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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走出唯一真理觀

(2016年12月14日為“總學館”所作學術(shù)自述)

有不同的道,從前有不同的道,現(xiàn)在有不同的道,將來還有不同的道。重要的問題不是找到唯一的道,而是這些不同的道之間怎樣呼應,怎樣交流,怎樣斗爭。你要是堅持說,哲學要的就是唯一的真理體系,那我不得不說,哲學已經(jīng)死了。

一、少年

這聽起來像是在講我一生的故事。我寫過一篇帶有點回憶錄性質(zhì)的文章,叫《初識哲學》,講我怎么走上哲學這條道路,以及后面幾年的變化。要是從更早的時間說起,我小時候就像所有愛學習的好奇的孩子一樣,喜歡讀書,各種書都讀,讀小說,讀古典小說,讀科學的書。我們那時候有一套《十萬個為什么》,還有《趣味數(shù)學》,諸如此類。

我沒有受到精英的少年教育,就是一個普通孩子,出身普通家庭,當時也沒有什么精英教育。學習的進度很慢,學到的東西很少,不過呢,就我個人來說,也沒覺得有特別的缺憾,因為你一直就在那里,當然主要是玩,玩之余讀各種各樣的書。而且我碰巧有兩個哥哥,一個長我兩歲,一個長我四歲。哥哥帶著你學東西可能是最好的——這是個小小的優(yōu)勢——他們學物理,學俄語,在你面前顯擺,教給你一點兒,你會好奇,跟他們學到一點兒,然后自己悶頭再學一點兒。實際上我從小就跟我這兩個哥哥和他們班里的同學玩得更多,聊得更多,跟自己的同齡人、同班的同學,聊得反而要少一點。

到上了初中的時候,就像當時大多數(shù)所謂學習好的學生一樣,興趣基本上完全被數(shù)理化吸引住了,開始讀那些科普的書,什么直尺圓規(guī)作圖,什么量子力學、相對論。很淺的,給中學生讀的,但是非常有興趣,然后就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個數(shù)學家或者物理學家。課堂上沒學到很多,成績也不一定很拔尖,但那點兒功課你肯定一學就會了嘛,就想知道更多,就去讀我哥哥的教科書。中學一共上了兩年,初二快結(jié)束的時候鬧“文化大革命”,就失學了。這兩年里,我把高一高二的數(shù)理化都讀完了,就覺得挺好玩的,小孩如饑似渴地吸收知識。這都是史前史了。

然后就來了“文化大革命”,關于“文化大革命”當然有非常多可說的,對于我個人尤其如此。1966年5月16號被認作是“文化大革命”正式開始的時間,對于我個人來說,是6月1號,就是《人民日報》發(fā)表第一篇社論叫《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早上醒來的時候,家里的收音機、外面的大喇叭都在用那種義正詞嚴、慷慨激揚的語調(diào)宣讀這么一篇讓人吃驚的社論。對我來說,“文化大革命”是從那天開始的,我相信對很多人也是。從那一天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day by day(一天接一天)我都記得,記得6月1號、6月2號、6月3號都發(fā)生了些什么,大概幾個月的時間,每一天都出了什么事情。我不細說了,因為不是今天的主題。但是從心靈的變化來說,那肯定是一個很關鍵的時點。我當時馬上就要滿十四歲,我想一個少年,本來就在心靈轉(zhuǎn)變的時期,有這樣一個巨大的事件發(fā)生,必定會對整個的心路歷程產(chǎn)生重大影響。

“文化大革命”開始兩個月的時候,8月5號,我父母被當作黑幫揪斗,然后上勞改隊,對我們兒女當然是更進一步的刺激。另一方面,現(xiàn)在回想起來,也可以說,在心理上,在各方面,讓我們成熟得很快。我要看我女兒現(xiàn)在,跟我當時正差不多大,她還完完全全是個小孩子。但是我們當時就好像已經(jīng)開始在心理上需要給父母某種支持了,他們被莫名其妙地打成黑幫,突然去過他們完全沒有想到的那種勞改隊的日子。

我哥哥陳嘉曜,他也不知道為什么是個思想非常獨特的人,至少在當時是這樣。他早在6月中的時候,6月15日,紅衛(wèi)兵運動剛剛開始的時候,他就提出質(zhì)疑。7月底的時候,他被打成了我們學校的六大右派之一。當時我在師院附中,師院附中也是一個紅衛(wèi)兵運動鬧得很兇的地方,可以說壓力非常之大。這個壓力包括人身迫害,包括死亡威脅,全都有的。所以,我們在那樣一個年齡,我十四歲,嘉曜十六歲,就經(jīng)歷到一些特殊的處境。同時,當然也會思考很多。

到了9月初的時候,雖然家里面是那個樣子,但我們還是忍不住隨著大串聯(lián)的浪潮,開始跑向全國各地。一個十四五歲的年輕人,忽然有機會可以免費跑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這個誘惑絕對是沒有辦法抗拒的。一開始還有一點革命的想法,去了解外地的文化革命,把自己的想法付諸實踐。不過其實,我當時沒什么想法,基本上嘉曜有什么思想我就有什么思想。我說了,在當時,嘉曜的思想非?;钴S,在這一點上我是沾了很多的光。

第一次是三個人到北京站,人山人海,上車后,發(fā)現(xiàn)那個同伴擠丟了,結(jié)果在上海、杭州轉(zhuǎn)了一圈就回來了。再出去,另外的一個念頭壓過了投身革命的念頭,那就是去游歷更多的地方,去看看祖國的大好山河。這個念頭讓我們做出了不失為明智的決定,就是到祖國最遙遠的地方去,比如說到新疆去,到云南去。當時看來,絕大多數(shù)的人,恐怕都不大有機會離開自己的村子或者縣城,我們北京人當然要好一點,但是誰將來還有機會到新疆、云南去玩啊。當時可想不到以后還有機會去美國去北歐,就想到這樣的機會絕對不可錯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往外跑了七八趟,最后一次串聯(lián)是1967年6月回來的,之后就沒有再出去。

到1967年的3、4月份,在北京的中學生里面又興起了一場大辯論,當時叫做四三派、四四派和老紅衛(wèi)兵這么三大主流。我也算參與其中,仍然是作為嘉曜的跟屁蟲,他什么主張,我就什么主張——但你以為是自己在思考。可就在這段時間,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能看出其實我跟嘉曜的性情并不太一樣。4月份有一次我到學校去,進校門之前,兩邊的墻上貼著各種各樣的大字報,像平常一樣,我停下來看大字報,贊賞這個觀點,認為那是錯的,諸如此類的。就這樣看了半個鐘頭,一個鐘頭,完全無可理喻地,就突然覺得非常無聊,覺得這些討論、這些辯論都非??帐?。這是個忽然莫名其妙涌上來的感覺,一下子就失去了興趣。然后我調(diào)轉(zhuǎn)車頭——當然是調(diào)轉(zhuǎn)自行車的車頭——就騎車回家了。

從此以后我就基本上沒有再回過學校。那年秋天,1967年秋天,復課鬧革命了,同學們又回到學校去了,我也沒回去——回學校復課鬧革命是個要求,但并沒有人能管你回不回。反正,從那年四月份以后,我就開始了自己獨立的讀書生活。當時家里堆了很多很多的書,這些書主要來自我另外一個哥哥嘉明的同學,他們前幾個月去抄家,抄出來很多書,《杜工部全集》《李太白全集》《資治通鑒》《史記》《靜靜的頓河》《安娜·卡列尼娜》,古今中外的這些書吧。我說了我小時候就跟嘉明的同學和嘉曜的同學很熟,他們都知道有那么一個小弟弟,愛讀書,他們抄這些書對他們來說沒有什么意義,就送到我這兒來。那么這時候,我就開始了我的讀書生涯。各種書都讀,手里有什么就讀什么,當然也讀《魯迅全集》、讀毛澤東。魯迅的書有很強的吸引力,《魯迅全集》,我記得是十卷,不敢說翻來覆去地讀,但是肯定讀了不止一遍,在當時能夠讀到的中國人的書里,大概只有魯迅能給一個年輕人這樣的一種誘惑吧。

