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的尼巴村
尼巴村是第二根木頭停留的地方。
百年后的今天,尼巴村依然很美,給我們留下最好印象的村落中,就有尼巴村。三兄弟建的山神也在尼巴村。這里有寬廣的地域,有成群的牛羊,有不高的藍天,有畫一樣的白云,有清冽的空氣,吸一口,五臟六腑就通透了。還有陽光般燦爛的油菜花田,還有綠海般的山,還有綿延流淌的綠浪。尤其是山神所在的山坡。那山沒有樹,沒有奇石,沒有張牙舞爪的氣勢,但有一種流淌著的大力。像是靜默的獸王,伏在那里,發散出王者的氣息。這里是迭部和車巴溝的交界處,迭部那邊奇峰突起,巨石林立,車巴溝這邊蜿蜒起伏,像是綠色的海洋。那么近的兩邊,竟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地貌,讓人不得不驚嘆大自然的神奇。
那個把《寶積經》供了山神的兄弟就住在這里。他找了一個牧人的女兒,慢慢地生兒育女,繁衍開來。于是,就形成了尼巴村。
最初的尼巴村往上,是一道深長的溝,山高,牧場好,樹也多,山上的相對平緩處,也坐落著幾戶人家,零零散散,撒落在山洼里。后來,為了防土匪,這些人家就集中在了尼巴村的山上,形成了一個規模稍大的部落。
這是尼巴村百年前的歷史了。
自那之后,尼巴村發展得很快,像百川入海那樣,好些人涌了來。一般情況來說,進尼巴村最直接的方式是嫁給尼巴人,或是成為尼巴人的女婿。想進尼巴村的男人比女人多,因為尼巴村出美女,有好些外地人,就被村里的美女吸引了。百十年間,各式各樣的男人入駐尼巴村,有新疆人,有俄羅斯人,有回族人,也有漢族人。尼巴村來者不拒。不過,你想進村,就要嚴格遵守部落的制度。于是,所有來尼巴村的人,最終都成了真正的尼巴人。比如那些其他民族的男人們,他們來時形貌各異,但是在尼巴村生活的日子久了,就真成尼巴人了,說的是當地方言,穿的也是當地服飾,而最重要的,是他們有了同樣的宗教信仰。就這樣,那些以前有著不同信仰的人,都成了藏傳佛教的信仰者。在后來的尼巴村,最漂亮最莊嚴的建筑,是嘛呢房。這是車巴溝最大最漂亮的嘛呢房,每逢村里有人去世,附近三個村的人就會聚到這里,為往生者念嘛呢。嘛呢房有著濃濃的異域色彩,吸引了無數的攝影家。
說到尼巴村的制度,它由來已久了。自從有了一定的規模,尼巴村就被分為了五個部落。供《寶積經》的流浪漢最初留在這里時,定然很難想象得到,自己留下的基因,竟能繁衍出一個巨大的村莊。據一位九十多歲的老婆婆說,她出生的那一年,尼巴村發生了一件非常吉祥的事:那一年里,全村竟出生了三個男娃。這說明,九十多年前的尼巴村還很小,人的生育能力也不強。但再往后,尼巴村就發展壯大了。上面也說過,很多外來人涌入了尼巴村,各種文化、各種習慣也涌入了尼巴村,制度成了尼巴村和諧安寧的保證。
尼巴村當時的制度跟吐蕃時期的制度很相似,它是一種部落制度。一位學者告訴我,整個車巴溝——不僅僅是尼巴村——的部落制度,可以和黨項人聯系在一起,若是久遠地追溯上去,也許還跟姜子牙有關系呢。因為,在藏語里,“姜”就是“羌”,它的意思是狼,指的是北方的狼族。那位學者還說,尼巴人是西夏黨項人的后裔。他的這一說法,引起了我很濃的興趣。我在《西夏咒》和《西夏的蒼狼》中,就寫過西夏。在我的文化視野里,西夏是個非常重要的詞,它代表了一種我很感興趣的文化。
尼巴人尚武好斗,他們身上確實有黨項人的影子,而且尼巴人很重視宗教。早年的時候,尼巴人不喜歡干活,吃完飯,都愿意坐在嘛呢房那兒,念念嘛呢,聊聊天,曬曬太陽,男男女女戲耍打鬧一陣,一天就過去了。這種習慣非常的知足、悠閑,跟他們好勇斗狠的那一面,看起來是有些矛盾的。直到今天,車巴溝仍然有這樣的怪現象,似乎遠古流傳下來的思維習慣,仍然在影響一部分的車巴溝人。這也是黨項民族很奇怪的一面。西夏皇帝很重視佛教文化,多次修建敦煌莫高窟等佛教石窟,還翻譯了大量佛經等,但他們又四處征戰,過著一種不符合佛教文化的暴力生活。這種矛盾的文化心態,也引起我很大的興趣。所以,我既在《西夏咒》中抨擊了西夏王朝的暴力文化,又在《西夏的蒼狼》中寫出了西夏優秀的文化基因——原始陽剛的生命之氣。在這個時代,這種氣息已經很難找到了,多的是《西夏的蒼狼》中常昊那樣的人,因功利而卑瑣壓抑,失去了原始生命的野性、自由和高貴,也失去了一種勃發的生命力。這些在原始的藏區文化中,反而還能見到。所以,我對這種文化很感興趣。我想,這樣的基因一旦被激活,或許能給當下的文化一點啟迪。
那位九十多歲的老奶奶還說,在她的記憶中,在六○年之前,莫說尼巴村,就連車巴溝,也很少有餓死人的事。要知道,清朝末年,鬧過十二年的天災,漢地餓死了成千上萬的人,車巴溝卻沒有餓死人,這相當于一個奇跡了。當然,這跟車巴溝人的飲食有很大的關系。
早年的車巴溝人,吃青稞面,也吃苒粑。苒粑是一種草籽,草籽熟了后,人們便打下來,曬干,炒熟,再跟炒面和在一起,加點酥油,就成糌粑了。年長些的尼巴人,都是吃苒粑和芫根長大的。這兩種食物,對于沒有吃慣的人來說,是很難吃的,但時間久了,也就慢慢習慣了。
百十年前,整個車巴溝都窮,沒辦法的時候,只能吃這些。也虧了它們,車巴溝人才能果腹——那時節,人們還不喜歡開山上的荒地,能種青稞的土地很少,那種叫苒粑的草漫山遍野,你想弄多少,就有多少。當然,我去采訪的時候,已沒人吃苒粑了。村里人都開始吃大米和面粉,漢地人吃啥,村子的小賣部里就有啥。一個村子里,有十幾家小賣部,有很多東西,還是外面碰不到的稀罕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