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衛·科波菲爾(全2冊)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13841字
- 2020-08-07 17:35:50
第七章 我在薩倫學堂的“第一學期”
第二天,學堂正式開學。我記得,教室里本來是一片喧囂,忽然變得鴉雀無聲,因為克里克爾先生吃過早飯,來到教室,他站在門廊里掃了我們一眼,就像故事書里說的巨人審察俘虜一樣。這件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滕蓋站在克里克爾先生身邊。我覺得他沒有必要那樣聲嘶力竭地大喊“安靜”,因為學生們都嚇得一聲不吭,一動不動了。
學生們看著克里克爾先生說話,聽見的卻是滕蓋的聲音,主要內容是:
“同學們,新學期開始了。在這個新學期里,你們一舉一動都要小心。我勸你們要以充沛的精力好好學習,要不我就以充沛的精力來處罰你們。我不會手軟。你們搓啊,揉啊,都無濟于事,我給你們留下的痕跡是搓不去,揉不掉的。現在,都快學習去吧!”
那可怕的開學典禮結束以后,滕蓋便拖著假腿冬冬地走了。克里克爾先生走到我坐的地方,對我說,要是我咬人出了名,他也是咬人出了名的。接著他就讓我看他手里的藤子棍兒,問我拿這東西和牙齒相比怎么樣。是不是抵得上一顆尖牙,嘿?是不是抵得上一對牙,嘿?這牙是不是很長,嘿?咬不咬人,嘿?咬不咬人?他每問一句,就用那藤子棍兒抽我一下,像用刀子割肉,疼得我不停地扭動。所以,沒有多久我就享受了薩倫學堂的一切權利(如斯蒂福所說),沒有多久我就眼淚汪汪了。
這并不是說只有我才有這份殊榮。恰恰相反,大部分學生(尤其是年紀小的),在克里克爾先生在教室里來回巡視的時候,都受到了類似的關懷。這一天的功課還沒開始,就有半數學生被打得扭動、哭叫;這一天的功課結束之前,又有多少學生被打得扭動、哭叫呢,我實在不敢想,因為我怕有夸大之嫌。
我覺得任何人都不會比克里克爾先生更喜歡自己那份職業了。他抽打學生取樂,就像貪得無厭的人得到滿足一樣。我認為胖乎乎的學生對他的吸引力特別大,這樣的學生能使他著迷,使他焦躁不安,非在放學之前收拾收拾他們不可。我自己就胖乎乎的,所以我很清楚。現在我一想起這家伙,準氣得發昏,并不是因為我個人的遭遇而氣憤,即使我不曾落到他手里,只要我了解了他的所作所為,我也同樣會感到氣憤。但是我的確氣得頭昏腦漲,因為我知道此人別的不會,只會禍害人,他沒有資格受到那樣大的信任,正如他沒有資格當海軍上將,沒有資格當總司令,即便他當了海軍上將,或者當了總司令,也遠不至于像現在這樣干這么多壞事。
我們這群可憐的孩子得討好一個毫無憐憫之心的兇神,我們在他面前顯得多么卑賤啊!現在回想起來,他是那樣一個德行,而我對他卻要卑躬屈膝,我的生活怎么一開始就是這個樣子呢?
現在我又回想起坐在課桌前留意看他眼神的情景:我低三下四地留意看他的眼神,他在用尺子給另一個學生往算術本上劃格子,那個學生倒霉,剛被他用那把尺子打過手掌,正用手絹擦手,以為擦擦就不痛了。我有很多功課要做,不是閑著沒事兒才看他的眼神,而是因為我感到他有一種不正常的吸引力,我心里害怕,很想知道他還要干什么,是該輪到我挨打了,還是該輪到別的什么人。挨著我坐的有兩排小學生,懷著同樣的心理,也在注意他的眼神。這情況,我覺得他明明知道,卻裝作不知。他在學生的算術本上劃格子的時候,嘴眼歪斜,可怕極了。現在他斜眼往我們這邊一掃,我們都連忙低頭看書,哆嗦起來。過了一會兒,我們又看他。有個學生倒霉,作業做得不好,聽見他召喚,走上前去。這學生支支吾吾地說了一些理由,還說明天一定好好地做。但是克里克爾先生還是揍了他一頓。揍他之前,說了一個笑話,我們也都笑了——我們這群可憐的小狗雖然笑了,卻臉色煞白,像灰一樣,心也都提到嗓子眼兒了。
現在我又回想起坐在課桌前的情景:那年夏天,一天下午,熱得讓人犯困。我周圍是一片嗡嗡聲,好像同學們個個都是綠頭蒼蠅。我們一兩個鐘頭以前剛吃過午飯,那半冷不熱的肥肉叫人膩得慌,我的腦袋好像是鉛做的那樣沉。只要讓我睡上一覺,讓我給什么都行。我坐在那里望著克里克爾先生,像只小貓頭鷹那樣沖著他眨巴眼;有一陣兒,困勁兒上來了,睡夢之中我依然看見他在那里往算術本上劃格子,后來他輕輕地走到我身后,在我背上抽起了一道紅印子,這樣一來我就醒了,看他也看得較為清楚了。
