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兄:
在致別人的信上想念你,是不夠的。
你說“哲學”是否就是“人”應對“宇宙”的韜略呢?哲學家都不覺識、不承認。李耳有所知、有所用。古哲學家強也正強在憑兩三只棋子,能擺出這么些局譜。他們好認真,憑血肉之軀來思想,像自然那樣不怕累。“自然絕不徒勞”,人是常常徒勞的,你說呢?比薩斜塔一天天地在徒勞。
李耳的理論,為了想與“以萬物為芻狗”的那個對象周旋到底,李耳有底,不仁者無底,這樣便起了景觀,“有底者”與“無底者”較量,李耳欲以其溫柔的暴力之道,還治溫柔的暴力之身。敗局是注定的,“有底者”輸于“無底者”。不言而喻而哲學家還要言,那些芻狗呢,始終言而不喻,另一些芻狗,用李耳本來志在應對“宇宙”的韜略,濫施于制服“人”的陰謀架構中,此“人”以彼“人”為芻狗。李耳不是不知道,知道的,所以他想把芻狗們麻痹掉算了,省得他們相互撕咬,自在的不仁已經(jīng)難對付,加上自為的不仁,就永無寧年永無寧日。但第一個絕望者是李耳,這個絕望真長,一直到現(xiàn)在,一直還得絕望下去。這樣長的絕望,當然成了景觀。
你所稱道的“喜劇家”,不敢當,我至多是個手心出汗的觀眾。喜劇是供悲劇吃的羊角面包,早餐之前,悲劇為烤面包的香味所籠罩。
喜劇是浪花,悲劇是海水。然后,悲劇如云霧,喜劇是天空(多寒磣的比擬,雖然很想再比擬下去)。
我偶爾時常想起來就感到活潑的是,蘇格拉底他也說寫悲劇的和寫喜劇的是一個人。我又時常偶爾想起來就覺得郁悶的是,當初蘇格拉底如是說,他的學生、他的朋友,都在通宵長談之后,憊極,瞢然頷首而去(有關蘇格拉底的記述中,沒見這個觀點的充足闡發(fā),僅此一句也是向來被忽視的),這是十分糟糕的象征——凡蘇格拉底者,長談通宵,仍然酌酒清語,曦光中沐浴,凡學生朋友者,總是憊極,瞢然頷首而去。
我的際遇,即一生所曾邂逅的學生、朋友,乃至師尊、長者、情人,在長談通宵之后,無不憊極,無不頷首而去。他們走了,走得比希臘人快——如果說那是我不好,我談得不好,我是談得不好,蘇格拉底呢,蘇格拉底談得那么好,不是人們也都走了嗎。
沒有蘇格拉底是寂寞的,有起來也不會七個八個一同有。這里一個,那里一個,分在兩國兩洲,年代也隔得遠,遠遠。所以蘇格拉底者,就是寂寞的意思,而且,不寂寞就不是蘇格拉底。
單論寂寞呢,是沒有演員沒有舞臺沒有觀眾的意思。偉大深刻而且完美的東西像皂泡,圓了碎了沒了。所謂現(xiàn)代,現(xiàn)代人口口聲聲的現(xiàn)代,是演員少,舞臺小,觀眾心不在焉的意思。你說呢。
神呀,真理呀,全是這樣。
存在主義行過之后,才想起他們該說的話沒有說。
今日雨,明天要見面,還下雨嗎。
七月三十日上午
C弟如見:
昨夜電話中沒有說清楚,當然,哪里就說得清楚男男女女的千古奇冤。李博士,我稱他為李爾德的那位逆論家,在客廳里聽到了我們的亂談,后來脾氣發(fā)作,借德國老牌的哲學刀來大開殺戒了,姑且略去那些邪門兒的經(jīng)院哲學,扼要轉(zhuǎn)述一點道別人不敢道的李氏逆論,供你一笑。
他說:“男人是被女人害的。女人是被男人害的。男人還是被女人害的。”
他說:“默認這個說法的男人,絕大多數(shù)正被女人害著,害得無能脫出其害而一言不發(fā)。反對這個說法的男人全已骨酥膽落,他們竭力駁斥,心里卻想:居然有人連發(fā)三箭,箭箭中的。”
他說:“欽佩這個說法的女人是不會少的,然而她們不聲響,呶呶嘴巴回到房中的大鏡前,一撩頭發(fā)轉(zhuǎn)了個旋體。不同意這個說法的女人,必是苦于找不到男人可害,否則,是嫌她所害的男人總數(shù)不夠多,或則嫌程度不夠深,還沒有被害到足以反過來害她,足以使她再反過去把他徹底害了。”
我忍不住要問他這是什么原因呢,李說:
“根本的原因是:性別,上帝的原罪。表面的原因是:她不知道這樣就是害,她以為一切都是為他好。他呢,本來也不是那樣容易害的,他也在想:她這一切無非是為了我好。兩者相加、相乘,馬馬虎虎架構了一部通史。在斷代史和稗史中,有幾個不為女人所害的男人,他們不害女人,不害,所以女人也難于加害——這樣簡單明了,人們還以為復雜奧妙極了的呢。尤其你們小說家,把這個事實事理估量得模棱兩可,三可,四可,認為如要加以判斷,是魯莽輕率,是萬難公允的。就是因為你們?nèi)绱酥斏骶氝_,所以始終支支吾吾弄不靈清,你們只有刀柄,沒有刃鋒。當然,寫出來了,斫下去了,也是白寫、白斫,小說家自身也不是男的便是女的。”(李博士自己笑了)
