”[17]
相較而言,作為歷史人物的邱菽園其相關研究顯得繁盛富庶,而作為詩人的邱則相對缺乏集中又深刻的論述,盡管論述他時論者往往會即興/順帶論及他的詩文。需要明了的是,詩人邱菽園為文甚豐,未刊詩集相當可觀,已刊的詩集中,其艷體詩的研究也不盡如人意。但本文所專論的對象主要是以《菽園詩集》(臺北:文海出版社,1977年,共收丘菽園居士詩集初編六百九十六首,二編三百一十七首,三編三十二首,共一千零四十五首。下文引用時只注頁碼)為中心,輔之以其發表在《星洲日報》等報紙上的詩作(引用時另外注出),對它們展開搜尋和論析,而邱之其他著述也可用來加以論證和說明詩作,但對其他未刊作品只好暫時存而不論。
通覽目前能查閱到的邱菽園本土關懷的詩作,我們大致可將其分為三個層面:(1)自然描述:本土地理學;(2)混雜的自我:本土風物;(3)關愛與化歸:本土介入?需要說明的是,在這三個層面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難以撇清的聯系,分層可能更是為了有所偏重的關聯論述。
一、自然描述:本土地理學
邱菽園對本土的在地關懷體現到書寫實踐中時,也彰顯出一種獨特的姿態。王國維有境界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18]邱菽園的有關書寫更多屬于“有我之境”,無論是狀寫客觀景物、地理氣候等,還是借物抒情,不難看出其中強烈的主體介入。當然,這里的本土地理學其實不只是地理,也包含了相關的氣候等。
邱菽園對新加坡顯然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和地理確認:“新嘉坡本巫來由部落,其地浮洲,自成小國……歐亞二洲,輪舶往來。華人流寓,商務繁興。因民之力,遂成巨鎮,在南洋各島中稱巨擘焉。”[19]在《南洋略論》一文中,他也指出,南洋各埠實際上是“以新嘉坡為首府……麻埠地位港口,皆不如本坡遠甚”。[20]但是,詩作的描述似乎又另當別論。
1.本土地圖。在我看來,邱菽園對星洲(及南洋)的書寫首先表現為一種地理的認知。比如描寫星洲獨特的地理要沖位置的,《星洲丙甲》:“連山斷處見星洲,落日帆檣萬舶收。赤道南環分北極,怒濤西下卷東流。江天鎖鑰通溟渤,蜃蛤妖腥幻市樓。策馬鐵橋風獵獵,云中鷹隼正憑秋。”(第42頁)有論者指出:“此詩氣格雄放,不只寫盡星洲形勝,‘鷹隼憑秋’語,尤寄興與歷史與前途之展望,證諸爾后時局之演變,正自不爽。”[21]的確精辟。
邱類似的關切和勾勒可謂比比皆是,比如對新加坡劇變的勾勒和預測——《新嘉坡地圖》:“抵掌臨孤島,江山界畫成。容張仙鼠翼,跡取狻猊名(地形蝙蝠新嘉巫語謂獅子也)。天塹資西戍,荒原沒故營。百年新市里,尺幅起縱橫。”(第42—43頁)和《舟中回望星洲》:“大湖回望海中浮,抗帶諸蠻得上游。冬下長江天北極,南征盡室月西樓。乘槎未是窮麟鳳,轉磨猶然困馬牛。認取巢痕芳草岸,故鄉有例說并州。”(第177頁)同時,他也點出了星洲此位置的獨特性/有利地形[《星洲》:“群島重連鎖,星洲建一環。沖層不見石,到海欲無山。車轍殊今昔,航途利往還。由來形勝地,設備等嚴關。”(第435頁)],及其日新月異的發展與鄰區關系[《星島》:“星島今非島,懸橋渡列車。崇朝勞十反,未覺路途賒。物產供鄰屬,民情化一家。年年粳稻熟,辟地種新茶。”(第432頁)]。
耐人尋味的是,邱也在本土事件的發展中反襯出星洲的某些自然局限,比如至今天仍然時不時喋喋不休的供水問題:“臨渴方因掘井來,沙厘桶戰哄聲雷。水塘遠引從柔佛,從此閭閻免告災。”[22]或者也寫出了他對人為現代化后弱者的悲天憫人:“三十年來久改觀,烏油路滑步能安。獨憐烈日牽車者,炙背還輸馬有鞍。”[23]
值得注意的是,邱在無形中其實勾畫了一幅星洲(南洋)草圖,在這個地圖中,有星洲的天險、景色與地理等大方面的整體觀。他在論述南洋群島時,除了將南洋各埠分為三區:(1)英領緬甸、仰光等;(2)法領安南及暹羅附近;(3)東印度群島,即南洋群島以外,實將重心聚焦在南洋群島上,從東西南北方位論述其地理位置,也曾論述到各處土人的職業分工和興衰之理(除了天命,亦有人事)。[24]
