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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氧層

雀在檐下,

鼠在屋頂,

俱是天籟。

——松尾芭蕉

不是所有偉大的事情都得有一個強有力的理由。

——塞繆爾·約翰遜

1959年基比斯坎的傍晚,星星開始閃現,我透過望遠鏡欣賞著金星漂亮的月牙形狀,查克在調試他的手持收音機,他在短波波段之中和商業調幅廣播波段之外搜索著,像揮舞魔杖一樣移動著天線棒,尋找遙遠的聲音。這臺收音機其貌不揚,但它確能“筑巢引鳳”,就像我們那時候說的,能收到業余無線電操作者的聲音,在我想象中他們是坐在北極圈的小冰屋內,或者是身處曼德勒的小草屋中。用這臺收音機也能收聽來自莫斯科、中國的“聲音”,還有BBC大本鐘報時的鳴響。遇到一些時變現象,比如木衛凌木時,我們就把收音機調到WWV廣播[14],聆聽國家標準局的原子鐘,磁帶式錄音機記錄下我們嘎吱嘎吱的聲音,這些聲音標志著流逝的每一秒帶動恒星過天,以及我們暗中期待的實用至上的成年時光走近。

夜晚是收聽廣播的好時光,因為那時候頭頂的電離層會加強,可以跨洲回傳信號。無線電的先驅們曾把這個反射層稱作“氧層”,其命名來源是氧(氧氣和臭氧),它聞起來有雷雨過后和發電機周圍的味道。(電離層確實含有一部分臭氧,但它區別于“臭氧層”,臭氧層在大氣層中的高度不到它的三分之一,只有20英里高。)夜間,太陽的擾動停止,電離層趨于穩定——像馬尾藻一樣成塊聚集——廣播信號于是就像長了腿一樣流暢。遠方的信號從背景噪聲中顯現出來,以一種誘人的、不可預測的方式時隱時現。

觀星的漫漫長夜里,我們最喜愛的電臺是田納西納什維爾的WLAC。我們第一次聽藍調就是在這個臺。

在20世紀50年代的佛羅里達,法律和風俗都實行著種族隔離,廣播電臺也是如此。所有大的電臺都只播放白種人歌曲——南部市場都有這樣的大環境,埃爾維斯·普雷斯利后來的經紀人湯姆·帕克上校斷言,如果自己能發現一個可以像黑人男孩一樣唱歌的白人男孩,他就可以發大財,當時他就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有一小部分迎合佛羅里達黑人居民的電臺,用的主要是低功率發射機,毫不夸張地說,它們都在調頻旋鈕最末端,而且也很少放藍調歌曲。所以我們幾乎聽不到藍調;一些黑人藝術家,比如查克·貝里、小理查德和“胖子”多米諾,他們的新歌都是把藍調唱成搖滾——直到入夜,我們在室外星空下聽著查克的收音機,發現了WLAC。[15]

WLAC是一個“清晰頻道”,它是納什維爾的5萬瓦特調幅廣播,由人壽與意外保險公司運營——實際上我在廣播里聽了太多次“生命與意外”這個短語,它成了我年輕時候的口頭禪,成了人類命運迷茫不可知的一句箴言——它還把黑人音樂當作生活中的樂事,如月夜月光般自然而然。電臺的格言是“健康、節儉、娛樂和教育”,而且它的廣告幾乎就和音樂一樣令人愉快:“活體小雞送貨到家!110只最鮮活的小雞!現在只要2.95美元!”“皇冠美發、皇冠護發,使您的秀發柔順亮澤、時尚帶感?!薄岸驙柲岬某校√炷模娴呐搅耍曛写罅坑惺?!”

在這種風尚下,我們這兩三個白人男孩圍著收音機,浸淫在初生的美國黑人音樂之中,僅僅是一瞥,卻引人入勝,因為它可遇不可求:聲音在“氧層”的變化中膨脹和衰退,當B.B.金的吉他獨奏或者是桑尼·博依·威廉姆斯的吟唱消失時,剩下的就只有嗚咽。我聽著查克的收音機里WLAC電臺斷斷續續的聲音徹夜觀星,開始思索天文與音樂的交織,不過我那時候還不知道開普勒曾給伽利略——一個音樂家的兒子——寫信談過關于宇宙音樂的理論。