現在我又回想起游戲場上的情景:我在游戲場上雖然看不見克里克爾先生,兩只眼睛卻還老惦記著他。我知道他吃飯的地方離某個窗戶不遠,這窗戶就成了他的象征,我看不見他本人,就看這窗戶。他要是在靠近窗口的地方一露面,我臉上就顯出一副懇求與順從的表情。他要是隔著玻璃往外看,就連最大膽的學生(斯蒂福除外)也會剛喊半聲就不喊了,馬上低頭沉思起來。有一天,特拉德(他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學生)不小心把球踢到窗戶上,打碎了玻璃。這是我親眼所見,當時我就覺得這球落到克里克爾先生那神圣不可侵犯的腦袋瓜子上了,害怕得不得了,現在回想起來,還感到不寒而栗。
特拉德可真可憐!他那身天藍色的衣服特別瘦,把他的胳膊和腿勒得像德國香腸,也可以說像果醬布丁。他是一個最快活也最痛苦的學生。他老挨棍子——記得那個學期,他每天都要挨一頓棍子,只有一個星期一除外,那天趕上假日,只打了兩只手的手掌——還老說要給他叔叔寫信,告訴他這件事,可從來也沒見他寫。挨了打以后,他只是把頭搭在桌子上趴一會兒,不知怎地情緒就好了,又笑起來,在石板上畫滿了骷髏,他的眼淚還沒干呢。起初我老納悶,特拉德畫骷髏能有什么樂趣;有時候我把他看成一種隱士,因為他用那些死亡的標志來提醒自己,挨棍子是不會沒有盡頭的。不過我現在認為他畫骷髏只是因為骷髏好畫,眉眼兒什么的都可以不畫。
特拉德很講義氣,他就是這么一個人。他認為同學之間互相支持是一項嚴肅的義務。他這種看法使他吃過好幾次苦頭;特別是有一次,斯蒂福在教堂里發笑,教區事務員以為是特拉德干的,就把他揪了出去。我現在仿佛還看見他被押解出去的情景,在場的教友都對他投以鄙視的眼光。第二天,他可受了大罪,他還被關了好幾個鐘頭的禁閉,等他出來的時候,他那本拉丁文字典里畫滿了骷髏,整個教堂墓地里的骷髏都畫在里面了,但他始終沒有說出真正的肇事者。不過他也得到了報酬。斯蒂福說特拉德不是那號專打小報告的人,我們都覺得這樣的評語是最高的贊揚。至于我,雖然我遠沒有特拉德那么勇敢,年紀也沒有他那么大,卻會經受很大的痛苦來爭取這樣的獎勵。
看著斯蒂福和克里克爾小姐在我們前面挽著胳膊朝教堂走去,這是我有生以來看到過的最精彩的場面之一。我覺得克里克爾小姐在美貌方面無法與小艾米麗相比,而且我也不喜歡她(我不敢哪!);不過我覺得她是個非常動人的姑娘,舉止文雅,無人可比。我看見斯蒂福穿著白色長褲,為姑娘打著陽傘,就覺得自己因為有他這樣一個朋友而自豪,而且我相信那姑娘也不會不一心一意地愛他的。在我眼里,夏普先生和梅爾先生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不過要是拿斯蒂福和他們相比,就和拿太陽與兩顆星星相比一樣。
斯蒂福繼續保護著我,幫了我很大的忙,因為有幸得到他支持的人,誰也不敢得罪。不過他無法幫助我,或者說他反正沒有幫助我來對付克里克爾先生,而克里克爾先生對我是非常嚴厲的。但是如果我受的罪出了格兒,他總說我缺少他那股子勁,要是換了他,他是不會忍受的。我認為這是他對我的鼓勵,覺得他待我真好。克里克爾先生對我嚴加處置,也有一項好處,就我所知,也只有這一項好處。他在我坐的長凳后面走來走去,想順便給我一棍子,這時候他就發現我那塊牌子礙事。由于這個原因,牌子不久就摘掉了,從這以后我再也沒見過那塊牌子。
一件偶然發生的事使我和斯蒂福的關系更為密切,使我感到很光榮,很得意,雖然有時也帶來一些不便。有一次我很榮幸,他在游戲場上和我說話,我無意中說起某件事也許是某個人——現在記不清究竟是什么了——很像《佩里格林·皮克爾》一書中的某件事或某個人。當時他什么也沒說;可到了晚上,我正要上床睡覺的時候,他問我身邊有沒有那本書。
我說沒有,我還告訴他我是在什么情況下讀了這本書,讀了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些書。
“那你還記得嗎?”斯蒂福說道。
我說,當然記得。我記性好,我相信記得很清楚。
“我看,咱們這樣吧,小科波菲爾,”斯蒂福說,“你把這些書的內容講給我聽。晚上,早了我也睡不著,早晨,我又常常醒得很早。咱們一本一本地來。這就趕上《天方夜譚》了。”
