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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緒論:第四種“中國性”

王德威教授在給拙著《本土性的糾葛》(臺北:唐山出版社,2004年)賜序時指出:“在廣義的現代華文文學研究里,馬華文學曾經只是聊備一格的傳統。由中國大陸所主導的‘大敘述’鋪天蓋地,儼然以正統自居,臺灣、香港都不在話下,更何況新加坡、馬來西亞?這樣的現象在近年有了明顯改變。識者對國族想象的探討,對文學典律的解析,還有對后殖民‘離散’文化的關照,在在指出國家文學的興起,有其文本與非文本的復雜因素。”所論一針見血,指出了馬來西亞華文文學(以下簡稱“馬華文學”)在華文文學研究(尤其是中國大陸研究界)內的邊緣化地位,同時也從諸多層面點明了其文化政治功能。接下來的繼續發人思考:尤其是從文學史角度思考的話,我們必須提供以及踐行新的問題意識與可能性。但相當重要的問題是:馬華文學之于我們意味著什么?

耐人尋味的是,香港學者朱耀偉教授在他的《誰的“中國性”?》[1]一文中不無深意又精當扼要地勾勒了“中國性”在20世紀90年代的海峽兩岸暨香港后殖民論述中的不同姿態:(1)中國大陸:闡釋“中國”的焦慮;(2)臺灣:本土的迷思;(3)香港:混雜的邊緣。借用此思路回答上述問題,如果從大中華文化圈的整體視野思考,馬華文學奉獻給我們(尤其是中國大陸讀者)的其實就是——第四種“中國性”。

在我看來,這種不可或缺的中國性不僅開拓了以中國大陸為中心的中華文化的邊界及可能性,而且作為華僑、華人與多元文化中心(基督教、伊斯蘭教、印度、西方及土著文化)勾連的“接觸地帶”(contact zone)極可能也是中國性新的拓展與補償。放開眼界思考,無論是從經濟、政治的多重溝通視角,還是從(中華)文化自信的拓展與延續視角,還是從呼應“一帶一路”的國家倡議出發,當然更不必說是“華語比較文學”[2]的可行性操作,馬華文學自有其繁復多變的獨特功能,也注定會被認真關注。

在多個場合及論述中,我都強調我們必須提升華文文學研究的問題意識,借此不僅改變業界對這一行當的偏見(所謂一流學者做古代,二流學者做現當代,三流學者做海外),更關鍵的是,我們必須借助豐富的資料以及新領域開拓進取反哺業界,甚至可以提供其他學科的研究范式或新術語。在我看來,研究華文文學其實具有較高的門檻,一方面必須具有深厚的文學理論功底和跨學科(政治、經濟、文化、歷史等)研究的能力,另一方面必須到研究對象的歷史現場進行田野考察(field work),成為一個內行(insider),否則,作為一個外來者,你很可能只是一個外行而難以真正保持外來者的客觀性(outsideness)。

非常幸運的是,迄今為止,我有四年半的時間生活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近四年時間(2001年7月—2005年5月)在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攻讀博士學位,完成了專著《本土性的糾葛》(2004年)、《考古文學“南洋”》(2008年)[3];半年(2015年2—7月)在南洋理工大學中華語言文化中心擔任客座研究員,專門研究“臺灣經驗與‘南洋’敘述”課題。不只是立足于充沛的第一手資料(新加坡擁有全世界最好的東南亞特藏資料),我還奔走于新馬大地(十余次跨過新柔長堤到馬來西亞考察、開會、開講座等)感受其復雜脈搏[4],而且特別強調有關研究的問題意識,這主要體現在《華語比較文學》一書中。

長期以來,中國大陸學者研究馬華文學的方式經歷如下變遷:從一開始接受友人圖書饋贈的讀后感書寫(缺點是往往胡亂吹捧或者肆意比附,比如“馬來西亞的張愛玲、魯迅”等)到常見的文學史宏大敘述(結果要么是平鋪直敘的資料堆積、背景描述,要么是隔靴搔癢的文本分析,往往是東拼西湊、掛一漏萬,恍如盲人摸象),限于能力或習慣,似乎這兩種理路在21世紀的今天依然最有市場,但也常常為各區域馬華文學研究的優秀專家所詬病。實際上,在我看來,真正地毯搜捕式文本搜集和語境感悟之后對個案或群體作家的窮盡式論述卻是馬華文學研究中更難的事務,而這種具有“了解之同情”的論述往往很容易被好大喜功者誤讀為單純文本解讀,或者被不明就里者以為難以彰顯論述的高度和功力,其實不然。相反,華文文學研究中的只言片語式的賣弄聰明或者過于宏大敘事的胡亂拼湊其實根本逃不脫窮盡資料閱讀者的法眼,但可以迷惑相對外行的刊物編輯(或主編)或迎合主流學界。這可以解釋:從學術生態角度思考,華文文學研究水準為何提升緩慢而缺乏對其他學科的反哺能力。

