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神的箭堆
- 雪漠
- 5249字
- 2020-08-07 17:37:19
土司府的兵變
楊積慶是被石頭活活砸死的。
當時,楊積慶手下有三個團長,他們都是部落的頭人。這其中,第二團團長叫姬從周,這個人武功很好,能和楊積慶媲美。每次打仗的時候,姬從周都很勇敢,他的部隊也是驍勇善戰。雖說這個人為楊土司立了很多戰功,但楊積慶一直不敢重用他,據說原因是他是外姓人,不是自家人,用起來始終有些顧忌,再加上他的性格或多或少有些讓人擔心的地方——他后來的叛變就證明,楊土司的擔憂其實是有理由的——所以,楊土司更重用一個姓楊的團長,這個人也是土司家族的,但是這個人的能力很有限,什么事情都干不了,姬從周就很不服氣,覺得我的能力強,你不用我,卻用一個這樣的人。他的心里就埋下了一顆不滿的種子。再加上外面有一種傳聞,說是楊積慶的性格比較殘暴,甚至有很多人覺得一定要推翻他,換另一個人來管理四十八旗。這個說法傳到姬從周的耳朵里,就更加激發了他的野心和不滿。不滿和野心這兩種東西,要是在心里起了個頭,就會變成蛇,時不時躥出來咬你一口。也正是這個時候,馬仲英帶兵進攻卓尼,楊土司避其鋒芒,沒組織抵抗,馬仲英就把古剎禪定寺給燒了。雖然燒寺的不是楊土司,但有些因此受了苦的人不管,把賬都記在了楊土司身上,甚至有人造謠說,楊積慶就是朗達瑪——他對藏傳佛教采取滅絕措施,被佛教視為牛魔王再世——的轉世。這時候,有人就攛掇姬從周造反。說真的,平時積累了太多的不滿,姬從周早就蠢蠢欲動了,只需要一個理由,就能讓他反了楊積慶。當時,他管著楊土司手下的十六旗,單從四十八旗這個數字上來看,相當于管著楊積慶的三分之一兵力了。但是那個時候,每個旗的規模都不一樣,人數也不一樣,所以姬從周手下有多少人,其實不太好說。但他確實是除了楊土司以外,在衙門里最受尊敬的一個人。不過,犯上作亂始終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如果他真的反了楊土司,能不能得到藏人的信服,是不是還像以前那么受人尊敬,就是另一回事了。畢竟,楊土司雖然有缺點,但他對藏人是很好的,楊土司家族的威望,也不是一點流言就能抹殺的。姬從周不是不知道這一點,但自負的人容易被情緒蒙蔽,他的心里一旦有了負面的東西,又有人在誘惑他的時候,他就容易做出某種不理智的選擇。當然,理不理智,在那個時代是說不清的。畢竟,那不是一個安定的時代,在那個時代,戰爭是很常見的,紛爭對藏人來說,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所以,在東征西戰的年代,犯上作亂的現象更容易出現。
而另一個因素,也很重要,就是楊土司與魯大昌之間的矛盾。前面說過,在甘南周邊,魯大昌算是實力非常雄厚的軍閥。當時,紅軍長征路過臘子口,楊土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魯大昌卻帶兵堵截了。那時,魯大昌手下的兵其實不算太多,他只有一個營的軍力,跟楊土司相比,兵力顯得弱一些。不過,楊土司雖有四十八旗,卻大多分散在各地,他們拿起武器就是兵,放下武器就是庶民,戰斗力相對正規軍來說,定然是要差一些的。