在詩作中,他常常喜歡以本地地名入詩,無形中拼湊并以行蹤實踐了本土地圖。如寫于1900年的《麻六甲道中》:“蕭蕭行色早春天,不訪桑麻訪暮煙。尚有遺僑工指點,女墻眢井大明年。”(第57頁)還有《留別檳榔嶼八首》中的:(1)“人天去住渺何鄉,偶逐蠻云覺夢長。舉似浮屠容懺悔,檳城三宿過空桑。余自丙午冬始游檳嶼今年辛亥春游緬甸夏游吉打迨其返也均久稽于此。”(2)“鎮日垂簾太寂生,不緣賣卜效君平。避人別有藏身法,萬卷書堆百雉城。”(3)“馬龍車水屑珠塵,電掣雷轟過雨新。自笑先生稱落拓,江湖載酒十年身。”(4)“睥睨當年舊酒徒,狂言偶發足胡盧。能將百萬齊儋石,始信盤龍異牧豬。余間時一臨博場勝固欣然敗亦可喜。”(5)“比閭闐溢握牢盆,腐吏知言倚市門。獨有詩成無可賣,化灰和墨酒全吞。”(6)“枵腹高瞻八極來,離離群島等浮埃。明當入海招龍伯,手撥煙云為我開。”(第148—149頁)及《檳嶼道中作》:“一湖淥水浸寒島,空闊全收秋色早。領取南溟山外山,風帆斜日檳江道。”(第144頁)
饒有意味的是,在其旅行詩文中同時也不免有對本土的回望,如《吉隆坡夜旅書感》[“簾鉤半卷月明斜,露柳驚啼子夜鴉。種得名花三百盎,花開時節正離家”(第58頁)]中對“家”的反思耐人省思,照我看來,這個家更多是其居住良久的星洲。
邱菽園對本土氣候的關切同樣引人注目。他寫冬日喜雨既氣勢雄闊又細膩感人,如他的《星洲島上冬日喜雨四首》:(1)“南方當雨季,冬序又催年。水漲珊瑚島,烏云玳瑁天。午炎冠選草,宵冷被裝棉。此地殊溫帶,從知赤道偏。”(2)“遠市東濱駐,郊原靜不嘩。綠依三面水,紅遍四時花。著雨林枝重,涵光月色賒。清涼足消受,況有客供茶。”(3)“雨腳朝朝密,雷聲虺虺騰。青苔寒不死,香蕈濕猶蒸。浪急沙如雨,風高月有棱。渾忘炎島熱,四向絕蚊蠅。”(4)“鄉路千程隅,天時萬里殊。聊將冬季濕,視與雪宵俱。照壁喜逢蝎,疑冰休學狐。夜來長起坐,不厭兩聲粗。”(第418頁)《吉打道中》[“平遠莽青蒼,經冬常如滴。南土本毒淫,風輪更推激。四候獨留溫,三季隨分析。勾萌萬匯中,算幾窮巧歷。成毀盡須臾,電光同一擊。斷見墜無常,誤解西來錫。鳥度與云移,困眠而饑吃。所以熱帶民,為此長寂寂。今我行其野,悲絲懷墨翟。林密四山空,芳原同戈壁。”(第144—145頁)]關涉的不僅僅是地理位移,更是對本土的熱帶氣候的延伸慨嘆和抒懷。《疑仙詞》[“忽忽星洲年復年,未成佛去卻疑仙。四三月并無寒季,二六當均不夜天。醉向杯中邀月飲,困來石上藉花眠。詩魂倘逐涼風化,定在青山綠樹邊。”(第408頁)]題為疑仙,對氣候的關注卻占了泰半篇幅。同樣,哪怕是書寫本土景致,也往往會牽連炎熱[《島上雨后縱目寫懷》:“炎洲冬序雨連朝,宿霧開時草木驕。舞月翠椰排密陣,飲溪紅霓臥長橋。漁蓑未辦煙中入,耘杖相期隴畔招。脫足耦耕吾尚可,倘容沮溺遇同僑。”(第261頁)]。
可喜的是,邱菽園不僅氣勢磅礴地書寫了大星洲的地理連綴,也細膩入微地潛隱了居家與工作空間的本土地圖,寫于1913年的《星市橋上作庚申并序》[“自癸丑冬任職禧街振南報社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必經第四市橋,由北而南返我陋巷寓舍。至庚申秋凡七載矣。燕子飛飛靡定居,勞人腕脫日傭書。一溪兩岸分南北,晨夕橋中走敝車。”(第183頁)]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首。實際上,從邱的“陋巷”到振南報社,他一般要經過如下四座橋:沿北吻磯(NorthBoat Quay)過克爾門梭橋(Colemenceau Bridge),經奧得橋(Ord Bridge)、里得橋(Read Bridge)抵哥羅門橋(Colemon Bridge),轉入到禧街(Hill Street)的報社。邱的詩作無異于在紙上搭建了微型的局部地圖。[25]