這個計劃使我受寵若驚,當天晚上就付諸實施了。在講述過程中,我對我所喜愛的那些作家造成了多大的損害,我說不出來,也根本不想知道;但是我對他們都很有信心,而且很有把握,我講的東西都是以樸實認真的態度講述的;這兩方面都產生了很好的效果。
缺點是我有時候晚上犯困,或者情緒不好,不想接著往下講,這樣一來就很難了,可是又非講不可,因為叫斯蒂福失望,或者讓他感到不快,那是萬萬不行的。早晨也是這樣,怪困得慌的,很想美美地再睡上一個鐘頭,卻要像山魯佐德王后[1]那樣,不到打起床鈴的時候就得起來,講一段很長的故事,這實在讓人厭煩。然而斯蒂福決心已定;同時,作為回報,我的算術、練習以及功課中感到困難的地方,他都給我解釋,所以在這筆交易中我也不吃虧。不過我還得為自己說句公道話。我為他這樣做,并不是貪圖什么好處,或者有什么個人打算,也不是因為我怕他。我崇敬他,喜歡他,只要他接受我這份情誼,就是最好的回報了。對于他這種回報,我是非常珍惜的,所以現在回想起這些瑣事,心中還隱隱作痛。
斯蒂福對我也是很體貼的,在這一方面,有一次他表現得特別堅決,我估計特拉德和別的同學都會有點兒眼饞了。裴果提答應給我寫的信——這封信對我是多大的安慰呀!——開學后沒過幾個星期就寄到了,隨信還有一個蛋糕,周圍擺了很多橘子,另外還有兩瓶櫻草酒。這些好東西,我都規規矩矩地放在斯蒂福面前,請他處理。
“我看,咱們這樣吧,小科波菲爾,”他說,“這酒就留著等你講故事的時候潤嗓子吧。”
我一聽這話,臉就紅了,謙虛地請他不要把這件事掛在心上。但是他說他注意到了,我有時嗓子發啞——嘶啦嘶啦的,這是他的原話——這酒,每一滴都必須用來給我潤嗓子。于是他就把酒鎖在他的箱子里,等他認為我需要潤嗓子的時候,親自把酒倒到一個小瓶里,在軟木塞里插上羽毛管,讓我飲用。有時候,為了加強這酒潤嗓子的效果,他還特意擠點兒橘汁在里面,或者放上一點兒姜,或者滴上一滴薄荷油,雖然我不敢說這樣一來味道更好,也不敢說晚上睡覺之前和早上起床之后誰就準喜歡這種飲料,但我還是懷著感激的心情喝了,并且深深地體會到他對我的關懷。
我覺得好像我們講《佩里格林》就講了好幾個月,講別的故事也講了好幾個月。我敢說,我們這個機構決沒有因為沒故事可講而顯得無聊,那酒也差不多一直喝到最后。那可憐的特拉德——我一想到這個同學就有一種特殊的感情,一方面想笑,可同時眼睛里又含著淚——他總愛插科打諢,碰到可笑的情節,他就假裝笑得前仰后合,碰到驚險的情節,他就假裝嚇得膽戰心驚。不過這也常常使我講不下去。我記得他的拿手好戲就是在我講吉爾·布拉斯的冒險活動時,每次提到西班牙警官,他就假裝嚇得上牙碰下牙;我還記得有一次我講到吉爾·布拉斯在馬德里碰上強盜頭子,特拉德假裝嚇得渾身發抖,不巧讓正在走廊里巡視的克里克爾先生聽見了,說他在寢室里胡鬧,把他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
如果說我本來就有點兒愛好幻想,喜歡傳奇,由于老摸著黑兒講故事,就更有所發展;在這一方面,講故事這件事對我本不會有很大好處。可是我在寢室里受到大家的寵愛,我還意識到我會講故事這件事很快就在同學中間傳開了,雖然我年紀最小,卻很受重視,因此我也特別賣力。如果一個學校全靠殘暴手段來維持,那么無論主持人有知識還是沒有知識,學生都不可能學到很多東西。我認為,總的說來,我們這幫學生是世上所有學生之中最無知的一幫學生了;他們受到的干擾,受到的粗暴待遇,太厲害了,沒法學習。一個人要是老感到不幸,感到苦惱,感到憂慮,他做什么也做不好,這幫學生又怎么能學得好呢?不過我有點兒愛面子,再加上斯蒂福的幫助,還真促使我好好學;雖說未能使我少受許多懲罰,當然也不是一點兒作用都沒有,卻使我在校期間與眾不同,因為我的確踏踏實實地學到了一星半點兒的知識。
在這方面,我得到梅爾先生許多幫助。他對我有好感,我很感激他,始終不能忘懷。當時斯蒂福老愛作踐他,輕易不放過一個機會來傷他的心,或者慫恿別人來傷他的心。我看到這種情況,總感到很痛苦。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苦惱得更厲害,因為我要是有一塊點心或者別的什么物品,從不背著斯蒂福,有什么秘密也同樣不背著他,沒過多久,我就把梅爾先生帶我去見那兩個老太太的事兒告訴他了;我老怕他把這件事捅出去,用來譏笑梅爾先生。
