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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吉特出門是漫無目的的,一下子就決定要到那座故居走走,他把立刻往那個地方走一趟,當作是一件很重要的同時又是一件不夠愉快的必辦之事,他覺得只有這樣做才對,而他是沒有一點私心的。倒是常常有一些比克立斯托佛·那布爾斯更為豐衣足食、受過更多教育的人,對于一些不夠妥當的事情就按著他們的意思做了,反而沽名釣譽地說是善于自制,頗為沾沾自喜。

這次倒用不著小心謹慎了,也用不著害怕被留在那里同丹尼爾·奎爾普的小廝再來一次報復比賽了。房子整個出空,又臟又暗,好像好多月來就沒人居住過似的。一個生了銹的掛鎖吊在門上,褪了顏色的窗簾和帳幔的布角在樓上半開著的窗口凄涼地飄動,緊閉著的百葉窗下面的破口也因為里面的晦暗變成了黑色。他注視過多少次的玻璃窗在早上匆忙搬場時有些被打碎了,房間的樣子比任何房間都更為荒涼陰沉。門前臺階已為一群沒事做的頑童所霸占;有的在玩弄門環,又高興又害怕地靜聽著空房子里散布出甕聲甕氣的回音;另外一些卻聚在鑰匙洞口,一半玩笑一半當真地在把著什么“鬼”,說是天一黑就會把鬼招來,大概舊業主也是被鬼祟走的。在繁華的鬧市中這座房屋獨自立在那里,宛如一幅荒涼冷落的掛圖;吉特一時記起了冬天在室內燃燒的愉快的爐火和那使小屋子震蕩的愉快的笑聲,便很悲傷地掉頭走了。

這里必須特別表明,不能冤枉可憐的吉特,他并沒有感傷的氣質,甚至他一生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一個名詞。他只是一個心腸軟、知道感恩圖報的人,并不懂得什么派頭和禮貌;因此,他不曾含著悲哀重新返回家里,踢弟弟,罵母親(因為當那些情感細致的人發了脾氣之后,他們一定要讓每個人和他一樣不痛快的),反而一心一意盡量想出一些平凡的辦法,使他們更舒服。

哎呀,多少紳士在騎著馬跑來跑去,可有幾個人停下來要人牽馬!一位會計員或者一位議會事務官,能夠替那些在大街上緩轡而馳的人們算算細賬,據他們說,在倫敦,單是牽馬,一年就是一筆很可觀的金錢。無可懷疑地這可以成為一筆很大的數目,只要在二十個不帶馬夫的紳士中有一個下一次馬就夠了;但是他們沒有下馬,像現在這種倒霉的時候,就連最聰明的估計也是靠不住的。

吉特無目標地走著,一會兒快,一會兒慢;一會兒又逡巡一下,因為有人放慢了馬步,四下里望著;一會兒又加快速度奔跑到便道上去,因為他看到不遠的地方有騎馬的人在背陰的道上懶洋洋地行走,好像隨時要在一家門口停下來的樣子。但是他們還是向前走了,一個又一個,沒有人拿出一個便士來?!拔移婀郑蹦泻⒆釉谙耄叭绻渲杏幸晃患澥恐牢壹业氖硻焕锩婵諢o所有,他是否肯故意下馬,裝作拜訪什么人,好讓我賺幾個呢?”

單是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已經使他十分疲乏,不用提那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因此他便坐在一個臺階上休息。這時迎面叮叮當當地跑來了一輛四輪馬車,套著一匹看起來很任性、鞍韉不整齊的小馬,由一位身子矮胖面色溫和的老紳士駕駛著。小老頭兒旁邊坐著一位矮小的老太太,跟他一樣肥胖溫和;小馬自由自在地向前走著,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動作。如果老紳士勒勒韁繩警告,小馬便搖搖頭回答。很清楚,小馬答應的最大限度,就是對于老紳士所特別希望去的任何一條大街,非要這樣走不可;但是這也是他們中間的一種諒解,它一定得按照它自己的方式走,否則寧可停下來不走。

他們經過吉特坐著的地方,因為他緊緊注視著那個怠工的小畜牲,老紳士也就看看他。吉特站立起來,用手按按帽子,老紳士向小馬暗示,要它停下來,它(對于這一部分的職務他是從不反對的)很恭順地接受了建議。

“對不起,先生,”吉特說,“你停了下來我倒覺得很過意不去,先生。我不過是想問問,你的馬需要照管一下嗎?”