總的說起來,我當時的興趣在今天如果分類的話是在文學方面。也會讀一點歷史等等,但是不很多。尤其讀得少的,是理論書。我叫做理論書或者哲學的,在當時主要是馬恩列斯毛,我也會去讀,因為人人都在讀。但覺得這些書太高大上了,深入不進去,我不在那個等級上。嘉曜讀這些書,這就增加了我對嘉曜的欽佩之情,但我自己到不了那兒。

那個時候,好多人還在學校里面所謂進行“文化大革命”,也有不少到處亂逛亂玩的,我呢,住在一間單獨的小屋子里面,從早到晚就是讀書,或者思考——如果有思考的話。對,同時也寫作。十五歲上下吧,我想那樣大的孩子是,只要讀哪方面的書,就有自己也寫點兒什么的沖動,讀小說就想寫小說,讀詩就想寫詩。

二、插隊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年多,當然還玩,還做別的,但是咱們不是說讀書嗎?一年多,到了1968年夏秋之際,開始了上山下鄉(xiāng)運動。此前有少數(shù)朋友去參軍。夏秋開始,我們這些中學生就開始被分配了,去工廠礦山,上山下鄉(xiāng),去建設兵團。內(nèi)蒙古突泉縣的人到學校來宣講,介紹那邊的情況,我去聽了,聽到在草原上放馬,沒有電燈,我覺得挺來勁的。當時,很多人想方設法留城里,不得已下鄉(xiāng),很痛苦,我個人不是那樣,我從來不是很懂這個世界是什么樣子的,我聽了插隊,一個社員平均40畝地,海闊天空的,我覺得挺好,那種生活有吸引力。所以,我還挺主動地就報名去呼倫貝爾盟的突泉縣。

當時,我兩個哥哥都有污點,嘉明是老紅衛(wèi)兵,這是個污點,被審查,嘉曜反紅衛(wèi)兵,也是個污點,所以都沒有被正常分配。但若去插隊,可以走。他們兩個也跟著報名到突泉去。我們家兄弟姐妹一大堆,但我們?nèi)齻€好像是核心,忘了,核心這個詞不能亂用,我們?nèi)齻€總在一起玩,結(jié)果,插隊我們也就一起去了,這是1968年9月20號。

插隊呢,當然生活很苦。我從小也沒過過飫甘食肥的日子,但是也沒過過太苦的日子——沒肉吃,甚至好長時間沒菜吃,拿北京帶來的辣椒面干烤大蔥下苞米茬子。經(jīng)歷過一點兒小危險,但不是這種日復一日的辛苦,從早到晚的,大太陽下鋤地、割谷子、割苞米、掰苞米,沒這么干過。不過我那時候不怎么在意過苦日子,因為當時我們志向高遠,想的是要把自己鍛煉成杰出人物,將來有一番作為。那時候?qū)ψ约河泻芨叩囊螅@些要求中也包括能夠過艱苦的生活。所以,別看生活已經(jīng)挺艱苦,我們還會找更艱苦的事兒去做,比如說冬天到井臺上去洗冰水澡,夏天下暴雨的時候去登山,想著牛虻啊、拉赫美托夫啊什么的,想把自己鍛煉成將來無所不能的這么一個人。

當時我們讀書的熱情在很大程度也跟這種心智狀態(tài)有關,跟當時的志向有關,就是你將來要有一番作為,得飽讀詩書。這當然是個糊涂想法,我們都知道劉項原來不讀書,可還是以為要有一番大的作為就得讀好多書。跟現(xiàn)在相比,那時很難弄到很多書。不過,也夠你讀的。我從北京帶去一些書。另外,很快你就會知道周邊幾十里都誰是讀書人。你會去那里,聊一陣,他會把他的書箱打開,你就會挑你要讀的書背走,下次他會到你這里來,在你書箱中挑他要讀的書帶回去。這是當時愛書青年的交往方式,互相借書,讀完了討論,爭論。

說起讀書,有一個變化,我開始讀哲學書或者說理論書了。怎么開始的,我在“初識哲學”里寫過。讀起來就一發(fā)不可收,可能是我的性情中有某種東西跟這東西還挺投合的。從馬克思、恩格斯讀到黑格爾,從黑格爾讀到康德,從康德一直讀到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前幾天有個比我小上一二十歲的朋友,我們閑聊,他這幾年讀哲學,著迷,他一向讀書甚多,而且很有想法,他以前更多讀的是法學、經(jīng)濟學、文學和歷史,哲學他也讀一點,但是最近幾年,越來越迷哲學,跟我說,這幾年,覺得其他的書意思都有點不夠,讀哲學最過癮。這個呢,肯定是見仁見智的事,但是我跟哲學看來是有點緣分,當時沒有任何需要,也沒有任何激勵,就是被吸引進去了,難解難分。那是1969年,十七歲吧,到現(xiàn)在六十七不到,但是也算半個世紀了。

本來,你是在琢磨怎樣能過得幸福,或者怎樣讓你女兒過上幸福生活。想著想著,你開始琢磨什么才叫幸福生活。哲學關心的,大致說來,就是何為幸福、何為正義、何為智慧這一類問題,一般說來什么是幸福,而不是具體地問朝鮮人幸福還是美國人幸福——顯然是前者嘍。不是具體去琢磨怎么讓我女兒過得幸福,就此而言,沒什么很實際的用處。一般人也會去想何為幸福這樣的問題,但淺嘗輒止,他有更實際的事情要操心。我想讓我的女兒過得幸福,這時候,似乎我已經(jīng)知道“何為幸福”。

但哲學問題是從這樣的具體問題來的,你希望女兒嫁個有錢人,這樣比較幸福,可她偏要嫁個窮學者,她覺得那樣她才幸福,你跟女兒各說各的道理,這時候難免要引到究竟什么算是幸福這樣的考慮,是一些確定的條件保障了幸福呢還是依著自己的性子去做才算幸福?這樣的思考常被稱作“概念分析”、“概念考察”,更少誤導的說法是“概念層面上的反思”。更少誤導,但有點兒繞。

可以說哲學問題是一般問題,比較抽象。但這么說也容易誤導。人們說到哲學的一般性,往往是這樣的意思:哲學家談論幸福,不是這個人那個人的幸福,而是對所有人都有效的幸福。你不是想追求幸福嗎?我教給你追求幸福的一般方法,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是男人女人老人青年,做IT的還是撿垃圾的,我教的是獲得幸福的普遍方法。這種抽象普遍性很容易會混同于概念考察的普遍性,好多人心目中的哲學,就是這種東西,在我看,這種東西最無聊,差不多可以說是騙人的。

哲學家琢磨這樣一般的問題,平常人不大去想這些,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不用去思考,他認定了自己所認的幸福就是幸福。但有哲學傾向的人,比如我,就對這些一般的問題特別著迷,有點像有些人碰到數(shù)學問題就特別著迷,有的人碰到數(shù)學問題就閃了。