楊土司手下能算上正規軍的,據說也只有一個營——有一次車巴溝的人犯了事,楊土司派去鎮壓的,就是這支正規軍,可見車巴溝人有多難管——很多時候,楊土司在打仗之前,都必須先集結藏兵。而且,岷縣地區很貧窮,魯大昌能養活一個營的軍力,已是相當不容易的事了,就算給他更多的正規軍,他其實也養不活的。正是因為雙方都有相當的軍力,就更容易形成一種較量的關系,再加上魯大昌的地界跟楊土司的地界相連,他跟楊土司之間就始終有點矛盾,他總想“改土歸流”,把楊土司改為政府的流官。但一直以來,他也沒有成功。所以,后來的某一天,就想方設法地拉攏了土司衙門里一個非常聰明的人。這人叫方秉義,漢人,是楊積慶的秘書。方秉義畢竟是漢人,跟著楊土司時,他不一定很忠心。所以,魯大昌很容易便把他給收買了。不過按我看,不忠心的人怎么都不忠心,忠心的人怎么都忠心,藏漢種族的不同,更像是一個說辭,它不能成為一個人不忠的借口,也不能成為判斷一個人是否忠心的標準。總之,自從被魯大昌收買之后,這個方秉義就變成了安插在楊土司身邊的探子。不知道他是看出了姬從周的不滿,還是什么原因,有一天,他找準了時機,就對傻乎乎的姬從周說,你看你打了這么多的勝仗,都得不到重用,楊土司對你真不公平。他還跟姬從周分析說,這里面的原因有幾點,一是土司的問題,二是制度的問題。封建制度下土司的權力一大,民眾就只認土司,不認政府,不認官員,你的能力怎么強都沒有用,只要楊積慶不認你,你就只能乖乖認命了。方秉義的話正好說到姬從周心里了,他一看姬從周聽得挺入神,索性直接進入主題,他毫不避諱地說,要想擺脫這種局面,唯有一個辦法,就是把楊積慶給殺了,等楊積慶一死,我們就可以建立一個維持委員會,用不了幾天,就會有民國政府的正規軍與我們接頭,他們會幫助我們平定此事,這事一平定,咱們就可以重新建立新的制度,那時,你可就是這里的行政長官了,那么民國政府就會支持你。姬從周一聽就動心了,因為他知道自己很能干,但一輩子不會有太大的出息,虧就虧在給楊土司賣命。于是,方秉義馬上幫著姬從周把造反的細節給列好了,更要命的是,那時候土司衙門里的警衛團基本上控制在姬從周手里。楊積慶壓根就不知道,自家后院起火了。
楊土司有兩個兒子,最大的兒子叫楊琨,二兒子叫班瑪旺秀,也就是后來的楊復興。老大年齡稍大一些,人也跟父親一樣,很是強悍。姬從周叛亂的那天晚上,楊土司正和小兒子睡在一起。土司衙門里突然響起了槍聲,楊土司聞聲立刻從床上坐了起來,抱著睡在一旁的二兒子,抽出壓在枕頭下面的兩把駁殼槍,但不敢貿然闖出去,因為,他還沒有摸清楚是怎么回事,不曉得是哪個軍閥攻了進來。畢竟,這種事以前在卓尼地界上經常發生。但聽到門外的槍聲越來越密集,估摸著快到屋門口了,他只能抱著兒子翻窗戶逃走了。據后來的人說,楊復興在那天晚上差點就被人打死了,他能幸免于難,是因為子彈給被子擋住了,把被子一提,彈殼就掉了出來。那時,楊復興才七歲。不過,楊琨沒那么幸運,他當場就被打死了。直到這時,楊土司仍然不知道襲擊自己的是姬從周,等到姬從周攻打進來的時候,楊土司已經離開了,但姬從周不知道,他于是向著楊土司的房間一陣掃射,因為楊土司的屋門是打里扣著的,他以為楊土司還在屋里。他哪里知道,楊土司早就逃出去了。