2.人文地理。星洲當然不只是自然地理概念的歸納和勾勒,在詩人筆下,星洲同時也是吸附了文化、歷史和自我等的人文地理載體。某種意義上說,星洲也是邱菽園精神位移的人文地理坐標,意義非凡。邱菽園說:“這樣的文化流動經驗,彰顯了精神史的意義。文化主體與生命主體的交著,形成了值得觀察的文化與歷史網絡。這不單是知識階層流動的精神史,它更是一個文學地理坐標的移動,體現為離散經驗的精神結構。而這樣的精神結構指出了很重要的‘現場’意義。”[26]《星洲雜感四首》中有兩首都是幽幽感慨本土歷史與政治狀況的。其二:“息力門荒故道苔,濤聲依舊擁潮回。桃源甲子銷秦劫,竹箭東南茂楚材。大鳥海風宮室享,半旗星月陣云隤。興衰幾易千年局,井里遙連望古哀。”其三:“秦師掌鑰列高牙,王稅猶憐餼朔夸。南服妖巫沉毒鼓,西來戍卒競清笳。平原綠凈苔生壘,叢葦熹微水作家。占得白榆盈路植,居人從古廢桑麻。”(第120—121頁)
更加值得關注的是,星洲不只是一個地理名詞,也是一個浸染了詩人主體精神和情感的復雜意涵。作于1909年的《鄧恭叔至自北婆羅洲訪余陋巷》[“入門猶認鬢飛蓬,歲月驚驅鱷海中。馳獵北平思射虎,草玄西蜀悔雕蟲。蠻鄉淫滯連江雨,火日炎蒸極島風。多謝故人親陋巷,暫時相慰一樽同。”(第114頁)]當然書寫了人情感嘆;耐人尋味的是,其中的自然氣候卻和人內心的孤獨與落寞互相糾纏,形成一種獨特張力又化歸為共同指向。又如《島上月夜》[“星洲明月無今古,今夕何年太寂生。千里盡隨云外隔,十分偏向客中明。凄迷塵海魚龍睡,蕭瑟風林鳥鵲驚。遂令良宵容我獨,孤懷滅燭盡深更。”(第165頁)]則借明月書寫內在真情——習慣和寂寥。《寄酬許允伯南英》[“收拾狂名不值錢,敢云惇史繼前賢。希文縱復先憂國,夸父難追已墮淵。碧血成仁多死友,濁醪排悶感長年。只余落拓星洲老,哀樂關懷漸近禪”(第117頁)]中,“星洲老”又何嘗只是命名邊緣、炎荒的地理星洲?這其實更是詩人的處境和感喟的自況凝結。
《星郊三首》中的第一首(“星郊一駐隔年賒,避世泥洼好自遮。陰洞漏光飛白蝠,寒苔著色亂青蛙。葉聲淅瀝風兼雨,雪意繽紛浪卷沙。生受炎方忘暑熱,匡床矮幾細評茶。”)和第三首[“詩心托興正而葩,風雅偏知逸趣加。指下琴聲行大蟹,眼中輪轍逝修蛇。月寧有意想隨水,草縱無名一例花。朝暮云帆天際去,鄉關東望起咨嗟。”(第448—449頁)],其實也在表面的寫景背后凝結了詩人的種種傾訴/情愫:落寞、寂寥等。《觀銀幕上所演放南洋群島斷片》[“聚沫浮漚匹練明,熱潮幅幅起縱橫。卑棲有戶依林密,突兀無峰覺海平。東道往來誰外府,重門啟閉若專城。輕舟猶記千重過,依約屏間萬綠生。”(第146頁)]一詩本身似乎更多是有關南洋群島的自然刻畫,但更重要的意義卻在于詩人對銀幕上所展現的南洋片斷的有意關注事件本身,這似乎可被視為詩人本土關懷的有意投射,也是一種人文地理的姿態,而地理經驗(spatial expereinces)和自我認同(personal identity)之間是密切關聯的。[27]
“星洲”作為邱菽園筆下的書寫對象其實并未如人們想象的那樣簡單,因為它既可能是無我之境,也可以是有我之境。但不管怎樣,星洲卻承載了邱菽園非常獨到的本土關懷。客觀上,它們被緊緊地捆綁在一起,以中國詩人自居的邱的身份其實并未妨礙邱對自然的本土關懷。如人所論:“詩人的作品因星洲而別具特色,星洲則在詩人筆下詩化而揚名。”[28]
二、混雜的自我:本土風物
楊承祖指出:“菽園詩從其內容與形式兼看,有四類作品甚具價值:一、狀寫星洲風物者;二、愴慨中國近代史事者;三、言志感懷者;四、適情怡性者。”在評價第一類數篇作品后,楊又指出:“上引諸篇,都可算是新嘉坡華人文學中成熟而有風土特色的作品。”[29]不難看出,楊除了總結本土文學(華人文學)的先見之明外,對邱菽園詩作的本土風物書寫評價也可謂言簡意賅。