哲學而外,我也學好多別的東西。數(shù)學、物理、化學、天文學、經(jīng)濟學、中國歷史、外國歷史。文學自然還讀,讀不少。還有外語。先學俄語,我初中學過兩年俄語,有一點基礎。對俄國文學,對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這些人的著作非常喜歡,后來還買到他們的全集,俄文全集,其中比如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這本書當時還從來沒有翻譯成中文。希望能夠用原文去讀這些書,那么就學俄語。不久又開始學德語,對哲學的熱情越來越高漲,當時心目中最高的哲學就是德國古典哲學,從康德到黑格爾,于是希望能夠用原文去閱讀他們的著作。也不止他們,我對歌德和席勒也特別著迷。我學德語學的是啞巴德語。1972年在北京的時候,一位德語老師對著音標把基本的讀音教了一遍,接著我就帶著一套教科書、一本語法書和一本詞典跑回農(nóng)村,把一本詞典從第一個詞背到最后一個詞,把語法書從第一頁讀到最后一頁,然后就拿出歌德開始閱讀。外語不該這么學的,應該從好好發(fā)音開始。但是有什么辦法呢?自己編造了一套似是而非的德語發(fā)音,因為背單詞的時候你總要讀出來才記得住。單詞后面注有音標,老師當時教過音標,但你沒有錄音設備,只是記在腦子里,一來二去就走樣了,我讀出來的德文,是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聽得懂的德語。當時也無所謂,因為當時根本沒去想今后可能會跟一個德國人說德語,念出來,唯一的作用就是能夠讓你記住單詞而已。學外語,當時只想到一個用處,就是閱讀原著。再后來學英語,差不多也是這樣,后來在美國待了八年,仍然說不了很好的英語,也寫不了很好的英語,但我學了不久就能相當流利地閱讀了。

年輕,沒到刪繁就簡三秋樹那種境界,學得越多越好。由于無知,起點低,學東西就顯得特別快,讀了一本世界史,一下子了解了好多新事情,這讓人很興奮,也特給人信心,好像自己在突飛猛進。其實只因為先前啥都不懂,這種興奮,這種信心,現(xiàn)在看起來挺可笑的,但當時的確是鼓勵青年的心靈不斷向上的動力。當時要是像現(xiàn)在這樣,知道天下的學問你就是花一輩子也學不到一星半點,可能就沒那么大激情了。還有一種動力大概是虛榮吧。你想年輕人嘛,要跟別人比,比別人多知道一點?;乇本┒燃俚臅r候,各地回來的同齡人聚到一起,談天說地,誰知道的更多,也怪讓人得意的是吧。

三、回京與北大

到了1975年、1976年,“文化大革命”還沒有結(jié)束,但人們對“文革”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大不一樣,至少在北京青年當中,很多年輕人對現(xiàn)狀高度不滿,覺得一定要有所改變。在1976年,這應該說是優(yōu)秀青年的共識——年輕人中間,差不多就是拿這種見識來評判一個人是不是足夠優(yōu)秀。

從歷史看,1976年是個根本的轉(zhuǎn)折點,這個大家都知道,我簡略說一下。1月8號,周恩來逝世,天安門所謂十里長街,老百姓違抗官方意愿在寒風中目送靈車開過去,沒有多久就爆發(fā)了“四五事件”,從悼念周恩來開始,沒幾天就發(fā)展成明確反對當局的運動。這在當時不可思議,快三十年了,從來沒有這種大規(guī)模的自發(fā)的政治表達。7月底,唐山大地震,朱德逝世,9月,毛澤東逝世。毛劉周朱(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三個是在1976年死的。毛去世后沒幾天,華國鋒就把“四人幫”抓起來了。事件發(fā)生的密集度有點超乎尋常。我那個時候二十四歲,是對世界相當敏感的年齡,眼前的轉(zhuǎn)變不亞于1966年那樣的轉(zhuǎn)變,不同的是,1966年我還懵懵懂懂的,而這個時候,我對中國對世界已經(jīng)有明確的看法。

在那之前,我們插隊的地方幾乎所有的同學都已經(jīng)走了,去當兵的,去當工人的,去當教師的,病退回北京的等等,我們青年點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另外我一個好朋友于洋的青年點只剩下他一個人了。我們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待了八年,跟當?shù)氐泥l(xiāng)土社會或者說當?shù)氐暮缽娚鐣呀?jīng)相處得非常之好,因此生活過得在那個時代應該說是非常好了。你跟老百姓關系好,跟官員的關系好,你跟糧站的人關系好,大米白面,你要他們就提供給你。我和于洋都在中學教書,不用下地干活。你有一幫學生,學生喜歡你,甚至崇拜你,是個很好的環(huán)境。我跟于洋本來不想回北京,但周恩來逝世后,聽到老百姓在長安街送靈的景況,我們覺得中國要發(fā)生劇烈的改變,覺得這個時候我們在塞北這么一個偏遠的地方過著這種安逸的日子,似乎有點不太對頭。我們就商量回北京,辦了手續(xù)。那時候想回北京已經(jīng)不太難了,你說你是高度近視,無法種地,縣里的醫(yī)生跟你熟,你說你一千度就一千度。各級政府也不刁難你,你只要有個證明他就給你辦了。那么我們就辦理了病退手續(xù),回北京了,1976年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我在北京,都經(jīng)歷了。

那一年發(fā)生了很多大事,那一年的情緒像過山車一樣,一時高漲,一時沮喪,但我盡量把握住自己,不間斷自己手頭的事情。我有個想法:天下滔滔,時局動亂,但自己要沉得住氣,不能不斷興奮,荒疏了自己的學業(yè)。每一場運動都像一場大潮,把很多人卷進來,往往,海潮退去,滿地不過一些瓦礫而已。

在1976年、1977年的時候,可以說整個社會有個共識:事情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個制度不能再這樣繼續(xù)下去了。上到中央最上層,中到所有的干部、知識分子、愛思考的工人,都有改變現(xiàn)狀的強烈沖動。這是一種能量極大的共識。劇烈的改變是完全無法避免的,雖然在具體的改變上,會因為你在沖破一個體制,還是會有延遲,有阻礙,等等,但是,中國這個大鐘擺擺到了一個盡頭,它往回擺的總體的勢能確定無疑,別說我現(xiàn)在回顧,就是在當時這一點也已經(jīng)相當確定。

下一年,1977年,對我們這代人來說,最大的事情是恢復高考。這件事改變了整整一代人的命運。那真是天下英雄盡入彀中了——不是這個意思,但是有這個效果。大學的恢復,第一批就是我們所謂的77級、78級,這給了有為青年一個十分現(xiàn)實的施展抱負的進路。大家都想有所作為,但是作為啥呢?那時候沒有商業(yè),你不可能去開個公司做個企業(yè)。當然,你可能當個車間主任,當個小學校長,或者在農(nóng)村做個大隊會計,但是一般來說這些人的抱負要高于這種預期。他們期望到更高的位置上,到更高的層次上去做事。進大學開放出了這么一個非常清晰的路線圖。至少對77級、78級來說,無論是他們自己,還是當時的決策層,顯然不只是把他們當作普通大學生招進學校,多多少少類似像黃埔那種設想吧,要把精英青年攏集起來,學點兒這個那個,然后投入社會去建設一個人們還不知道怎么應付的新的時代。

舊的時代是要過去了,但是新的時代是什么樣,要干什么,都不知道。在大的方面,大家可以說心思是在往一個方向使勁,我說大家指的是從青年到老年,從黨內(nèi)到黨外。但是很快就顯現(xiàn)出一些差異,這些差異當時還不是那么對抗,但是已經(jīng)看出來,最簡單的說就是有的思想更激進。各種分歧已經(jīng)開始了,但總的來說,當時的矛盾還沒到要把我們民族的整個方向分離開來這樣一個程度。

回來說我們大學生。我說了,其中很大一部分人是有為青年,本來就讀書上進,但這個讀書跟后來所講的做學術(shù)還離得很遠,讀書往往更多跟做一番事業(yè)連在一起。學經(jīng)濟的非常典型,他一邊如饑似渴地學習那些在中國被中斷了幾十年的知識,一邊非常關心具體的經(jīng)濟政策。當時的決策層也求賢若渴,希望這批年輕人盡快學成,來為經(jīng)濟建設出力,哪怕還沒有學成就要他們來獻計獻策。學理科的、工科的,也有很多后來去做企業(yè)了,去從政了。

