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18年6月，泰國發生了一個全世界矚目的事件。十多名少年足球隊隊員在年輕教練的帶領下到山區郊游，被洪水困在山洞深處，生死未卜。當泰國政府發現情況并展開救援的時候，已經好幾天過去了。經過國際媒體的報道，全世界都為此揪心。

泰國不缺救援的人力，但缺少洞穴救援方面的專家。很快，來自中國、美國、日本和澳大利亞的救援專家趕到了現場。在被困9天之后，這些少年被英國志愿者發現。十多天后，他們全部被救出。如果不是一位泰國海軍特種兵在救援過程中不幸溺水殉職，這恐怕是世界上最完美、堪稱奇跡的成功救援。全世界的媒體和公眾都受到了鼓舞。它似乎再次向人類證明了我們生活在彼此需要、相互幫助的命運共同體中。

然而，命運共同體的背后，仍然有國家間的政治存在；就像在另一些領域，國家間尖銳的政治關系背后，我們總還能感到人類命運共同體存在一樣。

就在救援開展的同時，中國和泰國的關系正處在一場輿論風波之中。一艘載滿中國游客的輪船在泰國的旅游勝地遇到風浪沉沒，造成了大量傷亡。中國國內有輿論質疑泰國救援不力，而泰國官員則對媒體揭露中國的旅行社違規操作，是中國人自己害死中國人。這個悲劇性的事件，包括它所引發的輿論對抗，可能都跟國家沒有直接的關系，但最終會上升到國家政府的層面，影響國家間的政治關系。

一邊是無私的援助，一邊是武斷的指責，都源于民間的突發事件，卻都影響到國家。這反映了當代外交關系處于很復雜的局面中。

也許是為了不讓兩國的關系蒙上陰影，泰國政府對參與洞穴救援的中國志愿者給予了極高規格的感謝。在泰國王室親自安排下，中國志愿者以總統般的待遇訪問了泰國的名勝，還獲得了泰國航空公司價格不菲的饋贈。

參與泰國洞穴救援的7名中國志愿者全部是平民。他們的救援行動沒有中國政府的安排。他們像普通讀者一樣在媒體上看到新聞，然后像普通中國游客一樣買了機票趕赴泰國。由于事發地處于泰國內陸山區，他們還像一個普通探險者一樣尋找合適的交通地圖。

由于擔心前方隊員不懂泰語，組織此次行動的民間組織“北京平瀾公益基金會”在出發前聯系我，希望我找人幫他們提供語言支持。當時我曾問他們：“你們走這樣的‘野路子’，泰國政府會接納嗎？西方國家的專業團隊會不會排斥你們？”他們告訴我說：“這事很簡單，就是專業對專業。中國人有沒有救援能力，到現場就看出來了。”

這些中國志愿者自豪地認為，中國已經擁有了世界上一流的災害救援能力。這在10年前還難以想象。2008年四川汶川地震發生后，很多普通中國人懷著志愿服務的熱情涌向災區，卻發現自己徒有愛心而已。政府甚至一度發布了禁止志愿者無序涌入的通告，成為那個熱血時代的尷尬注腳。

2008年也被許多中國的民間救援組織稱為“民間公益元年”。在中國政府和西方專業組織的支持和培訓下，中國國內開始產生第一代走向專業化的民間救援志愿者，也孕育了大量緣起草根的民間公益組織。此后，中國的地方治理中開始頻頻出現這些組織的身影。10年后，這些組織甚至開始走向海外，驕傲地宣稱自己的表現不遜于西方志愿者。

中國的社會組織正在快速走向世界。它們將繼中國企業之后成為中國的一張張新名片。

想象一個類似這樣的場景：臺風在菲律賓引發洪水，正在當地民眾面對狂風暴雨快要絕望的時候，看到的不止是坐著直升機和沖鋒舟的美國大兵，還有設備相對簡陋的中國志愿者。與此同時，國際媒體正在批評中國出于領土爭端的政治原因縮減了對菲律賓的捐助。在更大的背景下，美國正在“回歸亞太”，南海問題即將愈演愈烈。這種微觀的公益活動與宏觀的政治關系交織的情景，和在泰國、緬甸和其他地方發生的情景都相似。

無論是在菲律賓風災、厄瓜多爾地震中還是在泰國的洞穴救援中，中國的民間組織都得到當地人熱情的歡迎。但按照中國志愿者的說法，世界各國的人們見慣了西方人的面孔，很少見過中國人。他們見到中國人出現在救災的現場，感到新鮮，也充滿期待。

英國BBC拍過一個關于中國企業在非洲的紀錄片，叫作《中國人來了》。而在對社會組織的采訪和研究中，我很多次看到了另一種版本的“中國人來了”。

在西方，對中國社會組織的期待和懷疑同時存在。但無論如何，中國社會組織的國際公益活動符合西方的價值觀，能夠激發西方民眾的情感共鳴，哪怕放到意識形態中去審視，也符合西方的“政治正確”，難以指摘。中國的國際志愿活動，跟中國在世界上的經濟活動一樣，既在國際政治關系的影子中，又能在一定程度上超越政治意識形態——可能比經濟活動超脫得更多。

所以，社會組織的加入，正在為中國的國際力量補充一塊關鍵短板。中國有強大的政府外交能力，中國的企業能夠開展很好的經濟合作和基礎設施援助，而中國的社會組織，能夠幫助其把在政治和經濟層面營造的“利益共同體”向社會層面的“命運共同體”躍升。

對有的讀者來說，中國社會組織開展國際公益活動的故事令人向往；對有的讀者來說，中國外交的大開大合和國際秩序的深刻變化激動人心。而這本書則要把微觀和宏觀的敘事聯系起來，說明中國的社會組織是在什么樣的背景下走向世界的，又會對世界、中國和社會組織本身帶來什么影響。我力圖用嚴密細致的學術分析來回答這些問題，包括在導論中提出了一個用于分析的理論框架。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從導論開始閱讀全書。

而對實踐更感興趣的讀者，可以直接從第六章開始閱讀。如果你是一名社會組織的管理者，或者對參與國際公益活動感興趣，那么你會看到許多系統性的方法和有趣的實例。當然，其實你也應該回過頭讀一讀前面的內容，了解聯合國全球治理的新趨勢、西方非政府組織和中國社會組織的發展歷史和體制比較，甚至跟隨我一起思考一下民間外交的理論。這些內容會為優秀的實踐者提供他們不容易獲得的宏觀視野。

這本書可能只有有限的讀者，但它所觸及的問題卻值得我們無限的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