需要指出的是,對邱本土風物書寫的強調并不意味著其本土意識的高漲甚或高居主導地位,有時,甚至恰恰相反,本土往往成為詩人指向中國的一種鋪墊。如《留別檳榔嶼八首》中的兩首詩作:第六首[“入耳鄉音洽比憐,綿蠻到處盡黃人。援琴莫負鐘儀意,不礙南冠客里身。”(第149頁)]關注和描寫的卻是華裔同胞;而在第七首[“無端古意上心旌,三保樓船耀海行。喚起僑民諸子弟,舊時明月照檳城。”(第149頁)]中,檳城卻成為詩人想象中國的憑借。即使在涉及異族文化時,反倒更能顯出其濃郁的中國性,如《或勸取島產人女為副室者一笑謝之》:“齊秦贅婿客為家,金齒蠻風更海涯。宛若盡迎方朔妾,懊儂莫采日南花。隨陽信斷偏回雁,適野謠興陋寄豭。長笑蘇卿對胡婦,可能弗憶舊春華。”(第49頁)
1.“偶逐蠻云覺夢長”:異族觀照下的本土狀摹。書寫本土當然不一定要借助于異族的對照,比如邱寫僑領春秋:“陳天蔡地楊為帝,僑界英風想見之。只恨百年人事盡,沿村莫唱鼓兒詞。”[30]寫本土時空里面發生的鯊魚咬人事件:“弄潮見慣水為家,落水須防遇狗鯊。村老近驚膏吻去,痛心猶憶昔年娃。”或者寫本土漁夫通過危險的水上把戲迎合外國人討生活:“幾見鮫人會泣珠,隨波上下海濱鳧。輕舟三五圍來舶,沒水爭先拾棄余。”當然,他同樣也關心本土華人內部不同方言導致的文化誤會/沖撞:“南腔北調待如何?閩粵方言禁忌多。絕倒頭家娘叫慣,譯來原是事頭婆。”[31]
然而耐人尋味的是,如果將本土書寫置于異族觀照中,則更可以看出邱菽園本土關懷的豐富性和一定程度的開放性,何況當時的星洲本身也是多元種族/文化的社會。
首先是對本土風俗的積極關注,《僑友每向吾前力繩島族舞女之殊態因招之來使奏技于廣庭覽觀既畢感而賦此》[“銅鼓聲撞手手鼓密,蘆笙竹枝競蠻律。……南國土風求適野,春光島上得來多。”(第47—48頁)]中反映出邱對馬來土舞的興趣與剖析,可謂“馬來人玲瓏舞的寫真”[32]。當然,還有對當時社會不同人種職業分工的細致觀察,比如“兌換銀錢小柜臺,儼然專利吉寧才。舊時地主成何事?長日優游是馬來”[33](吉寧,本地華人對印度人的早期稱謂)。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貨幣兌換商往往為印度人,而馬來土著則顯得優游閑適(貶義的話就是懶惰)。這個觀察可謂細膩傳神,今天的新馬社會情況仍大致類似。其實,邱對南洋種族一直有著清晰體認,在《南洋概論》一文中,他便指出:“巫族閉塞,有土不治。西來皙種,起而代之。”當然,這也是在他初步考察移民的變遷簡史基礎上總結出的。[34]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邱對本土各色人等雜居的狀況顯然也深有體會,《星洲雜感四首》中的第一首“天監遺碑泐海山,通津原不設重關。風輕少女宜銷夏,露立金仙自駐顏。赤道回流蒸黑子,黃人去國雜烏蠻。誰從貢道征三保,甌脫偏聞赦此間”(第120頁)就表現了類似的傾向;在后來的星洲竹枝詞中,他專門論述了新加坡的多元種族特色:“黃紅棕白黑相因,展覽都歸此島陳。十字街頭聊縱目,亞洲人種各呈身。”為此,他還特地加以解釋和說明,新加坡因為“僑氓雜萃”,“夙有人種博覽會之稱”。[35]他的描述甚至到了今天也仍有現實意義。
其次,他也通過詩歌描述馬華人在拓墾南洋歷史上的重要貢獻,這主要是以黃乃裳為代表[《襄余與北婆羅洲國王立約保證鄉人黃乃裳統率傭農往詩誣港拓辟耕地名其地曰新福州期望甚厚遽聞別眾而歸不能無慨爰賦此詩以重惜之》:“吾生妄挾虬髯志,今世誰當李藥師。長鋏燈青焚義券,寒窗漏短覆殘棋。南來空目新州辟,東望偏驚舊岸移。未必叩關輸海客,成運孤棹更何之。”(第90頁)]。當然,邱菽園對本土馬來語也有濃厚的興趣,如他曾以音譯馬來文入詩,鋪陳其本土宗教、風俗、習慣等。比如“呼天為證緞鴉拉,不敢巫風半句差。例外亞掩遭枉死,便宜息訟去孫巴”[緞鴉拉(Tuan Allah),真主;巫風(bohong),說謊;亞掩(ayam),雞;孫巴(sumpat),發誓][36]就提及其宗教等習慣。由于下文述及,此處不贅。