我敢說,那頭一天早上,我吃著吃著飯就聽著笛聲在那孔雀翎下面睡著了,當時我們誰也沒想到我這個無足輕重的人來到那濟貧院會有什么后果。但是這件事是有后果的,只不過還沒有顯示出來罷了,而且不但有,還有其一定的嚴重性。
有一天,克里克爾先生因病留在家里,這自然給整個學堂帶來了歡樂,上午上課的時候,嚷嚷得很厲害。學生們一來放松,二來得意,很不聽話。雖然令人望而生畏的滕蓋拖著木頭假腿來過兩三次,而且把領頭鬧事的幾個學生的名字記了下來,學生們并不覺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因為他們心里有數,不管他們干什么,明天都會有麻煩,還不如索性今天樂一樂。
那天是星期六,按說應該放半天假。但是在游戲場上打鬧會影響克里克爾先生休息,況且天氣不好,也不宜外出,所以就要求我們下午都待在教室里做功課,那功課比平時容易一些,是臨時安排的。那天正是夏普先生每周一次出去卷假發的日子,所以梅爾先生一個人在學堂里釘著,因為不論什么苦活兒,一向都是他干。
要是梅爾先生這樣溫和的人能使我聯想起牛和熊,那么那天下午鬧得最厲害的時候,他就使我想到一頭牛或者一只熊被一千條狗激怒的情況。我記得他那天頭疼,他用皮包骨頭的手托著腦袋,趴在案頭看書,盡力掙扎著堅持做那無聊的工作,周圍的吵鬧聲能叫下院議長發昏。學生們跑來跑去,玩起了“搶占墻角”的游戲;有的笑,有的唱,有的說,有的跳,有的吼,有的慢條斯理地走,有的圍著他轉,他們齜著牙笑,做著鬼臉兒,在他背后或者在他面前學他的樣兒——模仿他窮,模仿他穿靴子,模仿他穿褂子,模仿他母親,凡是他們應該對他表示同情的地方,他們都加以模仿。
“安靜!”梅爾先生突然站起來喊道,他還把一本書摔在桌子上,“這是干什么?真叫人受不了。簡直叫人發瘋。同學們,你們怎么能這樣對待我?”
他摔在桌子上的那本書是我的。當時我站在他身旁,順著他的眼光往四下里一看,看見所有同學都靜下來了,有的突然感到驚訝,有的有些害怕,有的大概后悔了。
斯蒂福的位子在那狹長教室的另一頭。當時他倚在墻上,兩手插在口袋里,兩眼看著梅爾先生,他把嘴唇收攏,好像在吹口哨,這時梅爾先生一眼看見了他。
“安靜,斯蒂福先生!”梅爾先生說。
“你安靜,”斯蒂福紅著臉說,“你在跟誰說話哪?”
“坐下。”梅爾先生說。
“你坐下,”斯蒂福說,“別多管閑事。”
有人暗自發笑,有人拍了拍手。但是梅爾先生臉色煞白,所以緊跟著又安靜下來,有一個學生從他身后躥出來,本想再模仿一次他的母親,這時也改變了主意,假裝要修鋼筆。
“斯蒂福,”梅爾先生說,“你要是以為我不知道你在這里稱王稱霸,”——說到這里,他無意識地(這是我的猜想)把一只手放在我的頭上——“或者以為我沒看見你剛才慫恿年紀小的學生變著法兒來氣我,那你可就錯了。”
“我根本就沒想到你,我不操那個心,”斯蒂福以冷淡的口氣說道,“所以,實際上,我沒有錯。”
“你要是利用你在這里受到的偏愛,先生,”梅爾先生接著說,他的嘴唇抖得厲害,“來侮辱一位紳士……”
“一位什么?……他在哪兒?”斯蒂福說道。
這時候,忽然有人喊道:“真丟人,詹·斯蒂福!太不像話啦!”這說話的是特拉德,梅爾先生叫他住口,馬上把他頂了回去。
“來侮辱一位苦命的人,他可從來沒在任何事情上得罪過你呀,先生,有種種原因,你不該侮辱他,你也不小了,又不是不明事理,應該明白這個道理呀!”梅爾先生說著,嘴唇哆嗦得越發厲害了,“你做的事又卑鄙,又可恥。坐下,還是站著,隨你的便吧,先生……科波菲爾,繼續做功課吧。”
“小科波菲爾,”斯蒂福說著向前面走來,“等一下。你聽著,梅爾先生,我可就說這一次:你既然放肆地用卑鄙、可恥這一類的字眼來罵我,你就是個無恥的叫化子。你本來就一直是個叫化子,這你是知道的;但是你既然罵了我,你就是個無恥的叫化子。”
究竟是他想打梅爾先生,還是梅爾先生想打他,還是兩個人都有動手的意思,我現在也說不清楚。我只看見全學堂的人都愣住了,好像都變成了石頭,我還發現克里克爾先生站在我們中間,滕蓋站在他旁邊,克里克爾太太和小姐站在門口往里看,好像很吃驚的樣子。梅爾先生把胳膊肘子支在桌子上,兩手托腮,坐在那里半天一動不動。
“梅爾先生,”克里克爾先生說著抓住他的胳膊晃了晃——當時他啞著嗓子說話,聲音卻很大,所以滕蓋覺得沒有必要再重復他的話——“我希望你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吧?”