李吉訶德攻打小說家,我不計較,也不助陣。他走后,收拾茶具煙缸之際,覺察我也在默笑:海涅的散文論文絕不比詩差,他說,最早的,第一個哲學家,是女的,伊甸樂園,沒有腳的女黑格爾。那么,李氏逆論不算過分,沒有宣布一個男的為兩個女的所害。大概像李爾德、李吉訶德這類博士學者,一般著眼于通史斷代史,至多略涉稗史。史前的事,不在乎。史外的史后的事,更是全盤無知。
但是你說,真的怎么后來就不出女哲學家了呢?有腳的女哲學家?沒有女哲學家,不是好事,也不是壞事,是很恐怖的事。
八月一日燈下
昨夜睡不著,與李通電話:就問這個,他答:“因為女人的頭發(fā)里面是頭發(fā)。”我追問:“再里面呢?”答:“還是頭發(fā)。”——李真狡黠,看來史前史外史后的事,他并非全盤無知。下次約他來,你我設法逼他招供,他這番逆論必是有著私人情結,盡管他確有可觀的理性,他的智力已經(jīng)越出理性范疇,只有深蘊特殊情結的人,才會發(fā)生這類詭譎的論點論調(diào)——我想,你也有求索的興趣吧?不過,這狐貍,要它入陷阱,得花大工夫。
二日晨又及
Z君大鑒:
上次信中,偶涉“立志”事,僅三言兩語,你也許不注意,試贅續(xù)如下:
少年青年重立志,壯年中年又當立志,老年晚年更須立志。
初期的立志,是模仿,大輪廓。不到人生的半途,能知什么是宜于自己的“志”?(不宜,不特殊,這種“志”立了等于不立,比不立還無聊)后來,再后來,方始逐漸明白何種“志”才是自己所應有,所可能。不一定是縮小、降低,最好是擴大、提高了。寫完第三十八交響樂,看看左腕上的表,右手又開動寫第三十九交響樂,寫到第四十一個才休息——多半是這樣的,不這樣又怎樣?
中國的詞匯中有很多早已入土,大家認為入土為安,我們姑且出土一個“邁跡”,注釋起來是“無所因而奮發(fā)自主”,我則戲稱為志前之志。邁跡狀態(tài)是很可愛的。是不參加比賽的競技狀態(tài),廣義而觀之,也是都在比賽之中,只是自然界無獎、無賞、無名次。植物動物都是很邁跡的,一切我能看到的植物動物,我?guī)缀醵枷矚g(有少數(shù),實在不愿恭維),就在于鑒賞它們的無所因而奮發(fā)自立。到后來,一見到人,我就沒有這種好心情,人如果止于邁跡,終究乏味。許多奮發(fā)自立者,就差在無所因,充其量是生命力亢進。所以討厭。
并非少年青年無志,壯年中年立起志來了,也非從少年到中年一貫懵懵懂懂,老至,豁然開朗,目標堅定——不會的,不行的,來不及的。“志”不是這樣的東西。沒有在前的發(fā)生發(fā)展,哪有在后的發(fā)旺發(fā)揮。少年行尸,中年走肉,老年殘骸若干。所以首要還是在乎少年青年的立志,寧可是模仿行為,縹緲輪廓,到壯年中年充注真質(zhì),大而有當,以實顯華,然后,難度高了,卻容易一簣一簣畢全功。功敗垂成的故事當然很多,很傷心,而我常常看到功成垂敗,那個時候,就是顯“志”的當口。面對的“敗”很大,昭示著身名俱裂,“垂”很長,十多年,朝朝暮暮“垂”著,半夜里醒來也“垂”著。這樣長的“垂”這樣大的“敗”之能轉(zhuǎn),轉(zhuǎn)為“功”而“成”,總是“志”更長了些更大了些的緣故。一場長與大的比賽,比得過來,就算不錯。
他呢,他不屬于“功敗垂成”,也不屬于“功成垂敗”,有來歷的獨生子,畢竟不一樣。他在白楊木架上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成了”——他成得快,富有場景感。后來別人要成就毫無場景感,配角也不齊、不相稱,而且慢得真不像話,慢得實實在在受不下去了,結果成了——一切仍舊在于自己,全在于他自己。
以上聊作前信的補遺。
那天在中國街見你買曹白魚,后來我也買了,蒸后去鱗甚易,鮮美十分深刻,八元一瓶不算貴,它是整條魚切段裝一瓶的。
此祝
近祺
八月三日
再者:
你想讀就直接讀《查拉圖斯特拉》《朝霞》等原典。那些“評”呀“傳”呀,斷章取義嘩眾取寵,不可理會,一理會就參與斷章嘩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