需要指出的是,盡管邱對本土異族有著相當開放的態度,但他的大中國中心主義仍然顯而易見,他對于馬來人及其文化仍有蔑視,甚至他對于土生華人本土化的一些做法也相當不滿或不屑,比如他在論述海峽華人時就指出:“土生男婦,多屬閩裔,巫言巫服,遍于僑閨。”[37]
2.本土植物。作為一個敏感多情、聰慧大氣的詩人,邱菽園對本土植物也有著相當成熟的狀寫,而且這些勾勒與刻畫,往往滲透著詩人經意或不經意的本土認知與激情。他或者是描摹本土風景,棕櫚、叢荊等點綴其中,如《星坡春郊遠眺戊戌》:“飛塵爭不逐游鞭,落絮無由感逝川。鈴塔叢荊喧練雀,棕櫚薄蔭臥烏犍。云垂曠野疑山繞,海涌驚波覺岸遷。孤憤何關鞍背客,尋春還問杖頭錢。”(第50頁)或者是大談特談南洋水果,在寫南洋水果時也順帶顯出了星洲交通的便利與本土特產。《新嘗鮮果有序辛丑》中就寫道:“星洲交通夙擅舟航之利,時果初登便陳販肆。閩粵荔枝、北美葡萄皆自遠致。蓮肉尤周年,恒值南島長暑,產此并不為異。口福屢酬,綜合紀事。南食充盤快朵頤,飛輪通驛踐瓜期。雞頭原自輸蓮實,馬乳何嘗勝荔枝?貴異朱櫻陳寢廟,賤如苦李拾童兒。漢唐民力西天果,草木無情可有知?”(第69—70頁)當然,邱也不會忘記和掩飾在海外巧逢山茶花(中國隱喻)的內心喜悅,《星洲見山茶花喜賦》:“四季枝頭孕,千花葉底開。移根逢海外,坼甲及冬來。掌上圓如菊,吟邊潔比梅。無香翻羨爾,剪彩莫相猜。”(第409頁)
在本土植物書寫中,邱菽園最擅長和集中的意象似乎是椰樹和橡膠。在狀寫椰樹時,“疏椰”往往成為星洲本土植物的象征。如《星郊晚步》:“疏椰戰雨存高干,翠竹籠煙俯亂叢。野馬飛埃偏海國,獨憐荒徑識秋空。”(第182頁)反映出它和雨相斗卻又共存的和諧關系;“疏椰密林見星洲,歸牧蠻童叱水牛。一望前村好風景,炊煙如絮撲林丘”[38]中,椰樹則成為星洲存在的天然背景。更有甚者,邱還以《椰樹》為名集中勾畫這種本土植物,視之為寄情本土、茂盛壯美的“南方嘉樹”:“分行拔地碧叢叢,長愛疏椰夕照中。老筆雙松垂直干,遙情百尺起孤桐。潤含雨氣連宵月,涼送潮聲近海風。比似淇泉千畝竹,南方嘉樹正蔥蘢。”(第165頁)
邱菽園本土植物書寫的另外一種意象就是橡膠樹,在他的專題詩作[《橡膠樹》:“又名巴拉樹,原出南美洲。異栩偏名橡,殊棉可代衣。蠻山青不斷,赤道綠成圍。傅物如膠漆,柔工勝革韋。四時殷種植,千島門芳菲。木性培林易,金行導體違。名隨新記著,質物故材揮。西海根何遠,南洋土自肥。寄言人造品,相禪莫相非。”(第427—428頁)]中,他不僅描述了橡膠的優良特性,同時也對能夠讓它本土化的南洋頗有贊詞。甚至,橡膠在邱詩中也被凸顯出獨到的經濟價值:“古橡今文是樹柅,無緣杜甫慰朝饑。滿園橡子當鋤草,本義由來喚象皮。”(樹柅,閩南、潮汕話指橡膠)[39]它也成為本土經濟的晴雨表,折射出20世紀30年代世界經濟危機對南洋的巨大影響:“橡膠慘跌蕩寒湖,匯水翻宜國貨招。為問故鄉輸出品,南邦何物配傾銷?”[40]需要提及的是,邱對橡膠的本土關注是相當銳利和頗有遠見的,正是在此基礎上,后來的新馬華文作家,如王潤華(1941— ,相關著作有《熱帶雨林與殖民地》,新加坡作家協會,1999年)等人才可能將之發揚光大,賦予它更豐富的內涵,使之成為本土意象的杰出代表。
當然,本土風物也可以化為心向祖國、平復原鄉饑渴與想象中國的憑借,如《星洲晚眺癸丑》[“天涯綠樹報新條,日落紅亭見暮潮。芳草有情隨蘊藉,碧云無際感飄蕭。經行繡陌頻移坐,悵望滄波欲放橈。島寄自來多歲月,夷歌聊復狎漁樵。然申浦頭俗呼紅亭”(第161頁)]中,夷歌也可用來狎漁樵、解鄉愁。
需要指出的是,盡管邱菽園的本土風物書寫有其指向中國的強烈中國性,但我們必須注意的是,邱也同時開辟了書寫本土、關懷異族/他者的開闊主題領域,后起的新馬華文文學作家也因此可以數十年后遙相呼應,光大本土。比如陳瑞獻(1943— )的小說《針鼴》[41]就是對本土漁夫靠海討生活同外國船只艱險交易等本土事件的文體改寫、深化和擴大。由此我們也可看出邱的細心,同時也是對本土的有意和敏銳體察。
三、關愛與化歸:本土介入?