“沒有,先生,沒有,”這位老師答道,他抬起頭來,搖了搖頭、兩手搓來搓去,顯出極為焦躁不安的樣子。“沒有,先生,沒有。我記得自己的身份;我……沒有,克里克爾先生,我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我……我記得自己的身份,先生。我……我……真希望你早一點兒來提醒我,克里克爾先生。那……那樣的話,你就更仁慈啦,先生,更公正啦,先生。而且還會省掉我一些麻煩,先生。”
克里克爾先生一邊兩眼緊盯著梅爾先生,一邊扶著滕蓋的肩膀,跳上旁邊的一條長凳,坐在了書桌上。克里克爾先生坐在這寶座上,盯著梅爾先生,看他搖頭、搓手,還是那樣焦躁不安,看了一會兒,就轉身對斯蒂福說:
“既然他不肯放下架子向我說明情況,先生,你來說說,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斯蒂福遲疑了一下,沒有回答,他以鄙視和憤怒的眼光看著他的對手,一聲不吭。就是在這個間隙里,我記得,我也情不自禁地覺得,他看上去是一個多么高尚的人,而相形之下,梅爾先生又是多么平凡,多么丑陋。
“讓我說,我就說,他剛才說偏愛是什么意思?”斯蒂福終于說話了。
“偏愛?”克里克爾先生重復道,這時候,他額頭的青筋很快就鼓起來了,“誰說偏愛來著?”
“他說的。”斯蒂福說。
“那就請你說一說,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先生?”克里克爾先生氣憤地轉過臉來沖著他這位助手厲聲問道。
“我的意思是,克里克爾先生,”他低聲答道,“我是這么說的:任何一個學生都無權利用他所受到的偏愛來貶低我。”
“貶低你?”克里克爾先生說道,“我的天哪!你這位先生,你叫什么來著?請允許我問你一個問題,”說到這里,克里克爾先生把兩只胳膊和藤子棍兒什么的在胸前一別,再使勁把眉頭一皺,皺得眉毛下面的小眼睛幾乎都看不出來了,“在你談到偏愛的時候,你對我夠尊重嗎?對我呀,先生,”克里克爾先生說著突然猛地把頭朝他伸過去,又縮了回來,“一校之長,而且還是雇你的人。”
“我不該說那樣的話,先生,我愿意認錯,”梅爾先生說,“我當時要是冷靜一點兒,就不會說那樣的話了。”
斯蒂福又接茬兒了。
“他還說我卑鄙,他還說我可恥,我也就說他是叫化子。我當時要是冷靜一點兒,也許就不會叫他叫化子了。但是我叫了,我愿意承擔后果。”
我大概沒有考慮有沒有后果需要承擔,聽了他這番坦誠的話之后,我非常興奮。這番話也給別的學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雖然誰也沒說什么,他們中間卻有一陣輕微的騷動。
“我感到吃驚,斯蒂福——雖然你這樣坦率,顯得很體面,”克里克爾先生說,“肯定使你顯得很體面——我必須說,我感到吃驚,斯蒂福,你竟然用這樣的話來說薩倫學堂花錢雇用的人,先生。”
斯蒂福笑了兩聲。
“這可不能算是回答了我的話,”克里克爾先生說道,“希望你不要光笑笑就算了,斯蒂福。”
如果在我看來梅爾先生在這個漂亮學生面前顯得丑陋,克里克爾先生有多么丑陋,就很難說了。
“讓他否認吧。”斯蒂福說。
“否認他是個叫化子嗎,斯蒂福?”克里克爾先生大聲說道,“哎呀,他到哪里去要飯了?”
“如果他本人不是,他的親屬是,”斯蒂福說,“那也一樣。”
他看了我一眼,而梅爾先生卻用手溫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抬起頭來,滿臉通紅,心里真懊悔,但梅爾先生的眼睛卻盯著斯蒂福。他還在親切地拍我的肩膀,眼睛還是盯著他。
“既然你克里克爾先生希望我說明理由,”斯蒂福說,“而且希望我把話說清楚,我要說的就是:他母親住在濟貧院里,靠施舍過日子。”
梅爾先生還在盯著他,還在親切地拍我的肩膀,一邊輕輕地自言自語,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他說的是:“是的,我想是這樣的。”
克里克爾轉身沖著他這位助手,雙眉緊皺,勉強顯出客氣的樣子,說道:
“這位先生的話,你也聽見了,梅爾先生。你要是樂意的話,麻煩你當著大伙兒的面指出他說得不對。”
“他說得對,先生,不需要指正,”梅爾先生答道,當時全場鴉雀無聲,他還說,“他剛才說的是真的。”
“那就麻煩你當眾宣布一下,好不好,”克里克爾說道,他把腦袋歪在一旁,兩只眼睛在大家身上轉來轉去,“宣布一下,在此之前,我知道不知道這件事?”
“我想,你不是直接地知道。”他答道。
“這么說,你知道我是不知道的,”克里克爾先生說道,“是不是,啊?”