“我要到隔壁一條街下車,”老紳士答道,“如果你愿意跟我們來,你就可以替我們看馬?!?/p>

吉特謝謝他,很高興地服從了。小馬轉了一個急彎,為的是視察街對面的一根燈柱,然后又突然離開原來的路徑去視察另一邊的另一根燈柱??吹絻筛鶡糁男问降馁|料完全相同,它感到很滿意,便停了下來,顯然是在考慮問題。

“你究竟走不走呀,閣下,”老紳士嚴肅地說道,“是不是我們要在這里等著你,連約會也耽誤了?”

小馬停在那里動也不動。

“唔,你這個調皮的威斯克呀,”老夫人說道,“多麻煩!我替你這種行為害羞?!?/p>

這個呼吁好像打動了小馬的感情似的,因為它立即向前疾行,雖然面現不豫之色,一路不再停止,一口氣走到一個掛著銅牌、上書“威則登——公證人”的門口。老紳士在這里下車,又扶老夫人下車,然后從座位下面取出了一個花球,樣子和體積都像去了柄的湯婆子。老夫人又安詳又莊嚴地拿著花走進那座宅子,老紳士(他是一個跛腳)緊跟在她的后面。

從他們說話的聲音可以辨出,他們走進了一個前廳,而那里好像就是辦公室似的。那天天氣很熱,那條街很靜僻,窗戶又大開著,因此很容易透過威尼斯式百葉窗聽到里面在做些什么。

最初,大家大握其手,腳步忙亂,接著是呈獻花球;聽他們說話的人猜想是公證人威則登先生不斷叫著:“唔,多美??!”“唔,香極了!”接著又聽到那位紳士用他器官之一的鼻子在大嗅特嗅,發出十分愉快的聲音。

“我特地向你獻花慶祝這個節日,先生?!崩戏蛉苏f了。

“??!一個節日,真的,夫人;對我是很光榮的一個節日,夫人,對我很光榮,”公證人威則登先生說,“我招收過許多年輕的門徒,夫人,真多呢。有一些已經在財富里打滾,早把他們的老同伴和老朋友丟在腦后了,夫人;另外一些倒是直到今天還常來看我,并且說,‘威則登先生,我一生最愉快的時光是在這個辦公室里過的——先生,愉快的時光就是在這只凳子上過的;’但是,夫人,其中并沒有一位對我像我對他們大部分人那般親熱,而我卻預祝過他們將有光明的前途,就像我預祝你們這位令郎似的。”

“唔,親愛的,”老夫人說,“你講這些話多么使我們感到幸福呀,當真的!”

“我對你講,夫人,”威則登先生說,“我認為一個忠厚的人,正如詩人說的,乃是上帝最高貴的杰作[1]。我萬分同意詩人的意見,夫人。便是高高的阿爾卑斯山或者歌喉婉轉的鳴禽,在制作精巧上說,也比不上一位忠厚的人——或者一位女人——或者一位女人。”

“不管威則登先生說我什么,”一種又小又平靜的聲音說道,“一提起他來我總是很熱情的,我敢擔保?!?/p>

“這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一件真正幸福的事情,”公證人說,“正好碰上他的二十八歲生日,我希望我知道如何表示欣慰。我相信,親愛的加蘭德先生,在這一個良辰吉日,我們應該互相祝賀才是?!?/p>

對于這個建議老紳士回答說,他的確感覺應該。結果好像又來了一次握手;握手完了,老紳士說,雖然他不該說這話,但是他相信,沒有一個兒子能夠像阿伯爾·加蘭德那樣給他父母更大的安慰。

“也像他母親同我那樣,很晚才結婚,閣下,等待了許多年,直到我們的日子過得相當好了——在我們結婚的時候我們都不大年輕了,后來上帝賜給我們一個孩子,他又服從又孝順——嗯,這真是我們兩人很大幸福的來源呢,閣下。”

“當然是的,我絕不懷疑,”公證人用一種深切同情的聲音答道,“就是想到這類事情才使我傷悼我這光棍漢的命運。從前有一位年輕的女士,閣下,她是一家信用卓著旅行用品商店老板的女兒——但是那是一個缺點。查克斯特,把阿伯爾少爺的證件拿進來。”

“你看,威則登先生,”老夫人說道,“阿伯爾不是像一般年輕人那樣教養大的。他一直是我們家庭中的快樂,也一直同我們在一起。阿伯爾沒有一天離開過我們——他離開過嗎,親愛的?”