在異域放逐和離散的人,時間一久,難免對居住地產生或濃或淡的感情、關愛甚至是認同,[42]在星洲寓居達半個世紀的邱菽園也難免有這種傾向/態勢。盡管其許多對本土的關愛免不了中國性的籠罩,但是,對本土的認知、關愛甚至是某種程度和層面的化歸卻艱難又頑強地孽生出來,頗發人深省。
1.關愛:遙指與近涉。邱菽園哪怕是對本土的關愛中也隱隱顯出中國的影子,這在在提醒我們過分強調其本土關懷的問題所在。但耐人尋味的是,邱的這些關愛詩作中卻又似乎貫穿了“中國—星洲”的體用關系。
比如,在《星洲夜坐有懷鄧恭叔卻返粵垣并柬令君壽勉其再至海外繼續新廣東墾殖事業》[“南荒入夜乍新寒,翻轉珠江當北看。終歲蘭香長魚子,滿庭花影舞雞冠。心傷鄭國僑將壓,名并元方季亦難。應識桃源宜再入,老漁歌傲杏花壇。”(第138—139頁)]中,哪怕是鼓勵鄧恭叔繼續在海外拓荒,邱也仍然堅定地借用了“桃花源”的典故和理想,與“南荒”形成一種截然的張力和對比。《甲戌長夏星洲僑次題洪寬孫畫梅》[二首之一:“南島無梅苦熱塵,椒畦椰圃雜甘辛。勞君打個圈兒畫,筆底能回瘴海春。”(第254頁)]詩題中就顯出中—星混雜的繁復語境:在新加坡為人題梅畫,當然隱喻了中華文化無遠弗屆及其歸化本土的中心觀。《閩鄉新客抵坡相訪為言內地流亡之痛詩以志慨》[“冊載魂夢怯經過,話到鄉園涕淚多。猛虎原情輸惡稅,穹龜阻望乏長柯。好還天道垂聃叟,得反民嚴戒孟軻。自笑危言陳域外,不然刀頸倘相磨。”(第258頁)]卻又顯出別樣的吊詭,面對國內的苛捐雜稅壓迫和民不聊生,身居海外的他自嘲恰是因為本土,而使詩人自己成為一種被保全的個體。
或許《島雨憶鄉》可以被視為此類順帶關愛本土、心卻遠在中國的詩作的杰出代表:“炎島經時雨,東風漸漸催。夷童嘲越客,帶得此寒來。觸我鄉心起,登樓不見梅。等閑三弄笛,吹向瘴云開。”(第426頁)盡管是弄華夏的笛吹開瘴云,但夷夏之間總有一種對話關系;畢竟,夷童還是可以嘲笑“越客”帶來了寒意。而《星郊三首》之一[“南來莫問昔枯楂,隱跡從安野老家。垂卻重簾遮白浪,留將老干映紅霞。亂流爭壩馳成束,高樹因風整復斜。閑共漁樵談故事,百年夷俗漸歸華。”(第449頁)]卻表現出詩人對中華文化歸化本土的信心與自負,但無須多言,本土的情境卻是詩人棲居的現實。
需要指出的是,邱對本土的關愛自然也表現出另類的姿態。比如:“枯木殘磚滿地拋,問何仇怨不開交?只緣械斗鄉風古,傳統南洋遍同胞。”[43]詩中寫南洋華僑械斗之風甚烈,雖然作者順藤摸瓜,將原因指向了古舊的鄉風,但對本土關愛的天平卻已經漸漸傾斜。“游戲場開關草萊,園名歡樂競高材。只今世界更新大,曼衍魚龍舞幾回。”書寫本土游戲場、游樂場成過去,只剩下大世界、新世界幾個,他的這種感喟也成了憑吊本土的純粹唏噓。同樣,邱也注意到下層民眾不識字與法盲之間的關系:“擔蔥賣菜街頭竄,小販何知犯警章?安得農夫多識字,高聲讀法向村場。”同時也關心本土兒童缺乏教育而流落街頭、滋事生非的現象:“失教兒童滿路隅,提筐逐隊沒階趨。朝來聒耳如鴉雀,叫賣油條聲語粗。”[44]等等。需要指出的是,這種關愛其實也為1965年前俗稱的馬華文學中“五四運動”白話文改革的獨特性埋下伏筆。正是由于這種關愛,通古文的知識分子才希望主動幫忙讓白話文普及,以提升民眾素質,實現現代化,這與中國“五四運動”中新舊兩派的相對激烈對抗有著顯著的不同,此為后話。
邱菽園對本土的關愛似乎其源有自,即使在19世紀的一次航海歷險中,也可初步顯出個中微妙端倪。在《記丙申十一月歸舟》一文中,詩人記述了一次險行,但其大部分篇幅都在描述自己相關的獨特夢境,此處從略。“丙申十一月十四日,由星洲買舟東渡,十七日冬至。北風大作,十九日過七洲洋面,是夜風浪尤甚,船勢掀騰,大起大落,水溢入倉,幸不占滅頂者間不容發。事過情留,得詩三首。寄星洲社中諸子,藉報無恙。”[45]耐人尋味的是,當邱菽園轉危為安后,他念茲在茲的報告對象中也包含了星洲。