“我想,你從來也沒認為我家境很好,”他這位助手答道,“我在這里的境況,現在如何,過去如何,你是知道的。”
“我想,要是說起這件事,”克里克爾先生說道,額頭上的青筋脹得鼓鼓的,比什么時候都粗,“你根本就不該處于這樣的境況,你錯把這里當成慈善學堂了。梅爾先生,咱們到此分手,請你走吧。越快越好。”
“現在更好。”梅爾先生說著站了起來。
“先生,那就請吧!”克里克爾先生說道。
“我向大家告辭了,克里克爾先生,還有你們各位,”梅爾先生說著朝四下里看了看,又溫柔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詹姆斯·斯蒂福,我能夠留給你的最好的祝愿就是,你會為你今天所做的事而感到羞恥。我現在決不能把你看做我的朋友,還有我關心的那些人,你也不是他們的朋友。”
他又一次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隨后他從書桌里拿出他的笛子和幾本書,把鑰匙放在里面,留給后來的人,就夾著自己的東西走出了教室。克里克爾先生接著講了一番話,是通過滕蓋講的。他在講話中向斯蒂福表示感謝,感謝他維護了薩倫學堂的獨立與尊嚴(雖然他也許做得太過分了),講話結束的時候,他與斯蒂福握了握手,當時我們歡呼了三聲——為什么歡呼,我不太清楚,不過我想是為斯蒂福歡呼,所以我也熱烈地跟著他們歡呼,雖然心里感到難過。克里克爾先生用藤子棍兒把湯米·特拉德揍了一頓,因為發現他為了梅爾先生的離去,不但不歡呼,反而在那里哭。然后克里克爾先生就回去了,坐在沙發上,也許是躺在床上,反正從哪里來,就回到哪里去了。
現在沒有人管我們了,我記得,我們面面相覷,茫然不知所措。我自己呢,為了我在這件事情里所起的作用而感到萬分的內疚與悔恨,怎么樣也止不住我的眼淚。可是我又害怕,我要是把使我傷心的那種情緒流露出來,那么斯蒂福,我已經注意到了,他不時地看我一眼,他就可能認為那是不友好的表現,也許說得更準確一些,考慮到我和他的年齡差別和我對他懷有的感情,他就可能認為那是不敬重他的表現。想到這里,我才沒敢流淚。他對特拉德非常生氣,他說特拉德挨揍,他感到高興。
那可憐的特拉德已經過了趴在桌子上生悶氣的階段,他像往常一樣,畫了許多骷髏來消氣,他還說,他不在乎,不過梅爾先生受了欺負。
“誰欺負他啦,你這丫頭?”斯蒂福說。
“還問呢,就是你。”特拉德答道。
“我怎么啦?”斯蒂福說。
“你怎么啦?”特拉德反唇相譏,“你傷了他的感情,砸了他的飯碗。”
“他的感情!”斯蒂福以鄙視的語氣重復了一遍,“他的感情過不了多久就好啦,我有把握。他的感情和你不同,特拉德小姐。至于他的飯碗——那是一個很珍貴的飯碗,是不是?——難道你認為我不會給家里寫封信,想法兒給他點兒錢嗎,傻丫頭?”
我們覺得斯蒂福這個想法很得人心。他母親是個寡婦,很有錢,聽說無論斯蒂福提出什么要求,她幾乎總是照辦的。我們看見特拉德那垂頭喪氣的樣子,都高興極了,我們還把斯蒂福捧上了天——特別是因為承蒙他看得起我們,對我們說,他這樣做完全是為我們著想,為我們的前途著想,還說他這樣做,并沒有個人打算,通過這件事,他給了我們很大的幫助。
但是我必須承認,那天晚上,我摸著黑兒接著往下講故事的時候,梅爾先生吹慣了的笛子好像不止一次地又在我耳朵里發出了凄涼的聲音。最后,斯蒂福累了,我也躺在了床上。這時我又覺得不知從哪里聽見了笛聲,這笛聲是那樣悲哀,我感到無地自容。
過了不久,我也就把他忘了,因為我心里老在想斯蒂福。現在有些課就由他來上了,他完全是一副玩兒票的樣子,上起課來非常輕松,又不用課本,我覺得他好像什么都能背下來。后來學堂請到了一位新老師。這位新老師原來在公立的文法學校任教。正式上任之前,有一天他在客廳里吃飯,有人把他介紹給斯蒂福。斯蒂福對他倍加贊揚,對我們說他這個人特棒。一個特棒的人有多大學問,我不甚明了,不過我還是因此而十分尊敬他,毫不懷疑他學問高深。不過在我身上——不是說我有什么了不起——他可從來沒有像梅爾先生下那么大功夫。
我記得這個學期除了學堂的日常生活以外,還有一件事,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之所以記得這件事,是有各種原因的。
一天下午,我們已經被搞得頭昏腦漲了,克里克爾先生還在那里拼命地抽打學生,這時滕蓋走了進來,以他那慣用的大嗓門兒喊道:“科波菲爾,有人找!”
他和克里克爾先生簡短地談了幾句,比如客人是誰,在哪里接待,等等。我遵照學堂的規矩,一聽說有人找,就站起來了,而且非常驚訝,幾乎暈了過去。這時他們告訴我從后面的樓梯上樓去,換上一套干凈花邊,然后到飯廳去。這些要求我都照辦了,我那幼小的心靈從來沒有那樣慌亂。等我來到客廳門口的時候,我忽然想到可能是我母親來了——在這之前,我只想到可能是摩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來了——我的手本來已經放在門把上,這時又縮了回來,我在門外抽搭了一陣,走了進去。
起初,我誰也沒看見,只覺得門后有什么東西頂著,我往門后一看,沒想到原來是裴果提先生和哈姆在那兒,他們拿著帽子,沖著我點頭哈腰,兩個人靠著墻,擠作一團。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不是笑他們那副模樣,而是因為看到他們,非常高興。我們極為熱情地握了手,我笑啊,笑啊,最后笑得掏出手絹來擦眼淚。
裴果提先生(我記得他這次在我這兒,一直就沒閉嘴)看見我擦眼淚,顯得非常關心,捅了捅哈姆,示意讓他說點什么。
“別不高興呀,大衛少爺!”哈姆說,一面發出了他那特有的憨笑,“你看,你長得多快呀!”