如今看來,各種宏觀的東拼西湊的(海外)華文文學的文學史論述(馬華文學史往往廁身其中變成一部分)比比皆是,但是真正優秀的經典作家作品解讀尚未問世。王德威教授的《當代小說二十家》(增訂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甫一問世就引來不少批評乃至噪聲,其選家范圍和論述精細度或有瑕疵,但不容忽略的,也是令所有批評者難以企及的是,王的宏闊視野、閱讀范疇、文本細讀功力以及理論結合實踐的超級整合力舉世無雙,給長期研究新馬華文學的學者不少啟發。

從此角度看,《馬華文學12家》不是簡單的個案文本細讀,而是在占有盡可能豐富史料基礎上的“一家之言”,很大程度上具有學科論述的示范意義。這里的“一家之言”具有雙重含義:一方面是對諸位選家的逐一精細描述,幾乎每一家都值得仔細探勘,另一方面則是強調我的論述無論對錯都可稱得上一家之言,至少對論述對象有著相對獨特而熟稔的認知。

不必多說,這里的“12”只是個約數,以后還可以繼續拓展。以邱菽園(1874—1941)打頭其實是為了回應“起源”語境中的某些錯漏與自以為是(尤其是某些在臺馬華文學論者),如果從近代文學史找尋馬華文學的本土發端,如果從英雄創造歷史的角度思考,無疑交叉點應該是邱。特別耐人尋味的是,他在南洋居住半世紀卻依然具有最強烈的中國性,同時其詩作也有很頑強的本土性。第二位是馬華資深現實主義作家方北方(1918—2007),從其創作成績、努力程度、道德高度等諸多層面來看,都是馬華本土現實主義小說書寫的代表性人物,他的文學本土化轉型自有其重要價值,比如為馬華大歷史代言,反省華人的問題,也放眼未來,其“馬來亞三部曲”從此角度看是其認同轉型的代表性作品。其書寫思想內容和提出的馬華問題會繼續成為后來者借鑒和重寫的資源,但其限制也必須為后人所警醒。

第三位是資深詩人吳岸(1937—2015),吳岸的特殊之處不僅在于他的反殖民立場,還在于他的詩作中結合了異族的元素,更關鍵的是,他對中國性在馬來西亞的變異也進行了細致傳神的書寫,是一個時代的代表性詩人。第四位是王潤華(1941— ),王潤華長于詩歌和散文創作,同時又是著述等身的學者,他的創作可以分成多個層面,既包括去殖民化、書寫本土,同時也包括如何建構具有世界性的中國性或中華性,而其在中國臺灣、美國留學,回到新馬又前往中國臺灣執教最終返回馬來西亞的繁復經歷(黃錦樹所言的“錯位的歸返”)恰恰反映出其放逐詩學的多元性。第五位是陳瑞獻(1943— ),按照常規,王潤華和陳瑞獻最終入籍新加坡,他們也該是新華文學作家,但是他們對于馬華文學卻至關重要。筆名為牧羚奴的陳瑞獻在新馬分家前后時期是馬華現代主義發展壯大的吹鼓手和實踐者,因此他的現代主義既有歐美成分,又有港臺元素,還有本土滋味。