我是77級的,考的是北大西語系,我當時想象沒什么人會德語,人家一看居然有這么個會德語的,趕緊招進來吧。但是我已經(jīng)說了,我只會書面,不會說,差點沒考上。不管了,最后人家還是收了我。1978年2月份進校,不久恢復了研究生招生,我就去應考,進了北大外哲所。我二十五歲了,自己掙生活費八年了,當大學生回過頭來依靠老爹老娘養(yǎng)活,不太好意思,考上研究生,是領工資的。北大外哲所的所長王老師從哪兒聽說有那么一個人讀了點哲學書,輾轉(zhuǎn)托人找到我,鼓勵我去考他的研究生。其實我跟王老師的各種看法都不一樣,但那個時候,上一代的這些先生真是惜才,我們這代人回憶這段時期,講到入學,講到第一篇小說的發(fā)表,或諸如此類的,差不多都會講到哪位伯樂費心費力提攜后生。

到外哲所之后,根據(jù)所里建議,我沒有跟王老師讀蘇聯(lián)馬克思主義,而是跟熊偉讀海德格爾。熊偉先生很少跟我談哲學,我們常見面,聽他講他求學的經(jīng)歷,他對一些事情的看法。對我的學業(yè),他提供一般的指導,讓我去讀《存在與時間》。這本書難讀,我一邊讀,一邊用中文做摘要,變成漢語之后感受來得更直接,用德文來理解總覺得還隔了一層。這本書,熊先生已經(jīng)翻譯出其中最重要的章節(jié),全書83節(jié),他翻譯出大概12節(jié),這12節(jié)是最關鍵的。我做的中文筆記多半沿用熊先生的譯名,有時候也會根據(jù)自己的感受和理解另創(chuàng)譯名。熊先生讀到或者聽到,他就會說,這個譯名不錯,比我那個譯名好,或者,不說比他的好吧,但至少可以一試,諸如此類的。熊偉先生對我很寬容,總是鼓勵。

到這個時候,就是1978年、1979年的時候,我讀哲學也快十年了,但談不上什么學術(shù)。要說學術(shù),坦率說,我們這一代人先天不足。我們年輕的時候,談不上有任何學術(shù)環(huán)境。我好學努力,但僅此不足以造就學術(shù)家。我們這一代人很少有誰敢自稱自己的學術(shù)做得如何的好,像李零那種成就是個異數(shù)。能把學術(shù)做好的,應該是比我們年輕至少十歲到二十歲的。但也分領域,在哲學思辨這個領域里,我不覺得單單做學術(shù)有多大的意思,有人可能覺得有意思,但我個人沒這個興趣,實際上,我覺得當今的學院哲學在向更無聊的方向發(fā)展。不僅在中國,外國的學院哲學也是如此,只不過,它再無趣,它還是在它那個傳統(tǒng)中汲取問題,但我們再去撿人家的殘渣,當然就更無趣了。

我就是為己之學,這書有意思,我就讀,讀了有收獲,我就高興。也自我膨脹,寫書,寫自己的思想,但也沒打算發(fā)表。反正,就是民哲,野路子。要把它當作學術(shù)道路來說,那可以說走的是彎路和歧路,我走了十年,走正規(guī)學術(shù)道路的年輕人可能兩三年也會比我強。當然,野路子有野路子的樂趣,有它的心得,反正我就這么走過來了,改也改不過來了。

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也不完全是民哲。區(qū)別在哪兒呢?我琢磨了好多年,最后我想,這跟翻譯《存在與時間》有關系,那是個磨人的活兒。民哲讀書,只為引發(fā)自己的思想,讀得對不對他無所謂,可你做翻譯,實實在在的,得先把別人弄懂。

要說做學術(shù)就是發(fā)表專業(yè)論文,成為一個什么教授,那我并沒有打算做學術(shù),這本非我的初志,不是我的興趣所在。但是,自然而然這個要求就來了,你讀了碩士要寫個碩士論文吧,論文得有腳注吧,引文得規(guī)范吧。你可以隨意讀哲學書,你說我大致讀懂了,可這還不是太夠。你要能夠把你弄懂的東西寫出來,比如寫一篇關于海德格爾的論文,這跟聊天侃山不太一樣——我讀了海德格爾往這兒一坐跟你們侃,我讀過你們沒讀過,當然我說什么是什么,但是,寫一篇文章,你要落地,印出來,這東西有案可查的,你每落筆是不是還得小心一點,這里那里還得再查查、再想想。我開頭得太晚了,但進了學院,還是要滿足學術(shù)的最低最低的要求。

我們這一代人,幸或不幸,經(jīng)歷了不少事情。人類的生活形式本來就轉(zhuǎn)變得越來越劇烈了。我的思考從來沒有完全地脫離我所身處的這個世界,無論是世界格局的變化,還是我身邊人的沉浮生死,就此而言,我作為一個愛思考的也只會思考的人,我覺得還是蠻幸運的。

讀研究生那幾年,沒怎么上過課,但有一個收獲,就是結(jié)識了不少非常優(yōu)秀的同代人。比如哲學系的研究生胡平,我們很談得來,無論是在政治觀點上,在問學上,都有很多共同語言。1980年,大學里開展了民選人民代表的活動,涌現(xiàn)出了一批有抱負的品質(zhì)也相當高的年輕人,好些人都是那個時候認識的。

三年很快過去,寫了個碩士論文,注解不規(guī)范,論文沒通過,后來修改之后,第二年過的,這些不說。畢業(yè)后,我留北大,是熊偉他特別希望我留在北大外哲所。我呢,在這些事情上,一向無可無不可的,留就留了。畢業(yè)不久,去西安參加一次現(xiàn)代哲學討論會,結(jié)識了趙越勝、徐友漁、蘇國勛等一批朋友,他們多數(shù)還沒畢業(yè),還在讀研究生?;氐奖本┮院?,這些朋友經(jīng)常到我家里聚會。那時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住在黑山扈,在頤和園北邊,這間住房本來是一個小學的教室,大概21、22平米,在當時住家里算很大了,把床板立起來之后,能夠容納下二三十個人喝酒聊天。有些是每次都來的,有些,如我的研究生同學岳長嶺他們,有時也來。除了漫無邊際的議論,年輕人在一起,肯定也想做點事。當時已經(jīng)開始有了《走向未來》叢書,金觀濤他們做的,還有湯一介他們做的國學的研究也是一塊。我們這些人,當時主要的興趣是在西方哲學這一塊,也想做點類似的事情。但是,一直到我出國,基本上還停留在議論的階段,我出國之后,他們在甘陽的主導下辦起了“文化:中國與世界”這么一套叢書,還辦了個相關雜志。這群人里頭,甘陽最有執(zhí)行力,對學術(shù)潮流也最有洞察力。

四、留學美國

1983年秋天,11月下旬,我到美國去了。此前,熊先生去參加一個國際會議,認識了一位美國教授,叫做Joseph Kockelmans(約瑟夫·科克爾曼斯),Kockelmans特別迷海德格爾,他聽說中國居然有一個年輕人在翻譯海德格爾,高興極了,邀請我到美國去跟他讀博士。當時大家都很想出國,給我這機會我就去了,到Penn State(賓州州立大學)投在Kockelmans門下。

到美國后第一件事是要把你的知識從中文轉(zhuǎn)到英文。我原先也讀一些英文原著,但主要還是讀翻譯的東西。到了那里,寫paper或者參加討論,當然都要用英語。我的英語當時還算是比較好的,但還是比較爛,跟現(xiàn)在的年輕人比,完全不能比。那么,提高英文,把哲學史知識什么的轉(zhuǎn)化為能夠用英語表達,這個占了一大塊時間。

