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蘇軾[1]的第一首詩,應該是《郭綸》。
公元1059年,蘇軾與蘇轍這兩位大宋王朝的新科進士,回鄉為母親程夫人丁憂三年之后,在秋涼時節,帶著兩位年輕的媳婦,走水路返回汴京。過嘉州[2]時,在落日蒼茫的渡口,蘇軾抬眼就看到了郭綸。
那時的郭綸逆光而坐,默數著河流中的船只。蘇軾看到了他粗硬的輪廓,卻想象不出蟄伏在那輪廓里的巨大能量,更不曾見過他身邊那匹瘦弱的青白快馬,曾像閃電一樣馳過瀚海大漠。這位從前的英雄,曾在河西一帶無人不識。那名聲不是浪得的,定川寨[3]一戰,當西夏的軍隊自地平線上壓過來時,人們看到郭綸迎著敵軍的方向沖去,用手里的丈八蛇矛,在敵酋的脖子上戳出了一個血窟窿,讓對手的滿腔熱血,噴濺成一片刺眼的血霧。這般的勇猛,沒有在西域的流沙與塵埃中湮沒,卻被一心媾和的朝廷一再抹殺。宋仁宗慶歷四年(公元1044年),范仲淹寫下著名的《岳陽樓記》那一年,宋夏簽訂和平協議,戰爭結束了,英雄失去了價值,郭綸于是騎上他的青白馬,挎上曾經讓敵軍膽寒的弓箭,孤孤單單地踏上遠行的路。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四川來的,更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里,只是在一個不經意的瞬間,與蘇軾迎面相遇。
于是,年輕的蘇軾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河西猛士無人識,
日暮津亭閱過船。
路人但覺驄馬瘦,
不知鐵槊大如椽。
因言西方久不戰,
截發愿作萬騎先。
我當憑軾與寓目,
看君飛矢集蠻氈。[4]
幾百年后,編修《四庫全書》的紀曉嵐讀到這首詩,淡然一笑,說:“寫出英雄失路之感。”[5]
是美人,就會遲暮;是英雄,就有末路。這是世界的規律。只是他(她)們還是美人或英雄的時候,都不會意識到這一點。年輕的蘇軾在那一天就看到了自己的劫數,只不過那時的他,剛剛見識到這個世界的壯闊無邊,他的內心深處,正風云激蕩,還來不及收納這般的蒼涼與虛無,更不會意識到,郭綸的命運,并不只是他一個人的命運,而是所有人的命運。蘇軾從故鄉奔向帝國的中心,又被飛速旋轉的政治甩向深不可知的荒野,王朝為他預置的命運,幾乎與郭綸別無二致。他一生的主題,并不是如何報效他的朝廷,而是如何與自己的命運對抗。
夜色壓下來,吞沒了郭綸的身體。他的臉隱在黑暗中,滔滔的江水中,他聽不見蘇軾的竊竊私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