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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遺狂篇

采采景云 照我明堂

樽中叆叇 堪息彷徨

理易昭灼 道且惚恍

惚兮恍兮 與子頡頏

有風東來 翼彼高岡

巧智交作 勞憂若狂

并介已矣 漆園茫茫

呼鳳喚麟 同歸大荒

那時,我在波斯。后宮日暮。

波斯王得意非凡地在我面前賣弄才情:

“朕之波斯,豈僅以華奢的錦毯馳名于世,更且以高貴的思想,華麗的語言,令天下談及波斯無不歸心低首,哦……思想是卷著的錦毯,語言是鋪開的錦毯,先生以為然否?”

余曰:

“美哉斯言,陛下的話我在別處聽到時下面還有兩句:思想愈卷愈緊,語言愈鋪愈大。”

靜了一會。

“請先生猜猜我在想什么?”波斯王面呈悅色。

“陛下所思如此:那家伙還說是想出了這個警句馬上奔來貢獻的。”(那家伙是指日夜纏繞著我的某博士)

王掀髯揚眉:

“先生言中,此人休矣。”

我覺得要拯救那專事貢獻警句的奴才也不難,乃曰:

“貴國的思想語言的錦毯,也應像羊毛絲麻的錦毯那樣傾銷到各國去;彼欺君者,可免一死,遣去作思想語言的錦毯商,以富溢榮耀波斯帝國。”

王曰:

“善!”

這件事算是過去了。然而接下來波斯王詭譎謙卑地一笑,我當然知道他的心意是什么。

于是,我離開了波斯。原來只是為了找峨默·伽亞謨談談,才興此無妄之行。談過了,各種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在我與伽亞謨的對飲中,壓根兒沒有波斯王的份,好像只涉及過所羅門和大衛的悲觀主義。

后來,那博士即奴才者,果然成為國際著名大學者。后來,許多后來,那是現代了,現代的思想和語言,卷也卷不攏,鋪又鋪不開,不再是錦毯,倒是襤褸不堪的破毯,據說是非常時髦的,披在身上,招搖過市,不都是頂兒尖兒的天之驕子驕女么。

那時,我在希臘,伯律柯斯執政。

雅典最好的神廟、雕像,幾乎全是這陣子造作起來的,說多也不算多,可是市民嘖有煩言,終于認為國庫大虛了——伯律柯斯不免郁悶。

我問道:

“你私人的錢財,夠不夠相抵這筆造價?”

他想了想,清楚回答:

“夠,有余,至少相抵之后還可以暢意款待你。”

“那么,你就向民眾宣布,雅典新有的建筑雕像,所費項目,概由伯律柯斯償付,不過都要鐫一行字:‘此神廟(或雕像)為伯律柯斯斥資建造(或制作)。’”

他真的立即在大庭廣眾這樣說開了——群情沸騰,其實是異口同聲,意思是:

不行!不必了!雅典的光榮是全體雅典人的,國庫為此而耗損,我們大家來補充,謝謝伯律柯斯的慷慨,我們雅典市民可也不是小氣吝嗇的哪!

這便是古希臘的雅典佬的脾氣。

所以伯律柯斯后來激勵士兵的演說,確是句句中肯,雅典人平時溫文逸樂,一旦上戰場,英銳不可抵擋,深厚的教養所集成的勇猛,遠遠勝過無知無情者的魯莽。

花開花落,希臘完了,希臘的光榮被瓜分在各國的博物館中,活生生地發呆——希臘從此是路人!