“我長了嗎?”我說著又擦了擦眼睛。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為什么而哭,反正一看見老朋友,我就哭起來了。
“長了,大衛少爺?他可不是長了嗎?”哈姆說道。
“他可不是長了嗎?”裴果提先生說道。
他們兩個人對著笑,引得我也又笑起來。我們三個人一塊兒笑,笑得我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你知道我媽怎么樣,裴果提先生?”我說,“我那最親最親的老朋友裴果提怎么樣?”
“非常好。”裴果提先生說道。
“還有小艾米麗怎么樣,古米治太太怎么樣?”
“非常——好。”裴果提先生說道。
接著是一陣沉默。為了打破沉默,裴果提先生從他的布袋里拿出兩只特大的龍蝦,一只大螃蟹,一大帆布口袋小蝦,都堆在哈姆胸前了。
“你看,”裴果提先生說,“你在我們那兒住的時候,我們就知道,你吃飯喜歡來點兒提味的東西,所以我們冒昧地帶來了一些。是那老大姐煮的,是的。是古米治太太煮的。是的,”裴果提先生慢吞吞地說道。我覺得他好像沒有別的話題好說,所以在這個話題上多說一點兒。“古米治太太,我擔保,真是她煮的。”
我向他們道了謝;裴果提先生看了看哈姆,哈姆卻站在那里不好意思地沖著那些蝦蟹微笑,一點兒也沒有要幫他說話的意思,于是裴果提先生就說:
“你看,我們順著風浪就來了,是坐亞茅斯到格雷夫森的帆船來的。我妹妹寫信告訴我你這里的地址,還對我說,要是碰巧到格雷夫森來,一定要過來看望大衛少爺,替她問候少爺,衷心地祝愿他安好,告訴他,家里都非常好,請放心。小艾米麗,你知道,等我們回去她就給我妹妹寫信,告訴她我們見到了你,你也非常好,這就像走馬燈一樣了。”
我不得不想一想才明白裴果提先生打這個比方的用意,他的意思是情況都通知到了,像是畫了一個圈兒。我向他表示了衷心的感謝,雖然自知臉紅,我仍然對他們說,我想自從我和小艾米麗在海邊撿蚌殼、石子以來,她也變了樣兒吧。
“她快成大姑娘了,她就是想當個大姑娘,”裴果提先生說,“你問問他吧。”
他是讓我問哈姆,哈姆以喜悅的心情表示贊同,沖著胸前那口袋小蝦直笑。
“她可俊啦!”裴果提先生說,他自己也顯得容光煥發。
“她可有學問啦!”哈姆說。
“她的字寫得可好啦!”裴果提先生說,“哎呀,那字寫出來,又黑又亮,字又大,放在哪里都能看見。”
裴果提先生一想到他那小寵兒,頓時變得興高采烈,看到這情形,我感到萬分愉快。現在他好像又站在我的面前,他那坦率的滿臉胡子的臉膛顯露出由衷的喜悅與驕傲,這是用什么語言都無法形容的。他那誠實的雙眼炯炯有神,閃閃發光,仿佛眼睛深處有什么光亮的東西在閃動。他那寬闊的胸膛像波濤一樣起伏,表現出他愉快的心情。他那有力的雙手本是松弛的,但他出于真誠,把拳頭攥得緊緊的,為了強調他說的話,他還舉起右臂,我個子小,就覺得他這右臂像是一把大鐵錘。
哈姆差不多也同樣真誠。我敢說,要不是斯蒂福突然走了進來,使他們感到不好意思,關于小艾米麗的事他們還有很多話要說呢。斯蒂福一看我在角落里和兩個陌生人說話,唱著唱著歌也不唱了,說道:“我不知道你們在這兒,小科波菲爾!”(因為那不是通常會客的地方。)說完以后,就從我們面前走過,朝門口走去。
我看他要走,就想把他叫住,究竟是因為有斯蒂福這樣一個朋友而感到自豪呢,還是想對他說明一下我怎么會有裴果提先生這樣一個朋友,我也記不清了。不過說也奇怪,雖然事隔這么多年,當時的情況卻又清楚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我謙遜地對他說:
“請你不要走,斯蒂福。這是亞茅斯兩個打魚的,待人可好啦,是我奶媽的親戚,從格雷夫森來看我。”
“哦,哦?”斯蒂福說著退了回來,“見到他們,我很高興。你們倆好哇?”