然后是聽課。我在北大讀研究生的時候,沒怎么上過課,當時在北大講的這些課,大多數(shù)還是非常老套的,基本上學不到什么東西。這里不同。Penn State雖然不是頂級大學,可也有幾個著名教授,Kockelmans是一個,還有Stanley Rosen(斯坦利·羅森),還有Alphonso Lingis(阿爾方索·林格斯),都是在美國很有影響的哲學家。他們開的課對我來說很新,比如羅森講柏拉圖,走的是細讀文本的路子,Leo Strauss(列奧·施特勞斯)那個路子,列奧·施特勞斯現(xiàn)在大家都很熟悉了,羅森是他的學生。我們以前講柏拉圖,講講理念論啊什么的,他講柏拉圖不是這種講法,他拿著文本一句一句講,把希臘的生活、希臘的思想背景連到一起來講,一個學期可能只講了幾頁的那種。柏拉圖我讀過,但是對我當時來說,這完全是一種新穎的讀法。林格斯是做法國哲學的,講拉康、德里達、??拢@些對我來說幾乎是陌生的名字,他已經(jīng)研究有年,這些后現(xiàn)代的思想,對我當時來說,顯得非常之古怪——我們好容易從我們的那個時代走出來,讀了西方正統(tǒng)的哲學,現(xiàn)在這些稀奇古怪的觀念突然涌現(xiàn)出來,實在是有點不知所以。因此,這些課程我都蠻感興趣的。福柯的《知識考古學》好像剛剛翻譯成英文,同學們就在一起讀。

一邊有這些事情,一邊繼續(xù)翻譯《存在與時間》。到美國前已經(jīng)翻譯了一半,到美國后繼續(xù)翻譯。譯好的稿子復印后寄到國內(nèi),我的師弟王慶節(jié)、王煒提修改意見。從一開始他們就跟我一起討論譯名,討論一些句子的譯法。

到美國一年多,要考Comprehensives了,就是博士資格考。可能大家也知道,美國的博士資格考是個挺嚴厲的考驗。我的博士資格考是在1985年夏天,到美國也就一年半的時間。準備博士資格考這段時間,我主要是讀維特根斯坦。維特根斯坦早就讀過一點兒,但就像幾乎所有初讀維特根斯坦的人一樣,一方面幾乎是一句也讀不懂,另一方面就覺得里面有東西,被他吸引。這次有點兒讀懂了,于是更放不下手,也不管它備考不備考了。好在哲學史我本來比較熟,這時候也大致能用英文來表述了。

考過Comprehensives之后,按道理說,應該開始寫博士論文了??蛇@時候,接到國內(nèi)朋友的請求,要我寫一本海德格爾研究。那時候,甘陽他們已經(jīng)做起了“文化:中國與世界”。你們大概知道,甘陽一直有這個雄心,就是做中國的文化領路人。現(xiàn)在有了“文化:中國與世界”這么一個實實在在的平臺,那是他施展抱負的一個很好的平臺。我說甘陽,實際上他當然是跟趙越勝、蘇國勛、徐友漁、周國平這些人一起做,不過我相信甘陽是主要的動力,在大方向上他也起主導作用。甘陽他非常有學術(shù)眼光,他讀書有時候讀一讀就知其大意,不一定讀得很透,但是對大的局面、大的結(jié)構(gòu),他有一種敏感。這是文化領袖應當具備的一種能力吧。

他們——或者說,我們——我也是“文化:中國與世界”的主要編委之一,反正,大家看到,中國引進西學,整個架構(gòu)是扭曲的。整個脈絡好像是從馬克思倒述,倒述到黑格爾、費爾巴哈,然后是康德和費希特、謝林他們。我們都知道費爾巴哈是個無足輕重的角色,可是在這樣的框架里他成了重要的一環(huán)。甘陽他們的一個設想是引進一些被忽視的重要著作,最后能向中國學人整體呈現(xiàn)西學的真實面貌。這事兒主要得靠剛踏上學壇的青年學者來做,把這些青年學者納入麾下,帶領他們嶄露頭角,同時也將改變中國學界的結(jié)構(gòu)和面貌。

在這樣一個背景下,他們寄厚望于《存在與時間》。當時的年輕人能拿出一部有說服力的譯作還不多,《存在與時間》的分量又特別重,在二十世紀的思想史上占有很重要的地位。這本書是我翻譯的,但是這本書的出版完全是靠甘陽、王慶節(jié)、趙越勝他們的努力。我們今天可能覺得無非就是出本譯作而已,但是在當時,大家的觀念還比較保守,這樣一本重要著作的出版,出版社挺謹慎的。甘陽他們邀請了熊偉、王玖興、賀麟等一批老學者看譯本,座談,有他們的支持,這本書才印出來。書是1987年年底出版的,正趕上了八十年代的文化熱,首印就五萬多冊,影響非常大。我今天見到誰,他仍然會說,陳老師,我年輕的時候就讀你的書,我問哪本書?《存在與時間》。我不得不糾正說,那不是我的書,是海德格爾的。

甘陽他們當時有宏圖大略,要整體上建設中國的思想學術(shù),分三步:第一步是翻譯一批重要著作,第二步要寫出有分量的論述性的著作,第三步,五年、十年以后,要寫出我們這代人自己的著作。到那時候,中國學界就有了自己的東西,在我們的指導下成形了。

我個人沒有領袖群倫的雄心,但是朋友們做,當然我也會支持。于是就開始寫《海德格爾哲學概論》。全面闡論一位重頭的哲學家,寫得不是太偏太離譜,當時,我們這代學人里面,現(xiàn)成的也不多。相對來說,我算積累得比較厚的,所處的環(huán)境也有優(yōu)勢,我在美國,海德格爾的書,論海德格爾的書,都能找到。我們的編委會對這本書可說寄予厚望,希望它能為“文化:中國與世界”的第二階段開個好局。

我就這樣開始寫《海德格哲學概論》。從1986年夏末開始寫,1988年春天完成,寫了將近兩年。寫這本書,對我在美國的學業(yè)安排來說挺不利的。我是在寫博士論文的階段,而這種概論性質(zhì)的書當然不適合作為博士論文。寫這個《海德格爾哲學概論》耽誤了博士論文的寫作。不過,當時沒把一個人自己的學術(shù)道路看得那么重,大家還把它當作一個多多少少共同的事業(yè)在做。

順便說說這本書的命運。1988年寫成之后,寄到國內(nèi),他們就開始排版校訂,結(jié)果趕上了咱們1989年,一時間想不到出書的事兒,事過之后,你們知道,這書也不能出了。當時比較可憐,沒有那么多電子件什么的,一份復印件在出版社,自己手里有一份手寫的稿子,可搬來搬去,走南闖北,稿子也沒了。誰都沒這書了。一直到我1993年回國之后,三聯(lián)哪位編輯見到這么一個稿子,有這么個叫陳嘉映的人寫了這么本書,拿出來請他們信得過的學者看,那位學者看了說書很好呀,應該出。時隔六年之后,書出版了。

五、博士論文與所謂學術(shù)轉(zhuǎn)向

完成《海德格哲學概論》之后,我是斷然不打算論文寫海德格爾了。I was fed up with him,夠了。我去找我的導師Kockelmans,說我要換一個題目來寫,我說了,Kockelmans迷海德格爾,他把我弄到美國,為的是要培養(yǎng)海德格爾一系的苗子。他聽了這個話,唯一的一次對我發(fā)脾氣了。發(fā)脾氣之后,當然,后來就過去了,他是個非常老派的善良的gentleman,他說我不攔著你,但是你不做海德格爾,我就沒有辦法帶你了,你要另找一個導師。

我想寫語言哲學方面的論文,可是我們系沒有哪位教授做這方面。我就去找林格斯。林格斯是個很開明的教授,他說我來帶,你不就需要一個導師嗎?最后我的博士論文導師是林格斯。我跟林格斯很熟,常在一起玩,聊得比較多。他不大把我當作一個博士生,更多把我當作一個青年哲學工作者來看待。他不怎么指導我,他本來也不是做這方面的,是做后現(xiàn)代的,但他讀書超多,這個領域他了解的不少,給我推薦了一些書去讀。