第六位則是從婆羅洲前往中國臺灣曾經留學美國而又返回中國臺灣的馬華小說家李永平(1947—2017),當然他也是出色的翻譯家。作為馬華文學史上迄今為止最優秀的長篇小說家,李永平的《吉陵春秋》已然是經典,《大河盡頭》更是大氣磅礴、驚心動魄。第七位是李永平的沙撈越同鄉張貴興(1956— ),作為和莫言神似的魔幻小說作家,張貴興可能是華語文學圈最擅長寫雨林的作家,而他在紙上建構的南洋雨林不僅令人大開眼界,也帶來不少爭議和指責。無論如何,張貴興是非常特出的馬華小說家。第八位是如今人在香港的林幸謙(1963— ),林幸謙的原鄉書寫與追求往往剛烈、濃郁,他有相對清晰的大馬認同:書寫自我、小家,又將其升華為大家、華族與大馬的議題與身份認同探尋;同時,又由于他有相對特殊的留學經歷和線路,讓他可以反思臺港和大陸,既有精神原鄉,又有現實歷練。表面上看,林幸謙似乎是一個無地歸返的過客,實際上,他更是一個通過解構來建構華人大同的個體實踐者。當然,我們也要注意不可將其對中國大陸的濃烈精神原鄉視為中國情結,更要辯證而清醒地看到他的宏闊視野與追求,以及偶爾的宏大敘事。

第九位是素有“壞孩子”之稱的黃錦樹(1967— ),坐鎮臺灣、回望故土并虛構南洋的黃錦樹作為小說家卻有著和“本土老現們”(老派現實主義擁護者和書寫者)爭奪魯迅的潛在意識和文學實踐,其雜文性諷刺、介入式抒情、解構式重構都呈現出獨特的效果。黃錦樹亦有自己的局限,他必須明了解構的限度,增強積極建構能力;而要超越自我也必須克服自己的偏見,即使它是深刻的,甚至是可以讓人淋漓盡致地肆意宣泄的。第十位是陳大為(1969— ),陳大為的南洋書寫體現出一種追認的政治,他自有其卓有成效之處,如以“時空體”、異族介入填充瘦瘦的歷史南洋,或者從自我、家族譜系、原鄉場域等策略加以再現,強化甚至神化南洋都相當成功,但同時其也有追認的局限,比如臺灣視角下的異域化色彩,過于強調技巧而導致主題和思考的相對膚淺,這都讓作者依舊存有努力提升的空間。

第十一位是馬華英語作家歐大旭(1971— ),歐大旭作品中的馬來(西)亞認同自有其發展路向和獨特之處,他立足于反殖民/去殖民的大歷史維度,著力借助精彩的多重敘述重構大馬歷史,同時又借林強尼角色以小見大呈現出背后的國族寓言。而正是基于歷史反思,他也指出了大馬認同的確認路徑,即多元并存的歷史傳統和未來建設方向,同時也以挫敗的反例來進行教訓示范。當然,歐大旭甚至也有建基于大馬現實之上的認同哲學思辨,無論是歷史建構還是認同拼貼,其實都是可選擇的。最后一位則是炙手可熱的馬華女作家黎紫書(1971— ),她的暴力書寫和近些年的長篇嘗試值得關注,而素為人知的則是她是馬華文壇的“拿獎專業戶”,在中短篇小說書寫上具有上佳的聲譽,也是本土出產的世界級女作家。

不必多說,這些作家之間也有千絲萬縷的各種關系(文本互涉),之所以選擇這種方式,還有個原因和企圖——就是以點帶面,呈現出百年來馬華文學的各種時代關懷、文體實踐、文學潮流以及歷史文化、個體經驗的復雜互動。這似乎比千篇一律、東拉西扯、抄來抄去的文學史教材有趣得多,也應當更有意義和更見功力得多!

附錄里對馬華文學史20世紀20—40年代本土意識的變遷面貌(尤其是論爭)做了梳理和剖析,力在揭示/解釋早期馬華文學史上自我形塑的重要節點。

上述馬華文學十二家是我多年研究馬華文學作家群的精心選擇,當然不是優秀馬華作家的全部,但作為對各種時代流派、時空再現以及文體創新的代表性呈現而言,他們是當然具有高度說服力的。這一切并不意味我的論述已經到此為止,無論是研究對象,還是研究深度,而所有的可能錯誤既期待行家指正,也都由本人承擔。從更宏闊和謙遜的意義上說,這或許還只是開始,日后有可能添加新的經典,豐富和完善馬華文學的更多面向。

還有,書稿涉及的“馬華”作家,因為錯綜復雜的歷史關系、現實際遇和多元認同,且行文中對這些作家的生平都有相應的介紹,在注釋里不再標明國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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