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不是我最渴望得到的,我要尼采的那一分用過少些而尚完整的溫柔。
李商隱活在十九世紀,他一定精通法文,常在馬拉美家談到夜深人靜,喝棕櫚酒。
莎士比亞嗎,他全無所謂,隨隨便便就得了第一名。幸虧藝術上是沒有第一名的。
吳文英的藝術年齡很長,悄悄地綠到現代,珍奇的文學青苔。
拜倫死得其所死得其時,雞皮鶴發的拜倫影響世界文學史的美觀。
過多的才華是一種危險的病,害死很多人。差點兒害死李白。
竟是如此高尚其事,荷馬一句也不寫他自己。先前是不談荷馬而讀荷馬,后來是不讀荷馬而談荷馬。
如果抽掉杜甫的作品,一部《全唐詩》會不會有塌下來的樣子。
但丁真好,又是藝術,又是象征。除了好的藝術,是還要有人作好的象征。有的人也象征了,不好。
歌德是豐饒的半高原,這半高原有一帶沼澤,我不能視而不見,能見而不視。
嵇康的才調、風骨、儀態,是典型嗎?我聽到“典型”二字,便惡心。
在我的印象中,有的人只寫,不說話,例如大賢大德的居斯塔夫·福樓拜。永恒的單身漢。
我試圖分析哈代的《苔絲》的文學魅力,結果是從頭到底又讀了一遍,聽見自己在太息。
在決定邀請的名單中,普洛斯佩·梅里美先生也必不可少,還可以請他評評各種食品。
紀德是法蘭西的明智和風雅,有人說他不自然,我一笑。何止不自然……
津津樂道列夫·托爾斯泰矛盾復雜的人,他自己一定并不復雜矛盾。
《老人與?!肥墙茏鳎渲械男『⑹呛C魍囊淮髷」P。
許多人罵狄更斯不懂藝術——難怪托爾斯泰鐘情于狄更斯,我也來不及似的贊美狄更斯。
還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種誠懇,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才有。
莊周悲傷得受不了,踉蹌去見李聃,李聃哽咽道:親愛的,我之悲傷更甚于爾。
如果法蘭西終年是白夜,就不會有普魯斯特。
睿智的耶穌,俊美的耶穌,我愛他愛得老是忘了他是眾人的基督。
如果說風景很美,那必是有山有水,亞里士多德是智慧的山智慧的水。
蒙田,最后還是請神父到床前來,我無法勸阻,相去四百年之遙的憾事。
論悲慟中之堅強,何止在漢朝,在中國,在全世界從古到今恐怕也該首推司馬遷。
如果必得兩邊都有鄰居,一邊先定了吧,那安安靜靜的孟德斯鳩先生。
塞萬提斯的高名,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也出乎我的意料,低一點點才好。
勃拉姆斯的臉,是沉思的臉,發脾氣的臉。在音樂中沉思,脾氣發得大極了。
時??鄤褡约猴嬍?,睡眠。列奧納多·達·芬奇。
康德是個榜樣,人,終生住在一個地方,單憑頭腦,做出非同小可的大事來。
真想不到俄羅斯人會這樣的可愛,這了不起的狗崽子兔崽子普希金。
別再提柴可夫斯基了,他的死……使我們感到大家都是對不起他的。
阮嗣宗口不臧否人物,筆不臧否人物——這等于入睡在罐里,罐塞在甕里,甕鎖在屋子里。下大雨。
在西貝柳斯的音樂中,聽不出芬蘭的稅率、教育法、罰款條例、誰執政、有無死刑。藝術家的愛國主義都是別具心腸的。
老巴赫,音樂建筑的大工程師,他自我完美,幾乎把別人也完美進去了。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晉代最光曄的大隕星,到宋朝又因一位濟南女史而亮了亮,李清照不僅是人比黃花瘦。
莫扎特除了天才之外,實在沒有什么。
莫扎特的智慧是“全息智慧”。
貝多芬在第九交響樂中所作的規勸和祝愿,人類哪里就擔當得起。
他的琴聲一起,空氣清新,萬象透明,他與殘暴卑污正相反,肖邦至今還是異乎尋常者中之異乎尋常者。
海明威的意思是:有的作家的一生,就是為后來的另一作家的某個句子作準備。我想:說對了的,甚至類同于約翰與耶穌的關系。
本該是“想像力”最自由,“現實主義”起來之后,想像力死了似的。加西亞·馬爾克斯又使想像力復活——我們孤寂了何止百年。
當愛因斯坦稱贊起羅曼·羅蘭來時,我只好掩口避到走廊一角去吸煙。
有朋友約我同事托馬斯·阿奎納的《神學大全》的研究,我問了他的年齡,又問了他有否作了人壽保險。
唯其善,故其有害無益的性質,很難指陳,例如一度不知怎的會號稱法國文壇導師的羅曼·羅蘭。
那天,司湯達與梅里美談“女人”,司湯達占上風,說梅里美壓根兒不會寫女人。然而單一個《卡門》,夠熱,大熱特熱到現在,怎么樣?米蘭老兄阿里哥·貝爾先生。
《源氏物語》的筆調,滋潤柔媚得似乎可以不要故事也寫得下去——沒有故事,紫式部擱筆了。
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他們好像真的在思想,用肉體用精神來思想,后來的,一代代下來的哲學家,似乎是在調解民事糾紛,或者,準備申請發明專利權。
第一批設計烏托邦的人,是有心人……到近代,那是反烏托邦主義者才是有心人了。
“崇拜”,是宗教的用詞,人與人,不可能有“崇拜者”和“被崇拜者”的關系——居然會接受別人的崇拜,必是個卑劣狂妄的家伙,去崇拜這種家伙?
反人文主義者是用鼻子吃面包,還是要使面包到肚子里去。
當“良心”“靈魂”這種稱謂加之于某個文學家的頭上時,可知那里已經糟得不堪不堪了。
希臘神話是一大筆美麗得發昏的糊涂賬,這樣糊涂這樣發昏才這樣美麗。
四個使徒四種說法,《新約》真夠意思。耶穌對自己的言行紀錄采取旁觀者的態度。
俄羅斯一陣又一陣的文學暴風雪,沒有其他的詞好用了,就用“暴風雪”來形容。
真太無知于奴隸的生、奴隸的死、奴隸的夢了,“敦煌”的莫高窟,是許多奴隸共成的一個奇艷的夢結。
“三百篇”中的男和女,我個個都愛,該我回去,他和她向我走來就不可愛了。
我去德國考察空氣中的音樂成分,結果德國沒有空氣,只有音樂。
意大利的電影不對了,出了事了,人道主義發狂了,人道主義超凡入圣了。
我一開始就不相信甘地有什么神圣,到一九八四年,偽裝終于剝掉,我正在佩服自己的眼力還真不錯哩。
斷代史不斷,通史不通,史學家多半是二流文學家,三流思想家。
凡是愛才若命的人,都圍在那里大談其拿破侖。
希特勒才是一把鐵梳子,除了背脊,其他全是牙齒。
“自為”是怎樣的呢,是這樣——愷撒對大風大浪中的水手說:“鎮靜,有愷撒坐在你船上?!?
“自在”是怎樣的呢,是這樣——船翻了,愷撒和水手不見了。
鶴立雞群,不是好景觀——豈非同時要看到許多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