這時候,1988年夏天,我母親診斷出胃癌,我就回國來陪母親,一直待到1989年5月份,我的簽證要過期了,我才回的美國。1989年的事情,我大半在國內(nèi)經(jīng)歷了。在國內(nèi)的大半年里,讀了不少材料,一回美國就想趕緊完成博士論文。我覺得讀博士的時間有點偏長了,急于想結(jié)束學業(yè)。匆匆忙忙的,幾個月,把論文寫完了。結(jié)果,一讀沒通過,像我的碩士論文一樣,也是隔了一年之后經(jīng)過修改才通過的。論文的確寫得不好,前面說到,我在讀博期間,譯完了《存在與時間》,寫了本《海德格爾哲學概論》,用在準備論文上的時間太少,用英語寫作我也費勁。但我當時實在無心戀戰(zhàn),一心想把這個博士論文交差,交了之后,不管是不是拿到Ph.D,該去做別的事情了。不過,幾位答辯導師認為論文通過是沒問題的,只有一個,the Second Reader,Lachterman,他投了否決票,其他幾位導師說你就按他建議的改一改,他說要改,你也改了,就完了。我做了不多的修改,幾個月后再次答辯,就通過了。

常有人問我是怎么從海德格爾轉(zhuǎn)向維特根斯坦或者轉(zhuǎn)向分析哲學的。在我自己看,幾乎沒有這樣的一個轉(zhuǎn)向。我一開始讀海德格爾,也沒有準備去做海德格爾的學術(shù),像我的導師Kockelmans那樣,以海德格爾哲學為歸宿。我只是覺得他的思想博大精深,有感召力,我可以從他那里學到很多很多東西。我學無專攻,并沒有特別想做哪個流派的哲學,我也從來沒有自稱是現(xiàn)象學學者或者分析哲學家,我就是對一般的哲學問題感興趣。我已經(jīng)說到了,我花好多年讀海德格爾,這本身有點偶然,至少不是一開始我有這樣的學術(shù)計劃。我在北大外哲所精讀海德格爾,是因為我在跟熊先生讀研究生,精讀細讀,深受吸引,就讀進去了。既然讀他,何不好好讀?不僅如此,學院環(huán)境也要求你在一個階段里比較集中攻讀某個哲學家——你得拿出“研究成果”,至少要把碩士論文寫出來吧。接下來翻譯《存在與時間》,再接下來寫本講海德格爾的書,那就得繼續(xù)讀海德格爾。那可不就越讀越多。不夸張,我是把海德格爾當時出版的所有的著作都讀了,論述海德格爾的二手著作不敢說都讀了,但是都翻過吧,重要章節(jié)還都是讀了一下,大概是這么一個工作量吧。讀懂海德格爾也的確得花個幾年時間。一來二去,差不多十年,一直到1988年,反復讀海德格爾,成了半個海德格爾專家。這之前和這之間,我自己有很多想法,我覺得跟海德格爾的很多想法相通,讀海德格爾頗有助于我把自己的一些想法成形。對我來說,我就只想弄清楚一些問題,至于讀誰,通過誰去弄清楚它,一開始在你讀之前,不是一個至關緊要的問題。但是你一旦讀進去之后,你難免就會深深地受到這些思想家的影響。在這個意義上,你不由自主地選擇了一個路徑。

要不是這些工作,我想我不會讀海德格爾一讀就讀十年。我個人是覺得人生有限,還有那么多好東西要學呢,黑格爾、康德、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人生沒那么多個十年。我以前讀魯迅,魯迅全集,也許加在一起也沒超過一兩年。

雖然攻讀海德格爾對我很重要,但我沒想要成為海德格爾專家,沒想著一輩子研究海德格爾,或別的誰。一旦把《海德格爾哲學概論》寫完,我就趕緊去干點我好幾年想做而沒來得及做的事情,尤其是讀維特根斯坦??梢哉f,這個愿望一再推遲。維特根斯坦我早就很想精讀,但像上面說的,我的實際工作進程沒給我留下大塊的時間,現(xiàn)在有了點兒空閑,我就去攻讀維特根斯坦。要讀維特根斯坦,必定要讀一點兒一般的分析哲學和語言哲學。這樣就顯得是在學術(shù)志趣上有個轉(zhuǎn)變。別人也許覺得我有個轉(zhuǎn)變,我自己不這么看,不覺得那是學術(shù)志趣的轉(zhuǎn)變,我本來也沒有什么學術(shù)規(guī)劃,只是跟著問題走。我的思考發(fā)生過哪些變化,這個我自己不大知道,應該是別人看得更清楚。我自己一直追索自己的問題,“一條道走到黑”,但別人也許會判斷說我的想法變了,內(nèi)容、重心、方式發(fā)生了變化什么的。海德格爾和維特根斯坦讀得多,因為他們對我最有吸引力。在讀海德格爾的時候,讀維特根斯坦的時候,有很深的共鳴,能夠更真切地感知到他們的思想內(nèi)容。斗膽說一句吧,跟他們形成了一種對話關系,自己的思想在跟他們對話中展開。我也會說,這兩位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不過這個見仁見智。而且,誰更重要,這事兒本身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學到了些什么。

六、走出普遍主義

總之,對我自己來說,無所謂從海德格爾轉(zhuǎn)向分析哲學。要說轉(zhuǎn)變,思想的總體傾向倒是有轉(zhuǎn)變。是什么呢?簡單說,是走出普遍主義。我一開始讀哲學,是讀黑格爾,后來一直讀到柏拉圖,不管讀得深淺,但是大致是在這樣一個思想框架和精神框架下思考的。簡單說,有一套終極的真理或者唯一的理念,其他的都是這樣的一個一的分殊??梢哉f是普遍主義的或絕對主義的。后來我漸漸離開了這種普遍主義。我不知道這個轉(zhuǎn)變是啥時候發(fā)生的,也說不上是在哪一位的影響下發(fā)生了這種轉(zhuǎn)變。1975年之后,我讀杜威、威廉·詹姆士,讀羅素,后來讀海德格爾,讀維特根斯坦,漸漸地,離開了唯一真理的想法。有不同的道,從前有不同的道,現(xiàn)在有不同的道,將來還有不同的道。重要的問題不是找到唯一的道,而是這些不同的道之間怎樣呼應,怎樣交流,怎樣斗爭。你要是堅持說,哲學要的就是唯一的真理體系,那我不得不說,哲學已經(jīng)死了。不是我說的,二十世紀好多哲學家這么說,比如海德格爾,他晚年有篇文章就叫做《哲學的終結(jié)與思的任務》。

我認為在西方哲學史上,一直到德國古典哲學,一直到馬克思,普遍主義是主流,我認為到尼采之后,到這個世紀比較有代表性的思想家,像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開始松動真理唯一性的傳統(tǒng)。這樣的思想家也許仍然是少數(shù),但這第二類思想已經(jīng)有了豐富的思想資源。當然了,這種思想資源遠遠超出二十世紀,你可以一直回溯到古希臘——這個思想資源一直在那里,但它不是主流。

海德格爾說,永恒真理是基督教思想的殘余,我們也蠻可以這樣說唯一真理體系的觀念。年輕時讀觀念史,都說比起多神論,一神論是一種進步,后來我越來越不明白了,一神論在什么意義上是種進步?近世以來,唯一真理的觀念又有科學真理觀的影響??茖W追求唯一的真理,而人們由此認為,要么只有科學能提供真理,要么其他真理也都像科學真理那樣是唯一的。這兩種主張我都不同意。