我得到一輛汽車——一輛未改裝的、可以上街的賽車,我是在被傾盆大雨沖掉了路面的棕櫚灘賽道上買到它的——我成了癡迷于公路和廣播的百萬大軍中的一員。午夜,我在雙車道柏油馬路上長途奔馳,穿越南部,橫跨密西西比,進入西部,在樸素的駕駛座上聞著皮革、汽油和焦煳的底漆的混合氣味,在雙排氣管的雷鳴中打開WLAC,然后是新奧爾良的WWL電臺,接著是來自密西西比克拉克斯代爾的黑人音樂節目主持人厄爾利·賴特的藍調廣播的一些片段。(“這張唱片是我給你找到的,愉悅你的耳朵?!倍驙柪べ囂貢@么說,他并不經常啰啰唆唆地介紹這張唱片,而是假定他的聽眾都是懂他們的三角洲藍調的。)車子一路朝西,接下來是芝加哥的大藍調音樂清晰頻道,在橫跨巨大的河流,朝加利福尼亞進發時,它衰退成靜電噪聲,那是地球和太陽的低語,沿著弧形的磁場線延伸至極點,穿越墨西哥邊境時被私人電臺奮興布道者陰柔的懇求打斷:“女士們,如果你們懷孕了,記得來索取我們的《準媽媽祈禱小冊》。只要5分錢。有個女士沒有這么做,她的寶寶生下來時額頭上長了個巨大的眼睛!”

一個漫天繁星的夜晚,我開車到阿比林以西。一列長長的貨運火車行駛在和道路并行的鐵道上,煙從雙蒸汽火車頭上團團升起。我超過了它,幾分鐘后聽到了來自氧層某處的藍調老歌,歌曲極為動人,我的眼淚奪眶而出,迫使我把車停在了路邊:

讓那午夜專列

把燈光照在我身上。

讓那午夜專列,

把那心愛的燈光照在我身上。

午夜專列是越獄的逃犯渴望登上的通往自由的列車。歌手是赫迪·萊德貝特,他更為人熟知的名字是“鉛肚皮”,他懇請寬恕的歌兩度幫助他獲得出獄的機會。聽到像《午夜專列》或者類似“盲人”威利·約翰遜那無與倫比的《暗如夜》這樣的歌,總令我陷入藍調中不可自拔,也使我成為眾多學習吉他譜的白人男孩之一,那些曲調的背景距離我們如此遙遠,仿若來自另一個星球。我開始把美國南方的藍調歌手想成孤獨星球的族人,無邊黑暗中的一點亮光。

如果你還年輕,不知道要去哪里,那么公路是個理想的選擇。沿路的警官有時候會問我:“什么事這么著急?”但其實沒什么著急的事。專注于高速駕駛的司機并不急于去哪里,他已經在那里了,在他所希望的地方——在高速下,汽車似乎坍縮到只有摩托車大小,摩托車坍縮到手掌和手腕那么大;車子尖嘯而過時,路也會坍縮到搏動的血管的厚度,但總有足夠的空間供他馳騁,他的耳朵和心都只能聽到引擎的呼嘯和好聽有力的音樂,后者來自“氧層”。我在路上無盡地飛馳——不知道為什么,午夜過后,雙車道柏油路好像總在指引你向前——凝視著車前燈的黃色橢圓形燈光,像未來世界的宇航員,漂泊在真空中,和泰坦星[16]擦肩而過。但我未曾感到孤獨。我知道自己在正確的地方。

那時候的公路還很黑,星星一直陪伴著你。它們在紐約、芝加哥,甚至圣路易斯這樣的大城市都已經被放逐,但在城外這些開闊的公路上,星星幾乎總是和你在一起的,無數亮點匯聚成春天的花海,向你噴灑,裝點在你視野周圍。如果你停車抻腿,或者是呷一口波旁酒,滅掉前燈的一剎那,星光會填滿你的擋風玻璃。靠在破舊的皮座椅上,透過鋼化玻璃看著它們,聽著太空搖滾或者是藍調音樂在儀表盤中間的揚聲器中爆裂,而氣冷式發動機的頂蓋和排氣管回以爆裂聲,你感到一陣松快。于是你理解了莊子被他弟子問到他希望自己的葬禮如何安排時的回答,他說:“吾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星辰為珠璣,萬物為赍送,吾葬具豈不備邪?”[17]