2.化歸:姿態與可能。有論者在堅持邱菽園流域異鄉、心懷故地的中國心時,也難能可貴地指出了邱觀照兩地的可貴視野:“邱菽園對華文文學‘在地化’問題的正面積極的反應,包含了當代新馬地區新生代的華裔知識分子們力求在中國、西方、新加坡、馬來西亞本土的多元文化中,嘗試融合、創新、建構自身族群文化的萌芽;也體現了邱菽園在‘華化在地’的過程中,隨著對‘在地’的各種文化的逐漸認知,開始了由一個外來的文化傳播者到建構本土文化的文化建設者的重要轉變。”[46]但在我看來,這種論調在缺乏足夠證據的基礎上夸大了邱菽園本土化和建構本土的主動性,而且更加夸張地說他“如此公正客觀、不卑不亢”地對待氣勢洶洶的西方文化,進行積極吸納,這根本就是對邱大中國思想主旋律的漠視。
在我看來,邱菽園對化歸的書寫從主題上主要可分為兩個層面:(1)他人化歸,(2)自我化歸。
(1)他人化歸。邱菽園非常敏銳地記錄了外來者,尤其是閩粵的新客逐步化歸的歷程。首先是了解本土人的話語,《星洲雜感四首》中就有對本土語言的認知:“雄風四面蕩潮流,島外煙光一覽收。庸厚西鄰天設險,憐非吾土客登樓。千艘重譯紆閩粵,終歲單衣比夏秋。慚愧漁樵成獨往,娵隅漸復解蠻謳。”(第121頁)“胡越交譏各一時,六朝北韃訐南夷。唐山新客來三日,滿口巫言詈漢兒。”自然也反映了類似的傾向。
其次,他也書寫了南洋人的生活習慣:“舊氈木屐背包登,登岸攏歸客館層。第一信條中夜起,照頭沖浴冷于冰。”還提及謀生艱難,背后卻反映出本土社會的世態炎涼以及背后的“合理性”:“謀食艱難自古然,那堪膠錫敗年年。雙肩一口無他技,修怨當途吝借廛。”[47]
耐人尋味的是,邱在詩作中也流露出對南來華人某些本土化的失望及不滿,“單吹童笛奏咿啞,新婿臨門贅婦家。再世傳宗觀念易,丈人遺產得瓜沙”[瓜沙(kuasa),繼承]中做倒插門女婿可繼承遺產的風俗難免讓邱有所失望,這和中國的傳統習俗畢竟相距甚遠;他同時對本土習俗中有些華人埋尸體樂不思蜀(不擇正業)的傾向更是不滿甚至是鞭撻的:“流傳謔語種番薯,古謎如聞海大魚。饅餡幾堆容可數,本坡土地計來無。”
饒有意味的是,邱還以詩作記載了華人群體中某些詞匯內在指涉的變化與遷移:“不因老態日龍鐘,才被人呼大伯公。好占便宜貪白吃,加官進雀此名崇。”他指出,大伯公在華僑中另有泛義。“如指飲局眾中獨坐不叫花者是。比來禁娼,罕過適用。再復數年,后生聆此,當有不知所謂者。”[48]
(2)自我化歸。毋庸諱言,邱菽園在詩作中也流露出本土化歸的傾向,盡管這種色彩往往不是純粹的,而是游移的、戲謔的,或者是曖昧的。
在《寄題北婆羅洲鄧恭叔小滄浪亭》[“滄浪一曲坐漁磯,南島風熏白苧衣。山竹娟娟和露種,水禽習習帶煙飛。紅塵世外泉流石,赤日天中樹掩扉。閑課耕耘招野老,不妨客里暫忘歸。”(第79頁)]中,邱表現出輕微的本土化歸企圖,因為只是暫時流連忘返而已。而在《聞馬來童塾誦聲》[“入耳華風似,夷童午塾聲。如珠穿自貫,隔牖聽來清。亂石琮流水,喬林囀谷鶯。老夫安學汝,或許齒重生。”(第363頁)]中,邱在堅持中華文化中心的前提下童心大發,他對本土的善意和可能自我“重生”(不只是牙齒)的愿望也隱隱可見。尤其值得仔細品味的是《移植》一詩:“舊雨椰風外,連岡橡葉青。相逢盡華裔,移植到南溟。鄉土音無改,人間世幾經。安閑牛背笛,吹出自家聽。”(第428—429頁)需要指出的是,這首詩其實既可視為邱對華僑離散和流移的整體屬性歸納,也可視為他的自況。從中我們不難看出,他的化歸其實是建立在部分堅守自我的前提上,適應并享受本土。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邱菽園那些以馬來文入詩的作品。讀者或論者往往視之為邱的游戲之作,在我看來,這只是一種傾向,而其背后更深的意蘊,則在于它隱喻了詩人本土化的一個最佳切入口。