猶記那夜與伯律柯斯徒步而歸,身后跟隨著不少酒鬼,一個勁兒大著舌頭嘮叨,竟是辱罵詛咒了,我們不聲不響不徐不疾地走到邸府,伯律柯斯吩咐侍從道:

“打起燈籠,好生照他們回家,別讓摔壞啊。”

據侍從回來告訴我說:“酒鬼們似乎忽然醒了,哭了,發誓以后不再罵人,不再酗酒了。”

當然,酒還是要酗的,人還是要罵的,現代的希臘人便是這些祖宗的后代——伯律柯斯沒有后代。

希臘的沒落,其他古國的沒落,奇怪在于都就是不見振復了,但愿有哪個古國,創一例外,借以駁倒斯賓格勒的“文化形態學”論點。

說得正高興,斯賓格勒挽著弟子福里德爾緩緩行來:

“好啊,今天天氣好啊!”

霪雨霏霏,連月不開,我們的脾氣暴躁極了,走吧,否則要打架了。

那時我在羅馬,培德路尼阿斯府第。

唉,尼祿真不是東西!

我同意培德路尼阿斯的外甥的苦勸,及早逃亡吧,已經遲了,非走不可了。

“到哪里去呢?”他的俊目一貫含有清瑩的倦意。

離開羅馬,是沒有地方足以安頓這位唯美唯到了頂巔的大師。

“與那些轎夫馬弁為伍,不如死。”培德路尼阿斯的出世之心早已圓熟。

翌日大擺筵席,管弦悠揚,鮮卉如陣,美姬似織,以優雅豐盛而論,這番飲宴在羅馬史上是空前的,皇家的豪舉不過是暴殄天物濫事夸飾而已。

眾賓客面前,各陳一套精美絕倫的餐具,人人目眩,心顫,唯恐失措。

酒過三巡,菜更十四,一道菜便是一行詩。

主人舉杯:

“幸蒙光臨,不勝感德,散席后,區區杯盞,請攜回作個紀念——今天是我的亡期。”

誰都驚絕了,然而誰也不露驚絕之色。

培德路尼阿斯示意醫士近來,切斷腕上的脈管,浸在雕琢玲瓏的水盆里。

羅馬宰相談笑自若,嘉賓應對如流,侍官穿梭斟酒,樂師俯仰競奏。

精煉于“生”者必精煉于“死”。

誰都悲慟摧割,然而誰也沒有泄漏摧割的悲慟。

又示意醫士近去:

“我有點倦,想睡一忽兒,請將脈管扎住。”

音樂輕又輕,庭中噴泉,清晰可聞,大師成寐如儀,眾賓客端坐無聲息。

他醒來了,神氣清爽,莞然一瞥。

隨著倉皇的馬蹄聲而猝至的是暴君尼祿賜死宰相的密旨。

培德路尼阿斯閑閑笑道:

“他遲了一步——快去回復皇上,說,培德路尼阿斯最后的一句話:尼祿是世界上最蹩腳的詩人!”

尼祿中此一箭,活著也等于死了——因為他從來自信是世界上最偉大的詩人。

脈管又放開,盆中淡絳的液體徐徐轉為深紅。

靈魂遠去,剩下白如云石的絕代韶美的胴體。

他的著作亦零落散佚。

他所遺贈的餐具在我手邊。

有人嗤笑了:

“你竟像古羅馬人那樣一飲一啄?”

我說:“都要像你那樣生吞活剝才算現代派么。”

瞧這些現代的小尼祿。

那時我在華夏,魏晉遞嬗,旅程汗漫。

所遇皆故人,風氣是大家好“比”,一比,再比,比出了懔懔千古的自知之明與知人之明。

話說人際關系,唯一可愛的是“映照”,映照印證,以致日月光華,旦復旦兮,彪炳了一部華夏文化史。滔滔泛泛間,“魏晉風度”寧是最令人三唱九嘆的了;所謂雄漢盛唐,不免臭臟之譏;六朝舊事,但寒煙衰草凝綠而已;韓愈李白,何足與竹林中人論氣節。宋元以還,藝文人士大抵骨頭都軟了,軟之又軟,雖具須眉,個個柔若無骨,是故一部華夏文化史,唯魏晉高士列傳至今擲地猶作金石聲,投江不與水東流,固然多的是巧累于智俊傷其道的千古憾事,而世上每件值得頻頻回首的壯舉,又有哪一件不是憾事。