他的舉止很自然——輕松愉快,而不盛氣凌人——我到現在還認為他這樣的舉止自有其迷人之處。想到他的動作,他的活力,他那優美的聲音,他那漂亮的面孔和身材,特別是他那內在的吸引力(有些人的確具有這種吸引力),我到現在還認為他有一種魅力,使得人們不由自主地向它屈服,沒有多少人能抵擋得住。我一眼就看出,他們兩個人見到他有多么高興,好像一下子就把心都掏出來給他了。
“你寫信的時候,一定要告訴家里人,裴果提先生,”我說,“斯蒂福先生待我可好啦,要不是他在這里,我的日子還不知道怎么過哩。”
“快別瞎說啦!”斯蒂福說著就笑了,“你們千萬別跟他們說這個。”
“要是斯蒂福先生有空去諾福克,或是薩福克,裴果提先生,”我說,“只要我在,他也愿意,我一定帶他上亞茅斯來看你們的房子,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斯蒂福,你從來沒見過那么好的房子,那是利用一條船建成的!”
“利用一條船,是嗎?”斯蒂福說道,“這樣一個地地道道的打魚的,住這樣的房子,再合適不過了。”
“是啊,先生;是啊,先生,”哈姆咧著嘴笑著說,“你說得對,少爺。大衛少爺,這位少爺說得對。地地道道的打魚的!哈哈!一點兒不錯!”
裴果提先生那個高興勁兒,一點兒也不亞于他的侄子,不過他不好意思那么興高采烈地接受人家對他個人的恭維。
“啊,先生,”他說,一面鞠躬,一面嘿嘿地笑,還把圍巾的頭兒往胸前衣服底下塞了塞,“我謝謝你,先生,我謝謝你!我干這一行,是兢兢業業的,先生。”
“最能干的人也不過如此了,裴果提先生。”斯蒂福說道。他連他的名字都知道了。
“我敢說你也一樣,先生,”裴果提先生搖動著腦袋說道,“也干得很好,干得很好啊!我謝謝你,先生。你對我這樣熱情,先生,我很感激。我是個粗人,先生,不過你要明白,我也是個熱心人——至少我希望我是個熱心人。我家的房子沒什么看頭,先生,可是你要是什么時候想和大衛少爺一塊兒來看看,我們是非常愿意接待的。我可真是個臥牛,真的,”裴果提先生說道,他的意思是說蝸牛,這指的是他自己遲遲不走,他每說完一句話都打算走,可是不知怎的,又回來了;“不過我祝你們二位幸福,祝你們二位愉快!”
哈姆也表示了同樣的祝愿,隨后我們就非常熱情地分別了。那天晚上,我幾乎克制不住,要告訴斯蒂福小艾米麗有多么漂亮,但是我膽子很小,不敢提她的名字,又生怕斯蒂福笑話我,所以沒敢告訴他。我記得,關于裴果提先生說的艾米麗快成大姑娘了,我想了很久,心里七上八下;不過最后我認為裴果提先生的話不可信。
我們把那些海味,也就是謙遜的裴果提先生所說的“提味的東西”,神不知鬼不覺地弄到我們的宿舍里,來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不過特拉德吃出麻煩來了。這個人太倒霉,別人吃了都沒事兒,他卻連平平安安地吃頓飯都辦不到。當天夜里他就病了,病得爬不起來,都是吃螃蟹吃的;于是不得不吃藥,黑藥水,藍藥丸。有個同學叫丹普爾(他父親是個大夫),他說這些藥吃下去,就連馬也受不了。特拉德不肯說出得病的原因,結果挨了一頓棍子,還被罰念六章希臘文《新約》。
除了這些事情,這個學期還有一些事,我就理不出個頭緒了。我記得生活里天天爭斗;夏天過去,季節變換;下霜的早晨,我們聽見鈴聲就得起床,寒冷的夜晚,聽見鈴聲就得睡覺;晚上教室里燈光昏暗,爐火微弱,早上的教室簡直就是一個叫人哆嗦的大機器;吃的不是煮牛肉,就是烤牛肉,不是煮羊肉,就是烤羊肉;一塊塊抹著黃油的面包,一本本卷了邊兒的課本,裂了縫的石板,帶著淚痕的習字本,挨棍子,挨戒尺,理發,星期天趕上下雨,羊油布丁,還有那到處灑了墨水的臟亂氣氛。
不過我記得很清楚,假期在我們心里本來是很遙遠的事,很長時間它就像一個固定不動的小點兒,后來漸漸向我們靠近,越來越大。起初我們盤算還有幾個月,后來盤算還有幾個星期,后來就盤算還有幾天了。我還擔心,怕家里不讓我回去呢。后來聽斯蒂福說,家里是讓我回去的,我肯定是要回家的,這時我又模模糊糊地預感到,說不定家還沒回,就把腿摔斷了。放假的日子終于越來越近了,很快就從下下星期變成下星期,變成本星期,變成后天,明天,今天,今天晚上——我終于上了去亞茅斯的郵車,回家去了。
我在車上睡睡醒醒,醒醒睡睡,還做了不少的夢,夢見學堂里那些雜七雜八的事。不過在我醒著的時候,我看到車窗外面的地已經不是薩倫學堂的游戲場,耳朵聽見的也不是克里克爾先生打罵特拉德的聲音,而是車夫輕輕抽馬趕路的聲音。
[1] 《天方夜譚》主人公,因每晚給波斯王講一段故事,才免遭其殺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