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賈寶玉初試云雨情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卻說秦氏因聽見寶玉從夢中喚她的乳名，心中自是納悶，又不好細問。寶玉回過神來，回想剛才的夢，總覺奇怪，但是并未深究，又繼續和大家游玩去了。

雖說榮府中人數統計起來并不算多，但是從上到下也有三四百人；事情雖不多，但是一天怎么也有一二十件，如同攪在一起的亂麻，毫無頭緒。正想著從哪一件事、哪一個人寫起才好，恰巧就有這么一個人家，雖是千里之外，芥豆之微，但由于和榮府稍有瓜葛，這天正往榮府中來，因此就從這一家說起吧。你道這一家姓甚名誰，又與榮府有什么瓜葛？且聽細講。

剛才說的這一家，姓王，是本地人，祖上也曾經作過小小的一個京官，昔年和鳳姐的祖父相識。因為看中了王家的權勢，于是連了宗認作侄子。當時只有王夫人的大哥鳳姐之父與王夫人跟在京中的，才知道有這么一門親戚，其他人都不知道?，F在其祖已故，只有一個兒子，名王成，由于家業蕭條，于是搬到城外原鄉中去了。王成最近也病故了，只有一個名為狗兒的兒子。這狗兒也有一個兒子，小名板兒，嫡妻劉氏，還有一個女兒，名喚青兒。一家四口，務農為業。狗兒白天干活，劉氏又要做家務活，沒人照看兩個孩子，狗兒便把岳母劉姥姥接了過來。這劉姥姥是個老寡婦，身邊無兒無女，只依靠兩畝薄田度日。自然愿意跟著女兒女婿一起生活。

這年秋末冬初，天氣冷了起來，劉姥姥家中過冬的東西還缺很多，狗兒難免心里不樂，在家多喝了幾杯。劉姥姥看不過去，上前勸道：“姑爺別怪我多嘴，如今我們在天子腳下，滿地是錢，就看會不會撿了，一味在家發愁是沒用的?！惫穬郝犃苏f：“你只會坐在炕上說嘴，難道讓我去打劫？”劉姥姥說：“二十年前，你們不是與金陵王家連過宗么，我和女兒還曾去過一次。他家的二小姐人很爽快，又不擺架子。現在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聽他們說，她現在很是憐憫貧苦的老人。不如我們去走動走動，也許她還念舊。只要她發一點善心，拔一根汗毛也比咱們的腰粗啊！”狗兒一聽，也是個辦法，就讓劉姥姥帶著板兒一塊兒去，先去找早年有點交情的周瑞媳婦。一家人商量妥當，便睡下了。

第二天，劉姥姥起了個大早，梳洗妥當，又教板兒如何說吉祥話。板兒才五六歲，聽說能進城，自然什么都答應。劉姥姥和板兒進了城，看到榮府大門前車流不息，這劉姥姥沒敢過去，整了整衣服，又教板兒說了幾句話，然后就蹲在門口的角落里?？吹綆讉€仆役坐在大門前聊天，劉姥姥便湊上前去問：“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娘，就是周瑞媳婦，哪位爺能幫我請她出來？”那些人仔細打量劉姥姥一番，便問：“你是哪里來的？”劉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的，煩哪位太爺替我請他出來。”那些人聽了，都不理睬，半天才說：“你遠遠的在那墻角下等著，過一會兒他們家有人出來?！逼渲幸粋€年老的說：“不要誤了她的事，何苦耍她呢！”于是對劉姥姥說：“那周大爺到南邊去了。他家住在后面一帶，他娘子在家。你從這邊繞到后街上，到后門一問就知道了?！?/p>