初夏的大柳樹下一片清陰,蟬鳴不輟,鍛鐵丁丁。

中散大夫是窮的貴族,世襲了幾棵大柳樹,激水以圜之,居然消暑佳處,向秀為佐鼓排,叔夜箕踞而鍛,揚鎚連連,我雖對鎚如禮,此心怔忡,以為這枝龍頭杖是為死神引路的——清早策騎赴此,相見便道:“鐘會真的要來了!”二十年來未嘗見喜慍之色的嵇康竟皺起了眉頭……子期亦來報此消息,斟酌大半天,還是順從了嵇公的決策,演這場戲。心里都希望鐘會不來——不來就好了。

然而來了,長長一隊,馬驕游龍,衣媲輕云,諸俊彥扈擁著正被大將軍兄弟幸昵的鐘會,果然尊榮倜儻,而神色又是那樣安詳恭謹。

鎚聲、蟬鳴、犬吠、風吹柳葉……不知過了什么時辰……

鐘會及其賓從終于登鞍攬轡了,我沒料到嵇康忽然止昂首,問道:

“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鐘士季哪里就示弱了。

霎時寂然,蟬也噤了似的。

馬頭帶轉,蹄聲嗒嗒,漸行漸遠,他們故意走得那樣的慢。

夕陽西下,柳陰東移,一種出奇的慵懶使我們兀坐在樹根上真想躺倒,沉睡。

我不免咨嗟:

“鐘士季如此遭遇,其何以堪!”

“不若是,我何以堪?”叔夜進而問道。

“子易我境,更有脫略乎?”

對曰:

“與公一轍耳!”

子期亦軒然而苦笑。

殺機便是這樣步步逼上來。嵇康自導自演了這場戲,以前的伏筆已非一二,再加上那封與山巨源絕交書,接著又是呂安罹事,嵇康詣獄明之。鐘會比嵇康更清楚地看到“殺機”成熟了,便在那個路人皆知其心的晉文王前,一番庭論,讒倒了“目送歸鴻,手揮五弦”的大詩人,嵇康下獄,與華士、少正卯同罪。歷史真的不過是一再重復,惡的重復。

當三千太學生奮起聯名,請以為師,時論皆謂中散大夫容或得免于誅,我想,糟了,“波蕩眾生”,這就更堅了大將軍必戮嵇康之心。

叔夜的自知之明和知人之明其實是足夠的,是他的風骨,他的“最高原則”,使他不能不走這條窄路,進這個窄門。與山濤的絕交書之所以寫得如此辛辣汪洋,潛臺詞是:我終不免一死,說個痛快吧,也正是因此可以保全你。

山公本以度量勝,疇昔一面,契若金蘭,嵇與山,何嫌何隙,不過是,明里設一迷障,騙過司馬昭,暗里托一心事:小兒嵇紹,全仗山公了——這一著棋,唯巨源領會無誤,大將軍且不談,就是嵇紹本人也是被乃父瞞住了的。

二十年后,果然,山公舉康子紹為秘書丞,嵇紹似乎覺悟了,然而還不知究竟,臨到要去謁謝山公時,他有點踧踖,我口中鼓舞他,心里想的是:嵇康有子,清遠雅正,而神明不如乃父,畢竟差得多了。

叔夜既歿,余心無所托,寥落晨昏,唯有期待于山濤了,癡癡二十歲,終于聆到了他對嵇紹說的一番話,其實是在對亡友表衷情:

“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時,猶有消息,而況人乎!”——說得太好了,一往深情……每憶此言,輒喚奈何。

至此,我也覺得可以回過頭來,再表彰魏晉人士的好“比”。

我問龐士元:“顧劭與足下孰愈?”

答曰:“陶冶世俗,與時沉浮,吾不如顧;論王霸之余策,覽倚仗之要害,吾似有一日之長。”

我問謝鯤:“君自謂何如庾亮?”