從這一點上,就可以看出人心的可怕,僅僅是不受重用,就可以對自己的頂頭上司下殺手,還殺害他的家人。不知道時過境遷,姬從周如果想起這件事,會不會覺得后悔,有沒有內疚之情呢?不過他沒有這個機會,因為殺人者大多會被人所殺,有時,那報應來得是很快的,尤其在那個人命如草芥的年代。也是在那樣的年代中,這樣的行為才會司空見慣,姬從周才會輕易地受到攛掇,做出這樣的事情。戰爭年代最可怕的,其實是個體生命受不到重視,權力欲和控制欲總是凌駕在人性之上,生命不過是統治者的棋子,是爭權奪利的犧牲品。
那個時候,土司衙門有兩個,一個在卓尼縣城,還有一個在縣城周邊的一個溝口。夏天的時候,楊土司住在縣城,到了冬天,他就會到波尤衙門,因為那里會比縣城里暖和一些。姬從周叛亂的當晚,楊土司逃出衙門之后,就一直往溝的上游走,那里有一口水磨,水磨里沒有水,楊土司就抱著小兒子,藏在水磨的木箱子里,藏了一宿。第二天,天剛剛亮,楊土司就將頭伸出水磨,看了看四周,他發現有個女人來這里背水,就把她叫了過來。楊土司對那女人表明了身份,還告訴她昨晚發生的事情,楊土司說,直到現在,他仍然不知道是外面的人干的,還是衙門內部的人干的,所以他請女人去幫他看一下,順便幫他找一個人,那人是楊土司的心腹,楊土司請那女人把自己的所在告訴心腹,其他人一個字都不要提。
女人倒也細心謹慎,她知道這件事的性質非常嚴重,就偷偷溜進土司衙門,找到了楊土司的心腹,然后告訴他,楊土司在某個水磨的水箱里,你去的時候帶上件衣服,因為楊土司當時赤著身體。女人還說,司令讓我轉告你,要你一個人過去,對任何人都不要說。那年輕人剛進衙門,還不知道頭天晚上的事情到底是魯大昌干的,還是自己人干的,就按女人的話去找楊積慶。恰好,姬從周頭天晚上的刺殺失敗了,第二天到衙門的第一件事,也是去找楊積慶。當時,只有他的隨從知道那事是他干的,別人不知道,只當他擔心土司的安危,也跟著他一起找人。這個時候,姬從周看到了楊積慶的心腹,發現他正準備出門,手里還拿著衣服,姬從周就生起了疑心。于是他叫住那年輕人,對那年輕人說,昨天晚上魯大昌進攻了衙門,楊司令不見了,你要是知道他在哪里,就要告訴我,要不然,司令萬一出了事,我們誰都擔不起這個責任。年輕人沒經驗,聽姬從周這么一說,就信了,便把司令的藏身地點說了出來,還叫姬從周跟他一起去救司令。于是,姬團長就順理成章地帶上自己手下的那幫人上路了,到了水磨坊之后,姬從周露出猙獰的本來面目,把磨坊圍了起來,然后朝里面喊話,叫楊司令出來,說這一帶已經被包圍了。楊司令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他朝外面砰砰放了兩槍,大家都知道楊土司的槍法很準,都不敢帶頭闖進去,姬從周就下令往里面拋大石頭。就這樣,楊司令就被活活砸死了。過后,姬從周真的成立了革命維持委員會,把土司衙門的門牌換了下來。沒幾天,整個卓尼傳得沸沸揚揚,說有人篡位,楊土司被殺害了。
當時,卓尼以北的恰蓋一直跟夏河有沖突,雖然他們打不過夏河人,但是在卓尼,當地人也算是很強悍的,因為他們以放牧為主,所以他們組織的騎兵很厲害。在卓尼,只有車巴溝人比他們更強悍。恰蓋人每次跟夏河人打仗,都是由一個叫楊麻州的人組織的,這個人在卓尼北部管著三四個旗,在楊積慶手下,除了姬從周,就數他最能干。聽說楊土司被殺之后,楊麻州立即帶著自己部落的藏兵趕了過來,沒想到,他的部隊剛到洮河上的一座橋頭,就碰到了姬從周的部隊,真是冤家路窄。于是,雙方馬上開始了火拼。楊麻州這個人很神勇,而且他不怕死,還組織了一支敢死隊,自己擔任隊長。