劉姥姥聽了謝過，帶著板兒繞到后門上。只見門前歇著些生意擔子，也有賣吃的，也有賣玩耍物件的，鬧吵吵三二十個孩子在那里玩耍。劉姥姥向其中一個孩子打聽，這孩子就把劉姥姥領到周瑞家，大叫：“周大娘，有個老奶奶來找你呢，我帶了來了。”周瑞家的在屋內聽說，忙迎了出來，問：“是哪位？”劉姥姥忙迎上來問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瞧了半天，才認出來，笑著說：“姥姥，這些年你可好呀？請家里來坐吧?！眲⒗牙岩贿呑咭贿吘蛯⒓抑械牟灰滓灰徽f了，周瑞家的聽了這話，又看看他們的打扮，就猜到來意了。但因為前幾天她丈夫爭買田地的時候，狗兒幫了忙，如今這劉姥姥又落魄至此，也想顯示自己的能力，于是說：“姥姥還不知道吧，現在和五年前不一樣了。太太已經不怎么管事了，現在是太太的侄女璉二奶奶當家。也就是大舅老爺的女兒，小名鳳姐。今兒就算你不見太太，也要見她一面，才不枉來這一回。”劉姥姥道：“阿彌陀佛！這全仗嫂子方便了?！敝苋鸺业牡溃骸罢f哪里話。俗話說的：‘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不過用我說一句話罷了，害著我什么?！闭f著，便叫小丫頭到正房后面的倒廳悄悄地打聽打聽，老太太屋里擺飯了沒有。小丫頭去了。這里二人又說些閑話。

劉姥姥因說：“這位鳳姑娘今年大不過二十歲，就當家主事，可真難得啊?！敝苋鸺业穆犃说溃骸拔业睦牙?，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強。出落得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少說也有一萬個心眼。能說會道，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不過她。你見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闭f著，只見小丫頭回來說：“老太太屋里已擺完了飯，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敝苋鸺业穆犃?，連忙起身，催著劉姥姥說：“快走，快走。這一下來她吃飯是一個空子，咱們先等著。若遲一步，回事的人多了難說話?！闭f著一齊下了炕，往賈璉的住處來。周瑞家的讓劉姥姥在倒廳等著，自己進了院門，向鳳姐的心腹丫鬟平兒說了情況，平兒聽了，便做主說道：“叫他們進來，先在這里坐著就是了?！敝苋鸺业穆犃?，忙出去引他兩個進院來。上了正房臺階，小丫頭打起了猩紅氈簾，才入堂屋，只聞得芳香撲鼻，滿屋之物都耀眼爭光，使人頭暈目眩。劉姥姥這時只是點頭咂嘴念佛而已。于是進入東邊屋里，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問了好，讓了坐。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當她是鳳姐，才要稱姑奶奶，忽見周瑞家的稱她平姑娘，才知道不過是個有些體面的丫頭，于是屏氣凝神地坐在炕上，靜靜地等著。剛想開口問點什么，就見小丫頭們一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敝苋鸺业拿ζ鹕碚f：“你就在這坐著吧，到時候，我來請你出去?！?/p>

劉姥姥聽見遠處隱隱約約有人的笑聲，大約有一二十個婦人，向那邊的屋子走去。又見兩三個婦人手捧大紅漆盒，進來這邊候著。又聽有人說“擺飯”，人才逐漸去了，只有幾個侍候端菜的人還在，半天寂靜無聲。一會兒就見兩個人抬著一張擺滿魚肉的炕桌來，桌上飯菜都沒怎么動。板兒見到肉就要吃。

不一會兒周家媳婦來叫她過去。

門外的銅鉤上掛著一個大紅的軟簾，炕在南窗戶下面，炕上鋪著一條大紅氈子。鳳姐衣著華貴，脂粉艷麗，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兒，手上捧著一個小銅爐，也不抬頭，只是慢慢地問：“怎么還不請進來？”周瑞家的趕忙帶了兩人站到跟前，說：“已經到了?！兵P姐邊問好邊責怪周瑞家的說：“怎么不早說呢?！眲⒗牙言缫言诘厣习萘藥装萘耍P姐忙說：“周姐姐，扶起來吧，我年輕，不知道是什么輩分，不太敢稱呼。”周瑞家的忙說：“這就是我剛才回的那個劉姥姥?！兵P姐點點頭，讓劉姥姥坐在炕沿上。板兒躲在劉姥姥身后，就是不肯出來作揖。

鳳姐笑道：“親戚們不怎么來往，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嫌棄我們不愿來；不知道的，還認為我們瞧不起你們?！眲⒗牙衙φf道：“我們家境不好，走不起，到這里來，沒什么能送給姑奶奶的，讓下人們看了笑話。”鳳姐笑道：“不過是借著祖父的虛名，作個窮官，也就是個空架子。俗話說，‘朝廷還有三門窮親戚呢’，何況你我呢?！闭f著，問周瑞家的：“你去問太太有什么吩咐？”周瑞家的很快就回來了，回鳳姐說：“太太說今天沒空，二奶奶陪著也是一樣。要是有什么事，就和二奶奶說，都是一樣的?！眲⒗牙颜f道：“也沒什么，就是過來看看姑太太姑奶奶?！敝苋鸺业倪呥f眼色邊說：“要是有什么話，只管和二奶奶說，和太太是一樣的。”