電離層上面布滿了洞眼,不是所有大的廣播臺的音樂都能傳回地球。有些音樂直接穿過電離層,逃逸到太空,飛向星辰。我們在20世紀50年代聽到的藍調旋律的碎片依舊在那里,在太空中以光速穿行?!芭肿印倍嗝字Z的《藍莓山》和桑尼·博依·威廉姆斯的《零下9度》到現在已經造訪了數百顆恒星了吧,有些恒星還擁有行星。從理論上說,它們可能還遇到了天外的聽眾,如果那里也有誰守著一個敏銳得足以接收到它們的收音機的話。

原則上說我們也能聽到他們的廣播,同樣地,從數千光年外的恒星系統有目的性地發送的強信號,現有的射電望遠鏡就能偵測到。

這不是新的理論——馬可尼和特斯拉是無線電工程先驅,他們早就知道無線電信號可以穿越空間,也收聽過來自火星的信號——但現有的技術先進到可以把這些夢想變為真實的可能性。20世紀50年代的時候,天文學家把二戰期間由微波接收器發展而成的雷達裝置拿過來,編織成了天線盤,形成了射電望遠鏡。這些“無線電天文學家”研究星系和星云發出的自然射電能量,然后將雷達信號反射到金星和月亮。我們天文愛好者喜歡看的刊物不再僅僅發布星系的照片,還發布他們的射電圖。黑暗中這些恒星外層不可見的部分比它們可見的部分延伸得更為可觀,像煎鍋中雞蛋周圍融化的黃油。1960年,一個名叫弗蘭克·德雷克的年輕天文學家將一架射電望遠鏡對準了兩個鄰近的類日恒星,傾聽非自然的信號,開創了后來被稱作SETI——搜尋地外文明(the Search for Extraterrestrial Intelligence)的項目。

20世紀末進行著好幾個私人贊助的SETI項目,超過100萬人在200多個國家奉獻了自己的閑暇時間,在他們的家用電腦上梳理SETI數據,搜尋信號。數據大部分由波多黎各阿雷西沃的大型射電望遠鏡搜集,然后通過電子郵件的形式分發到德國、瑞典、荷蘭、蒙古、剛果,處理后的結果以同樣路徑自動發回。高科技公司組成團隊,每家都希望自己最先發現信號,他們展開競爭,看誰能以最快的速度分析出最多的SETI數據,工作站機器徹夜轟鳴。這個在業余志愿者中發起的新奇試驗被稱作“SETI@home”,在大約一個月的時間里就組成了世界上最大的超級計算機,執行著地球上有史以來最大的計算項目。[18]

1990年的一個夜晚,我打電話給SETI機構的塞思·肖斯塔克,他正在阿雷西沃觀測,我問他進展如何。他說SETI@home檢查了幾周前搜集的數據,對他的團隊通過望遠鏡所做的粗略實時分析來說是個很好的補充。他對這個項目基本原理的解釋,聽起來很像查克和我當年在星空下用那臺小收音機做的事。

“我們基本上都是實時處理數據,”肖斯塔克告訴我,“現在我們監控著2000萬個頻道。我們一直挑揀著那些看起來像外星人的信號——每分鐘就有幾條——幾乎每分鐘我們都會在其中發現一條不錯的候選信號,然后我們會立刻將其發送到第二臺望遠鏡進行檢查。這很重要,因為千秒差距(3260光年)之外或更遠的地方一旦有信號,都意味著一次星際閃爍——閃爍程度隨信號強弱變化——它由恒星之間熾熱的氣體云產生。從某些方面來說,它類似于你在調幅收音機中聽到的聲音。在加利福尼亞,你可能有那么一兩分鐘會收到芝加哥的WLS臺,一分鐘后又收不到了,因為電離層在變化。類似的情況可以發生在星系中更遠的地方。你可能聽到什么,回去找它,發現它又不在那里了,因為你回去找時,由于星際閃爍,它的振幅又衰減了?!?a href="../Text/zhushi.xhtml#zhu19" id="zw19">[19]