我從普遍主義轉(zhuǎn)開,這可能跟我的政治思想也有點兒聯(lián)系,在政治觀上,我也不再信從唯一真理。我年輕時候?qū)V普w深惡痛絕,對民主憲政無限憧憬,認為民主憲政就是人類的目標——無論要經(jīng)歷多少艱難困苦、挫折和倒退,人類社會最后要歸于民主憲政。但八十年代之后,我不再認為歷史有一個必然的目標。我個人始終向往民主憲政,進入近代以來,我看不到什么別的政治體制能夠比民主憲政制度更優(yōu)越,想不出如果沒有民主憲政,近代世界會是一個什么樣的世界。民主憲政帶來的遠遠不止于經(jīng)濟增長上的成就,還有文化藝術(shù)方面的成就,還有人與人的關系的成就。就此而言,我的想法沒什么改變。但我不再認為無論哪個國家,無論處境如何,都應該采納這種制度。民主憲政是不是人類政治制度的最后歸宿,我也不那么肯定了。民主憲政制度是十六七世紀以來在西方生長起來的,那時候,西方開始主導整個世界的走向,二戰(zhàn)之后形成的世界格局大致和平繁榮。但這個格局我個人認為正在扭轉(zhuǎn)當中,由西方主導世界的局面將一去不再復返。這個轉(zhuǎn)折是全方位的,經(jīng)濟的,政治的,文化的。二戰(zhàn)結(jié)束的時候,美國一國的經(jīng)濟總量占全世界的一半。蘇聯(lián)解體的時候,自由主義似乎完勝,福山甚至認為歷史已經(jīng)終結(jié)。這簡直成了笑話,看看這二三十年以來世界的政治經(jīng)濟變化吧,民主憲政制度還說不上在衰敗,但它的生命力遠不像從前那么強大了。會不會有另外的制度更適合新的社會狀況?會不會有一種新的政治形式或多種政治形式代替民主憲政,成為將來的主流,或者干脆就沒有主流,這些可能性我現(xiàn)在覺得都是有的。這些可能性也許來,也許不來,我不知道。

我說代替,并不是說新的可能性一定更好。我不是進步論者。適應性不一定是好的,適應性在一個意義上當然是好的,但在另一個意義上不一定是好的,蟑螂比熊貓更適應地球的環(huán)境。你要是站在公元前后的羅馬展望此后的一千年,你不見得會為將來歡欣鼓舞,你倒可能感到挺焦慮的。

我倒也不是悲觀絕望。樂觀和悲觀,其實都跟長程歷史沒多大關系。這也是我的想法的一個轉(zhuǎn)變。剛才說到,我們一代人的抱負,總跟社會有關,跟政治有關,希望能夠?qū)ι鐣幸嫣?,最后實實在在改變這個社會,使這個社會向我們所認為更可欲的方向發(fā)展。剛才也講到,最初,我會認為社會的發(fā)展有一個確定的目標,就像黑格爾或馬克思所設想的那樣,無論什么道路,逐漸會歸聚匯到這樣的一個目標上來。我們個人的追求要跟歷史的發(fā)展相應,歷史會往這個方向發(fā)展,我們個人就往這個方向去推動歷史的發(fā)展。但是,后面,八十年代之后,我的想法不同了,大概意思是說,歷史并沒有這樣的一個終極的目標,歷史會沿著意想不到的道路去發(fā)展。歷史的遠景我們看不清楚。技術(shù)發(fā)展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社會變化,人工智能、基因編輯,它們的影響,你們年輕人比我感知的多。歷史的遠景我們看不清楚,不必投入太多的情緒。

實際上,小到個人的一生,大到世界的歷程,不一直是這樣嗎?讓我們憧憬,讓我們焦慮,讓我們的一些希望失望了,讓我們的一些恐懼成真了,也讓一些我們意想不到的美好事物產(chǎn)生了。我覺得我們的行動,我們做什么,我們怎么做,不能夠過多依賴我們對世界大勢的判斷,這些判斷幾乎從來都是錯的——大勢的走向倒不一定跟我們判斷的相反,但世界總是提供了很多我們事先沒想到的可能性。

從前,我可能傾向于把自己的政治理想投射成人類發(fā)展的方向,現(xiàn)在,我不是這樣來思考政治和歷史。沒有像柏拉圖理念那樣的一種政治理想,更需要了解的是實際的歷史進程,我們眼下的實際社會狀況。我們并不是看到了歷史的最終走向,把所有的努力歸攏到一起來促進歷史發(fā)展——即使真有這么個走向,它還可能是我不喜歡的走向呢。引用長程歷史走向來為政治行為作證都是偽證,幾十年里發(fā)生的事情就夠我們用來做判斷了。我有時候會跟周濂交換這方面的看法,我們有很多共同語言,要說不同之處,可以說,周濂更多關注政治哲學、政治理念,我更多關注政治史和實際的歷史吧。

但這樣一來,個人跟歷史還有什么關系呢?如果你說的是長程歷史,那我干脆說,沒誰能看清他跟歷史發(fā)展的關系。所以,我們不要把我們要做的事情過多地跟歷史的大趨勢聯(lián)系在一起。我們要把我們做的事情拉近到你大致看得明白的地方來——你知道這是好的,你不知道它終極是好的。你知道它是好的,你知道這是你應該做的。它不是什么千秋功業(yè),但它是實實在在的思考和行動。

我希望我這么說不是完全胡言亂語。我針對的是過去的那種歷史觀,把我們個人的所作所為融入到那種整體的歷史發(fā)展中去。歷史往哪里發(fā)展,一千年后的事,我們真的不知道,但眼下有些可能性,我們能看到一點兒,我們就我們所能看到的去做一點兒。我們的認知十分有限,我們努力放開自己的視野,但我們?nèi)匀徊恢捞h的遠景是什么樣子的。歷史也許有些大趨勢,例如,技術(shù)越來越發(fā)達,成指數(shù)進步。例如,近幾個世紀,整個世界向平民化發(fā)展。但這跟你要做什么沒啥關系。我想說,不管你的政治立場是什么,你的歷史觀點是什么,更多的從那種大的歷史觀拉回來,拉到一個你比較有把握的認知中,以此來塑造和調(diào)節(jié)你個人的生活和事業(yè)。

這并不是說,歷史就這樣發(fā)生了。如果歷史就這樣發(fā)生了,我們還去閱讀和研究歷史干嗎?最多只是滿足好奇心而已。我們讀歷史,因為歷史拓寬了我們看待現(xiàn)實的視野。我們讀千年的歷史,并不是為了看清歷史的總體走向。在人類的整體發(fā)展中給自己找個位置,這只能是幻覺。歷史教給我們更具體而微的東西,讓我們更真切地了解我們自己的處境。

七、回國與寫書

我是1993年回國的,那時候,中國的文科衰落到了底點,大家都知道的。哲學系招生,門庭冷落,回想恢復高考那幾年,很多精英青年爭著進哲學系,那幾年招收的哲學生里,后來出了不少人物。當時文科特別悲觀,悲涼之霧遍被華林。我個人倒覺得事情不會一直這樣下去,文化熱是過去了,但中國那么大,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這話本來是罵世的,但你也可以反過來說這句話,那么多人,哪怕百分之一、千分之一、萬分之一,還是會有好多人熱心哲學。

實際上,我回國的時候,已經(jīng)開始了思想上一個小小的小陽春,很多人出國了,散到商界去了,但還是有些人,人還在,心不死。朋友們又在想辦法辦雜志,努力恢復一點兒八十年代的那種思想氣氛。朱正琳、梁曉燕他們在辦《東方》雜志,找我寫文章。過去的寫手不少人流落國外,或者轉(zhuǎn)行做別的去了,新的寫手還沒長成。那幾年我寫了一些小文章,還寫書評什么的,寫得比后來多,后來寫的更像學術(shù)性的。我大概不是那么要成為作家,更愛做點兒鉆研,一個問題想好多年那種,主要是寫筆記,不是寫文章。

回國不久,王煒張羅我回北大教書。講講海德格爾,講講維特根斯坦,講講語言哲學。有些學生常來聽課,張華、周濂、陳岸瑛、陸丁、劉暢、李旭……他們小我二十歲,但在一起蠻談得來,亦學生亦友。

后面沒什么可講的了,就是教書,讀書,寫點兒東西。我曾經(jīng)說,中年以前人有故事,中年以后就是干活。華師大的郁振華讀過我的不少東西,獨獨對這句話印象最為深刻。人到中年,要做的是一項一項地干活。九十年代,前面說了,先把《海德格爾哲學概論》出版了,在系里領了個任務,寫了本《語言哲學》。講維特根斯坦的時候,順便把《哲學研究》譯出來了。接著出了一本《哲學·科學·常識》。后來又出了幾本書,《說理》《何為良好生活》,還有什么。