答曰:“宗廟之美,吾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謂過之。”

既知桓公與殷侯常有競心,我問殷:“卿何如桓?”

殷曰:“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我又問劉真長:“聞會稽王語奇進爾邪?”

劉曰:“極進,然故是第二流中人。”

我再問:“第一流復是誰?”

劉答:“正在我輩耳。”

殷侯既廢,桓公語我曰:“少時與淵源共騎竹馬,我棄去已輒取之,故當出我下。”

某日酒酣,王中郎忽問劉長沙:“我何如茍子?”

劉答曰:“卿才乃當不勝茍子,然會名處多。”

中郎顧我而指劉曰:“癡!”

某夕在瓦官寺,商略西朝及江左人物,劉丹陽、王長史并在座,我問桓護軍:“杜弘治何如衛虎?”

桓答曰:“弘治膚清,衛虎奕奕神令。”

王劉亦善其言。

只有一次,我落了空,那天在桓公座,問謝安石與王坦之優劣,桓公初言又止,笑曰:

“卿喜傳人語,不能復語卿。”

而最暢快的一次是問孫興公:“君何如許掾?”

孫曰:“高情遠致,弟子服膺;一吟一詠,許將面北。”

大概是彼此多飲了幾杯,我乘著酒興,不停地問:

“劉真長何如?”

曰:“清蔚簡令。”

“王仲祖何如?”

曰:“溫潤恬和。”

“桓溫何如?”

曰:“高爽邁出。”

“謝仁祖何如?”

曰:“清易令達。”

“阮思曠何如?”

曰:“弘潤通長。”

“袁羊何如?”

曰:“洮洮清便。”

“殷洪遠何如?”

曰:“遠有致思。”

回答得真是精彩繽紛,雖已說了自己與許掾的較量,我還問:

“卿與諸賢掩映,自謂何如?”

答曰:“才能所經,悉不如諸賢;至于斟酌時宜,籠罩當世,亦多所不及;然以不才,時復托懷玄勝,遠詠老莊,蕭條高寄,不與時務縈懷,自謂此心無所與讓也。”

我忍不住,繼續問:“卿謂我何如?乞道其詳。”

孫曰:“軒渠磐礴,憨孌無度,幸毋巧累,切忌俊傷,足下珍重,我醉,且去。”

于是撫掌相視大笑,梁塵搖落,空甕應響,盡今夕之歡了。

如此一路云游訪賢,時見荊門晝掩閑庭晏然,或逢高朋滿座詠觴風流,每聞空谷長嘯聲振林木——真是個干戈四起群星燦爛不勝玄妙之至的時代。

溫太真者,自亦不凡,世論列于第二流之首,當名輩共說人物第一將盡之間,我見溫屏息定眸,慘然變色——足知這種競“比”的風氣之莊嚴淋漓,正是由于稍不相讓,才愈激愈高,愈澄愈清。神智器識,蔚為奇觀,后人籠統稱之為“魏晉風度”,而“酒”和“藥”,是否能怡情養性益智輕身,恐怕是次要的引證,或者是反面的解釋了。

旅行結束,重回二十世紀末的美利堅合眾國。

紐約曼哈頓五十七街與麥德遜大道的交界口,一幢黑石表面的摩天樓的低層,巨型的玻璃墻中,居然翠竹成林,紳士淑女,散憩其間。我燃起一根紙煙,凝視青篆裊裊上升,心中祭奠著嵇康,“興高采烈”,本是評贊嵇康的獨家形容詞,他的“聲無哀樂論”,他的“鍛工雕塑”,是非常之現代性的,而我,不過是一介忘了五石散而但飲咖啡的古之遺狂而已,就算是也能裝作旁若無人,獨坐幽篁里,明月不來相照了。

若論參宰羅馬,弼政希臘,訓王波斯,則遙遠而富且貴,于我更似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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