敢死隊人不多,就七個,相對于他帶來的兩百多藏兵,敢死隊的人數就顯得太少了。這七個人每人騎著一匹白馬,穿了一身白氆氌,戴著白氈帽,在四處彌漫的硝煙和四射的火光中,他們全身的雪白顯得非常扎眼。他們騎著馬沖過了橋,一直沒有停下,一路向縣衙方向跑去。在那天的火拼中,姬從周沒有頂住,帶著大部隊往后撤,翻過了一座山,逃到了迭部的地界。在那里,魯大昌早就派了部隊增援接應,以備不時之需。不過,魯大昌其實不想增援,因為在他眼里,藏族人不斷地窩里斗反而更好,這樣一來,他收拾起殘局就更加方便了。另一方面,還沒與魯大昌的部隊接頭,姬從周的部隊就被打敗了,他手下的兵將也被打散了,只剩下他一個人。于是,楊麻州便騎了馬,一路追了上去,跟著他的,還有他手下的好多兵將。楊麻州帶的兵非常英勇,因為他們是牧民軍隊,就跟清朝的滿洲兵一樣,非常剽悍。但是,可能其他人的馬匹沒有姬從周和楊麻州的那么好,沒追多遠,楊麻州的兵就跟不上了,只有楊麻州一個人,還騎著馬追在姬從周身后。追至一座山腳下時,兩人一前一后上了山梁,楊麻州狠抽一記馬鞭,趕上姬從周,然后一刀就把姬從周的頭給砍了下來,順勢扔到了山腳下。姬從周就這么被殺了,他殺楊土司時,肯定猜不到自己這么快就會步他后塵。不過,他是謀權篡位,楊麻州是替主報仇,兩者背后的動機不一樣,性質也是不一樣的。但話說回來,你殺了我的老大,我就殺了你;那么我殺了你兒子的老子,你的兒子會不會殺我?姬從周要是有家人,也不會放過楊麻州的,只是,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楊積慶死后,楊家人跑到省上去告狀,因為楊土司當時是國民政府的洮州保安司令部司令,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死掉,楊家認為,政府應該介入調查清楚。政府當然只希望地方能安定下來,不要鬧事,但卓尼確實需要一個新的土司。楊土司的大兒子楊琨已經被姬從周殺害了,楊土司留下的,只有二兒子班瑪旺秀,當時,他只有七歲,還太小,但按規矩,他還是當上了土司。只是,成年之前,還需要有人輔佐他。當然,這一安排不是省上或南京政府做出的,而是卓尼向來的傳統,是老百姓自己選出來的。省上當然不會給楊家再分土司的官職,因為省上支持魯大昌,而魯大昌又是刺殺楊土司的幕后黑手,他是不可能主張讓政府再給楊家政權的。當時,正值省政府派人去調查楊土司被殺一事,他首先聽到的,就是魯大昌的控訴,魯大昌說楊土司有很強的封建色彩,這種作風必須鏟除,現在既然出了這樣的事,不如順水推舟,把這事平定掉算了。但是楊土司的家人覺得不公平,楊土司生前對老百姓很好,這是眾所周知的,現在不明不白地死了,政府應該給個說法。當然,省上下來的領導看得很清楚,他知道自己如果一味聽魯大昌的說辭,事情就會一直鬧下去,沒完沒了。于是,那領導把班瑪旺秀找了來,給年僅七歲的他起了個漢族名字,也就是后來的“楊復興”。從這個名字上看,那領導其實是偏向楊家的,畢竟楊家對政府和民眾都很好,這一點誰都看在眼里,所以領導的處理,也是向著楊家的。臨走時,領導還專門下達命令,讓楊復興擔任洮州保安司令部司令,于是,年僅七歲的楊復興就穿上了國民黨的少將服,從那后,卓尼的四十八旗穩定了下來,魯大昌也就沒有再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