“從來沒有,親愛的,”老紳士答道,“只有一次他同學校的教師湯姆肯雷先生在星期六到馬該特[2]去了一趟,星期一就轉回來了。但是以后他就害了一場重病,你是記得的,親愛的;像這種消遣可真吃不消呀?!?/p>

“他對那個不習慣,你知道,”老夫人說,“他忍受不了,那是實情。而且,我們不在他身邊他就沒有安慰,又沒有人同他談話,又沒人同他玩。”

“正是如此,你們知道,”那個和先前一樣又小又平靜的聲音又插話了,“我簡直就是到了外國,媽,很孤單,覺得像是大海隔絕了我們——唔,我永遠不會忘記我第一次想到大海隔絕了我們的感覺!”

“在那種環境下面這是很自然的,”公證人說,“阿伯爾少爺的孝心是出于他的天性,也出于你的天性,夫人,他父親的天性,以及人性。我現在是探溯源流,它在他那穩靜而拘謹的行動中流動。我要在證件的頁底簽名了,你們在旁看著,查克斯特先生充當證人;我要把我的手指放在這張有鋸齒形的藍色干膠片紙上,我必須用一種清晰的聲調說——可不要驚嚇,夫人,這純是一種法律形式——我履行這道手續,當作我的行為和印據。阿伯爾少爺要把他的名字簽在另外那個膠片紙旁邊,重復念念那同樣神秘的字句,事情就算結束了。哈,哈,哈!你們看這種事情多么容易辦完呀!”

接著是短短的沉默,顯然是阿伯爾少爺也在進行上述的手續,然后重新握手,腳步又重新忙亂一陣,此后不久又是酒杯的叮當聲,和在座的每個人刺刺不休的談話聲。約莫過了一刻鐘,查克斯特先生(耳朵后面插著一支鋼筆,臉上泛起了酒后的紅光)在大門口出現,屈尊地使用滑稽的稱呼管吉特叫“年輕的勢利鬼”,告訴他客人就要出來了。

他們立即走了出來;矮小、肥胖、氣色很好、活潑而又顯赫的威則登先生十分禮貌地引導著老夫人,父親和兒子胳臂挽著胳臂跟在他們后面。阿伯爾少爺滿臉道貌岸然的神氣,看起來幾乎和他父親差不多的年齡,而他的面孔和體格又和他相像得不得了,只是缺乏他那種成熟、圓滑的平易近人的風度,由另一種怯生生的沉默來替代罷了。在其他方面,在衣服的整潔上,甚至在跛腳上,他同老紳士簡直都是一模一樣。

在老夫人坐穩以后,阿伯爾少爺幫忙整理她的大衣,又替她把一只小籃子放好(這是她一套裝備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然后他才坐到后面一個顯然是特別為他做好的小小的車廂里,依次向在場的每一位露出了笑容,從他母親那里開始,到小馬那里結束。不過讓小馬揚起頭來把韁絡系上,倒是一件很麻煩的工作。最后甚至這件事也成功了;老紳士占好座位,拿過韁繩,想從口袋里摸出六便士的銀幣付給吉特。

他沒有六便士的銀幣,老夫人也沒有,阿伯爾少爺也沒有,公證人和查克斯特先生都沒有。老紳士感到一個先令[3]未免太多;但是這條街上沒有地方兌換,因此他便給了男孩子一個先令。

“好了,”他開玩笑似的說道,“下星期一在這同一時間我還要來,你要等在這里,我的小朋友,把它找補上?!?/p>

“謝謝你,先生,”吉特說,“我一定到這里來?!?/p>

他很認真,但是他們聽見他這樣說,都笑得很開心,特別是查克斯特先生,他簡直吼了出來,好像很能欣賞這個玩笑的滋味似的。這時小馬不是已經預知它要回家,便是已經下了不去任何別的地方的決心(其實這是一回事),很敏捷地駕起車子疾馳,使吉特沒有為自己辯白的機會,他也只好走他的路了。用他的錢購買了一些他認為最受家庭歡迎的東西,也不曾忘掉為那只奇妙的小鳥買點谷米,然后盡速趕回家去,成功和幸運使他得意揚揚,甚至全心全意地期待著耐兒和老人早已在他之前到了他的家里。


[1] “一個忠厚的人乃是上帝最高貴的杰作”(an honest man is the noblestwork of God),是英國詩人亞歷山大·蒲伯(Alexander Pope ,1688—1744)《論人性》(An Essay on Man )一詩中的原句。

[2] 馬該特(Margate),英國的海水浴場,在倫敦正東。

[3] 一先令值十二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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