劉姥姥明白她的意思，但話未出口，臉已經先紅了，只好忍著羞說：“按理說今天第一次見姑奶奶，本不該說的；只是大老遠奔你來了，還是要說……”剛說到這兒，就聽門外有人來回：“東府里小蓉大爺來了。”鳳姐忙說：“不必說了?！庇謫枺骸叭卮鬆斣谀膬?？”只聽一路靴子響，走進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眉清目秀，身穿裘襖，頭戴華冠。劉姥姥此時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藏。鳳姐笑道：“你坐著吧，這是我侄兒。”

賈蓉笑著說：“父親讓我來求嬸嬸，明天家中招待貴客，記得上次老舅太太給了嬸嬸一扇玻璃屏風，能不能借給我們用一用？”鳳姐說道：“你來晚了，昨天已經借出去了?！辟Z蓉聽后，反倒笑嘻嘻地湊上前來半跪著說：“嬸嬸不借我的話，父親必定怪我不會說話，回家逃不過一頓打。嬸嬸就可憐可憐我吧。”鳳姐笑著說：“我們王家的東西就都是好的？見了就想拿去。”賈蓉笑著說：“嬸嬸開恩?！兵P姐讓平兒拿了鑰匙，安排幾個人抬東西去。賈蓉高興得眉開眼笑，忙說：“我親自帶人去拿，免得弄壞了。”于是起身走了。

劉姥姥接著說：“我今天帶了你侄兒來，不為別的，只是他爹娘在家連飯都吃不上，只能帶他來投奔你?！兵P姐笑道：“不用再說了，我都知道了。劉姥姥吃了早飯嗎？”劉姥姥忙說道：“一大早就往這里趕，顧不上吃飯?！兵P姐忙命人準備一桌飯菜。

一會兒飯菜端了上來，周瑞家的帶他們到東屋去吃飯了。鳳姐將周瑞家的叫過來問：“剛才你去問太太，說了些什么？”周瑞家的回說：“太太說，他們原本并不是一家，只因當年和老太爺一同做官，才連了宗的。最近幾年并沒有來往，今天能來看我們也是好意，有什么事情奶奶定奪就可以。”鳳姐聽了說道：“難怪我連影兒都不知道?！?/p>

說話間，劉姥姥和板兒已經吃完了飯，走了過來，不住地道謝。鳳姐笑著說：“你先坐吧，你剛才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都是親戚，原本就該彼此照應，可現在家里的事情太多，太太年紀也大了，一時想不到也是正常。這大戶人家自有大戶人家的難處，就算我說了你也不一定信。既然你今天來了，又是第一次和我開口，我也不好讓你空著手回去。剛巧昨天太太給我丫鬟們做衣服的二十兩銀子，還沒有動。要是你不嫌少，就先拿去用吧。”

劉姥姥本以為沒戲了，誰道還有二十兩，心里早就樂開了花，忙說：“你們的難處，我也懂，但俗話說得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您老就算是拔一根汗毛也比我們的腰粗！”周瑞家的聽她這話說的粗野，趕忙使眼色。鳳姐并不理會，笑著叫平兒取來銀子并一吊錢。送到劉姥姥跟前，說：“這二十兩銀子先拿回去給孩子們做冬衣。剩下的雇個車子，今后沒事的話多來逛逛，都是親戚。天也晚了，就不多留你們了，到家給家人都問聲好兒吧。”劉姥姥千恩萬謝，拿了銀子跟著周瑞家的來到外廂房。周瑞家的數落劉姥姥不會說話，劉姥姥笑著說：“我一見了她，嚇得都不會說話了?！倍擞值搅酥芏思易艘粫骸⒗牙岩粝乱粔K銀子給周家的孩子們買糖果吃，周瑞家的并不將這點銀子放在眼里，執意不收，劉姥姥千恩萬謝后，帶著板兒出城去了。正是：

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

未知去后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