對天外無線電信號的探測也許可以對整個科學史都做出貢獻,但沒人真正知道它的好處在哪里。盡管已有一些關于具有高等智慧的外星人教我們治愈癌癥或終止戰爭的想象——我懷疑這反映了他們的想法非常狹隘——但我們并不知道外星消息能否被解碼,或者如果能解碼,信息中表達的世界觀是否足以和我們自己的世界觀產生交集,以至于兩者能夠彼此理解,更不用說互相溝通。我自己的預期是就算信息不是極難翻譯,也會冗長繁雜,要理解和吸收它,可能要建立完整的機構,類似于當年建立歐洲的大學是為了翻譯亞里士多德的著作。

但那是因為SETI是真正意義上的開拓。哥倫布也不知道自己會發現什么。據說邁克爾·法拉第在19世紀30年代試驗發電機的時候,英國財政部大臣威廉·格拉德斯通問他這個東西到底有什么用?!拔也恢溃彼鸬溃暗掖蛸€將來有一天你的政府會向它課稅?!?a href="../Text/zhushi.xhtml#zhu20" id="zw20">[20]如果一項事業的結果是我們能夠預見的,那它就不是開拓。

我們不禁要問,假定一個繞著遙遠恒星旋轉的行星上的先進文明,擁有淵博的學識和我們這樣的嬰兒文明(開始廣播信息不過一個世紀)根本無法超越的技術,那它為什么要煩神發送我們能偵測到的信息,或者聆聽我們古老的廣播?如果我們把外星文明想象成一個整體,那么這樣的嘗試似乎沒有什么實用價值,除非他們可能是想充實自己對各種生物系統和社交系統的研究——不帶感情地注視我們,就像透過一臺解剖顯微鏡似的。但我們自己的行星已經證明,智慧的社會群體并不需要是完全統一的。相反,他們也許是靠多樣性來繁榮,允許個體只做他們自己喜歡的事。在這層意義上,我們接收到的第一條信息也許并非是負責星際聯邦的大長官發送的,倒有可能是相當于高中業余無線電俱樂部的外星團體發送的。第一個收到《杰克·本尼秀》節目和電視劇《我愛露西》的外星人,并不一定得是仙女座γ星上用觸手操作大型射電望遠鏡表盤的科學家。他們可能就是像查克和我這樣的孩子,正在搜尋著“氧層”,試圖發現新東西。

一定有很多人覺得懊惱,我們留給外星人的第一印象居然可能是WLAC的《阿莫斯和安迪》或是比爾·“霍斯”·艾倫的午夜秀。但我要說,幽默和音樂是對政治家嚴肅的官腔官調的反抗,在某種意義上,古老的廣播節目是帶有偶然性的,更接近真正開拓者的野性靈魂。

20世紀70年代,我制作了一張唱片,它隨兩個“旅行者號”星際空間探測器升空。這是地球文化的一個樣本,是給航天器在百億年漫游旅程中遇到的人的饋贈?!奥眯姓咛枴背斜4媪?7段音樂——從巴赫、貝多芬到爪哇佳美蘭音樂,一首中國古琴曲片段,還有“盲人”威利·約翰遜的《暗如夜》——我們還放進去一首搖滾歌曲,那就是查克·貝里的《約翰尼·B.古德》。它描述的是一個鄉下年輕人希望自己的演奏可以在大城市里幫他獲得名聲:

他經常用一個粗布袋子裝著自己的吉他,

坐在鐵路邊上的樹下。

工程師們看著他坐在樹蔭里,

和著司機們的節拍演奏。

過往的人們紛紛駐足,

稱贊道:哦,天哪,這個鄉下男孩彈得多好。[21]

這首歌還觸發了喜劇電視節目《周六夜現場》的靈感,在節目中它變成了一個滑稽片段,講地球科學家收到來自外星文明的無線電訊號,外星文明攔截到了“旅行者號”航天器并播放了這張唱片。他們給地球科學家發的消息是:“多發點查克·貝里的歌!”

在不安分的青年時代,我數次橫跨美國,徹夜奔馳,收聽氧層的無線電,但最終一切都改變了。那時候的公路是自由的一種象征,我們現在仍能聽到這種“公路歌”。

但現在這樣的大路愈發少了。雙車道柏油路被便道截斷,在深夜,遙遠的州際公路都能堵成一段一段。大部分時間里,你開著車,就像在一列沒有盡頭的火車的一節車廂里,尾燈在擋風玻璃上,前燈在后視鏡中。現在真正的大路只有向上求索——穿過電離層和氧層,抵達行星與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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