這些書,有人說這本比較專業(yè),那本比較通俗,也許是這樣,但是對于我自己來說,區(qū)別不大,都是有一些讓我自己困惑的問題,經(jīng)年累月思考,自覺有了比較連貫的思路,就寫出來了。這跟報章雜志上的文章不一樣,你不僅需要這里那里有一點心得,你要能夠把這些想法聯(lián)系到一起,這就要求你對一個問題或一套問題沉浸較長時間,系統(tǒng)閱讀,長期思考。剛才說到,這些多半是概念層面上的困惑,何為正義,何為美,何為知識,何為生,何為死。大多數(shù)人在這個層面上思考得少一點。

比較起討論熱點問題,我更偏向于這種坐冷板凳的活計。朋友們在做更重要的事情,從商的,從政的,做媒體的,各種事情。很多重要的事情在發(fā)生,重要的事情需要人去做,但坐冷板凳的事好像也需要人來做。做這種事情,碰巧我還算適合,我比較坐得住,而且我碰巧就已經(jīng)在做著了。坐冷板凳的人還有一些,有的人在做近代史,像楊奎松、沈志華,有的人在做考古,像李零做古文獻。這些人做的工作我佩服得不得了,他們的書我特別喜歡,他們的書我說不定全讀過。我做的這一塊,我沒有見到很多人在做,我碰巧做這一塊,為什么不好好去做呢?

我算相對認真的,但這些書每一本都寫得不太好,每一本,剛寫成就覺得應該重新寫過,比如說《語言哲學》,我一直想改寫,后來終于從頭到尾改寫了。也許每一本都不該急著出版,還不夠成熟就出版,有種種原因,從我自己這方面說,一個題目,一時也就做到這里了,想放下,想把在另一個領域里的思考整理出來。這些不同領域有內(nèi)在理路上的聯(lián)系,比如說,語言領域的工作,哪些屬于思辨,哪些是要去實證的,這背后是哲學和科學分野的大問題。再比如,思考倫理問題,人生問題,這些思考有真理性嗎?抑或你只不過是把你所鐘愛的一些價值用似是而非的論證來作裝飾?這就要去考慮說理和論證的一般性質(zhì)。你是在說理呢抑或各自在為自己的價值觀鼓呼?一個問題引向另一個問題,我在一個領域工作一段時間,放下了,又到下一個領域做一點兒。那些領域還沒有人去做,荒蕪著,或者,做了,但做得相當差,比我還差很多,甚至完全不得要領,我坦率說是這樣。所以,雖然我對自己做的工作從來都不滿意,但我也沒有覺得那么后悔,我早就知道一個人的能力很有限,能做的事情是非常有限的,大概也只能做成這個樣子。說起來一晃也差不多二十年了吧。

我的基本看法是,關于人生社會問題的思考,跟科學的思考有根本的不同。科學的思考在一個很簡單的意義上是有真理性的。一道數(shù)學題,最簡單地說,我們承認有一個標準答案或者類似標準的答案,關于人生問題,社會的問題,對我來說很顯然,沒有一套標準答案。另一方面,并不因為沒有一套標準答案,這里就完全沒有真理性,而無非是我喜歡這樣你喜歡那樣,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就完了。這里仍然有實質(zhì)性的討論、對話、爭論,我們可能實質(zhì)性地被說服,獲得更富真理性的見地。要把這里的真理性說清楚,殊非易事。一條思考路徑是,去弄清科學如何成其為科學的,它為什么會得到它所得到的那類真理,弄清了這個,你豈不就明白了人生問題的思考為什么不能夠達到那種真理性,以及為什么不應該達到?豈不就對怎樣去思考人生社會問題有個更牢靠的自我意識?我寫了幾本書,大致是在這個思想框架下寫的。

哲學思考并不會提供終極答案,這一點,有些人聽來覺得怪絕望的,但不一定,有點兒像維特根斯坦說的,他說哲學問題是這樣一些問題,是些你隨時可以把它放下的問題。至少到我這把年紀,我沒那么勉強自己,能做點最好,因為我喜歡工作,不工作就覺得沒好好過日子。但是,做不動了或做不好了,我就不做,我跟我的學生說,等到什么時候我在課堂上像一些老先生那樣,不斷重復自己過去講過的,說上一遍又一遍,我說你們?nèi)绻鎼勰銈兊睦蠋?,你們就要好好告訴他,您該好好回家吃點喝點,過你的日子。油干燈盡,啥都不做了,我覺得fine。年輕人接著做,用新的方式來做。

眼下說,我還會接著走一段,但大概不會沿用從前那種工作方式了。寫一本書,把你在一個領域的思想整理出來,曾經(jīng)被認為是天經(jīng)地義的方式。我現(xiàn)在對這種方式抱有很深的懷疑,時代變了,傳播和交流的方式變了。我不知道下面還會怎么做,大概不會是再寫一本書,比如政治哲學方面的書,可能更愿意就一本別人的書,做comments(評述)來闡述我在政治哲學方面的一些思考。我讀過一本書,這本書不太流行,叫做《弒君者》,判查理一世死刑的那個律師約翰·庫克的傳記。讀那本書我挺有感覺的,你可以從中看到在中國和西方這兩種不同政治傳統(tǒng)中,碰到這種政治危機時刻,這種重大的歷史轉(zhuǎn)變時刻,人們的不同的思考方式,不同的反應。要是沿著這樣一個事件去講中西方政治思考和政治處理方式的不同,比起在政治哲學層面上來講中西政治哲學差異,我覺得更落實得多。

八、放棄唯一性,堅持真理性

這就到了最后了,來說說你們要我說的,對年輕人說幾句話,提點兒希望什么的。說的是打算從事哲學的年輕人吧?我剛才提到哲學已死這話,愿意做哲學的年輕人聽來,這怪喪氣的。我個人理解,哲學的終結(jié)大概是這個意思——哲學是求真的思考,目標是無所不包的唯一的真理體系。簡單說,兩個方面,一個是真理性,一個是唯一性。很多人,包括我,不再接受真理的唯一性。非把兩者連在一起,有些人就干脆放棄了真理性。我的想法不是這樣,我認為,一方面要放棄唯一性,另一方面要堅持真理性。這是有點兒難的,但難的才有意思。

放棄唯一真理這個想法,并不是要引來粗俗的相對主義結(jié)論。尼采提倡“視角觀”,用后來的話說,他不接受上帝之眼。各有各的視角,這的確可以導致相對主義,但相對主義是絕對主義的一種變體,把自己的視角視作無法調(diào)整的。其實,我們在對話中時時都在調(diào)整自己的視角。能對話就不是相對主義。我一直說,我們不能靠把一切都歸攏到一個絕對的觀點之下來克服相對主義,真能消除相對主義的,相反是這樣一種東西:你要深入到自身之中,了解你真正相信的是什么。你實實在在相信一些什么,你為自己相信的東西做點兒什么。這時候,你的信念和行動是實實在在的。但并不因此,此外的一切都是虛幻的虛假的。跟你不同的人,跟你沖突的人,他有他的實在。在具體的思考和行動中跟其他的生活理想對話、互動。是的,他有虛假的虛幻的東西,因此你要與他一爭,但這個過程是雙方的,你也有你的虛假和虛幻,你也要在這種爭執(zhí)中變得越來越實在。

如果我想的對頭,那么,可做的事情還多得很。叫不叫它哲學?哲學死了也沒有什么關系,思想還遠遠不會死。愿意思考的年輕人,一代一代都會涌現(xiàn)。跟我們相比,年輕人有優(yōu)勢。單說外語,他們明顯比我們這代人強很多。他們受到更正規(guī)的學術(shù)訓練。但我希望他們不要把眼光拘囿在學院范圍之內(nèi),要把學術(shù)上的問題跟他自己人生的問題,跟他時代的問題連到一起。即使說到表述方式,也不要完全限制在學院論文體上。實際上,我很懷疑像從前那樣做哲學還有多大意義,需要更誠實地面對我們的真實處境來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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