詩作中,語言游戲當然有之,如“馬干馬莫聚豪餐,馬里馬寅任樂陶。幸勿酒狂喧馬己,何妨三馬吃同槽”[馬干(makan),吃;馬莫(mabok),醉酒;馬里(mari),來;馬寅(main),游戲;馬己(maki),辱罵;三馬(sama),一起],但同時我們需要關注的還有如下兩點:
(1)語言混雜。這本身就是多元種族、文化區域的核心特征之一,難能可貴的是,在20世紀30年代,邱菽園此類詩作其實是對這種本土性的敏銳呈現。不僅如此,有些詩作,其實是以馬來文為主的書寫,部分消解了邱自己的中國/中華中心主義。如“加惹心情買亞遲,如愚若谷拍琉璃。眾人嗤彼輸盤算,爭奈勞工咸加施”[加惹(kaya),富貴;買亞遲(baik hati),好心;拍琉璃(peduli),不理睬;加施(kasi),給予]討論的是為富亦仁,而“碧澄老郁見浮羅,打槳珍籠唱棹歌。網得夷干夸釣侶,俠游隱語嘗紅曹”[老郁(laut),海;浮羅(pulau),島嶼;珍籠(tenang),風平浪靜;夷干(ikan),魚;紅曹,一種魚名,意指行為不檢的僑生婦女]則描述漁民的一些本土生活生態。
(2)尊重本土習慣。在相關詩作中,邱也不忘探討本土習慣與風俗,這種尊重至少體現了某種程度的平等意識和詩人的本土化歸取向。如“董岸修光十爪齊,強分左右別高低。須知答禮無需左,右手方拈加里雞”[董岸(tangan),手;加里雞(curry chicken),一種本土食物,略辣]談及馬來人右手進食的習慣;“春榮眼末俏佳人,真打交情峇汝新。最好勿蓮常贈客,巴珍南爪白如銀。”[眼末(gambar),照片;真打(chinta),戀愛;峇汝,新近;勿蓮(berlian),鉆石;巴珍南(platinum),英文,白金]則涉及戀愛的習慣和物質化等。[49]
需要指出的是,我們或許不應過分夸大這些詩作的嘗試與努力,因為邱菽園在詩論中也曾提及俗字入詩的實踐和可行性,他曾經舉出從古到今很多不同時代的俗字入詩的例子相當有氣勢地說明:“凡此皆俗稱也。”[50]上述以馬來文、英文譯文入詩的做法可視為上述觀念的發展與延續。但總體而言,我們應當不能忽略這些詩作勇于嘗試的他度可能性,畢竟,它們是“南洋色彩濃郁的”。[51]
結語:本文通過考察邱菽園詩作中的本土關懷意在表明,在馬華文學研究中,慣常的二分法和簡單化操作有其捉襟見肘之處,哪怕是中國性異常濃烈的流寓詩人邱菽園,其相關詩作中卻也呈現出后來的新馬華文文學“本土性”的種種前身——本土因素。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從最不可能本土的邱身上卻發現了新馬華文文學本土意識的萌蘗或者類似“起源”語境,由此可見,許多概念和個案都絕非鐵板一塊,固化呆板。當然,我們也不能因此就虛張聲勢,認為邱菽園是本土文學的鼻祖,這無疑本末倒置,無視邱深層的化不開的中國性情結。
需要指出的是,本文的實踐其實只是開啟,而非結束。畢竟,邱的艷體詩、未結集散作和未刊集其實仍然蘊含了豐富的可能性,值得進一步深挖細掘。同時,對于研究新馬歷史人物的學者來說,邱菽園的相關詩歌并未得到應有的重視,跨學科的操作還應努力展開,盡管朱杰勤教授很早就主張如此。[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