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啟蒙運動三書:論法的精神(上、下)
- (法)孟德斯鳩
- 2021-12-08 15:43:25
第一編
第一章 一般意義上的法
第一節 論法和世間萬物的關系
最廣泛意義上的法是源自事物本質的必然關系。從這個意義來看,世間萬物都有它們各自的法:神有它的法、物質世界有它的法、超越人類的智慧生命有它的法、野獸有它的法、人類有其自身的法。
那些說“我們所看到的世間各種結果都是注定發生的,毫無章法而言”這種話的人,他們真的是荒謬至極。難道還有比注定發生這種論調更為荒謬的說法嗎?就是這種所謂的注定發生,似乎已然創造出智能存在物。
因此,這背后必然有一個原始的動因,且法是存在于法與不同存在物之間的關系,以及這些不同存在物彼此之間的關系。
神和天地萬物相關聯,扮演著造物者和保護者的角色。神根據天地萬物創造出來的法是那些神據此予以保護的對象。神根據這些法則行事,因為他深知這些法則。他熟知這些法則,是因為他創造出這些法則。神之所以能創造出法則,因為這些法則和他的智慧與權力有關聯。
當我們觀察這個由物質的運動和智慧的匱乏所構成的世界時,它就在那里連續存在,世界的運動必須受不變的法則支配,并且,如果可以想象到另外一個超乎我們這個世界的世界,它也會有一致的法則,否則就會被毀掉。
這樣,看起來是一種任意為之的造物活動,實則是以法則不變為前提假設的,就像無神論者所宣稱的命運無常那樣。“如果沒有這些法則,造物主也能操縱整個世界”,這種說法是非常荒謬的,因為一旦這些法則消失,世界也就不復存在了。
這些法則是一種建立起來的固定關系。一個運動物體和另外一個運動物體之間符合質量和速度的關系,所有運動受這個關系支配,依照這個關系增加、減弱或消失。多樣性的背后都存在不變性,變化的背后都存在固定性。
特有的智能存在物既擁有他們自己創造的法則,但同時也擁有不是出自他們之手的法則。在他們成為智能存在物之前,他們存在這種可能性。因此,他們存在可能的關系和據此得到的可能法則。法則在創建之前就是“公正”這種可能的關系。說這里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公正或不公正,而只是制定法所規定或禁止的,這即是承認,在一個圓被畫出來之前,這個圓的所有半徑都是不相等的。
因此,必須承認這樣的說法,在制定法之前就有公平關系的存在,反過來,制定法又打造公平關系,因此,可以這樣舉例來說明,假設有人類社會的存在,這個社會只是遵照他們的法律行事。因此,如果這個社會中的智能存在物已經接受來自另外一種生命的某些恩惠,他們應該報以感激之情。由此可推斷,如果一種智能存在物已創造出另外一種智能存在物,被創造的一方應保持對創造方的依賴。這樣,如果一種智能存在物對另外一種智能存在物造成了傷害,作為報應,他也應該受到同樣的傷害,諸如此類等等。
但智能世界遠非像物質世界那樣被治理得井井有條。這是因為,盡管智能世界也有本質上不變的法則,但和物質世界不同的是,智能世界并不是一成不變地按法則行事。究其原因在于,特殊的智能存在物受限于他們的本性,因此容易出錯。此外,智能存在物的天性是按照他們自己的意志行事。因此,智能存在物并不總是遵守他們的原初法則,甚至也不會遵守他們自己給自己創造的法則。
尚不知道獸類是否受運動的一般法則或它們自己特有的運動法則支配。但從它們的表現似乎可以看出,它們不像其他物質世界那樣和神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且獸類的感覺僅在彼此之間才有用,要么是和特定的存在物,要么是獸類本身。
受愉悅的吸引,它們保持著自身特定的存在,在這個相同的吸引作用下,它們保持著自己族類的延續。獸類通過感覺維系在一起,因此它們受自然法則的支配。但獸類沒有制定法,因為它們不是通過知識維系在一起的。但即便這樣,獸類也不會一成不變地遵守它們的自然法則。植物卻不盡然,植物界既不存在知識,也沒有感覺,但植物更好地遵守它們的自然法則。
獸類不像我們擁有至高無上的優勢,但它們所具有的一些優勢卻是我們所沒有的。獸類不像我們擁有希望,但它們沒有我們深深存在的恐懼感。獸類像我們一樣懼怕死亡,但它們對死亡沒有意識。獸類比我們能更好地維系它們的存在,絲毫不會像我們那樣過度濫用它們的激情。
人類作為一種物質存在,像其他物體一樣受不變法則的支配。作為一種智能存在,人類經常違背神創立的法則,并改變那些人類自己制定的法則。人類必須指引自己前行,但畢竟自身能力有限。人類易受無知和錯誤的影響,因為智能是有限的。人類甚至會舍棄他所擁有的不完備的知識。作為一種有感覺的生物,人類會深受各種激情的影響。像人類這樣的存在物,任何時候都會遺忘他的造物主,因此,神用宗教的法則將人類召回到自己身邊。哲學家通過道德法則時刻進行自我反思。為了在社會中生存,人可能會忽略自己的同伴。立法者通過政治立法和民事立法讓人類回歸自己的職責所在。
第二節 論自然法
在所有這些法中,排在前面的是自然法,之所以這樣命名,是因為自然法是唯一脫胎于我們這種存在的組成的法。為了更好地進行理解,必須在社會形成之前來考慮一個人。在這種狀態下,他遵守的法則將是自然法。
讓我們對造物主以及由此引領我們向造物主靠攏這一思想形成深刻印象的法。首先就是重要的自然法,盡管自然法在這些法的序列中并不是第一位的。處在自然狀態的人首先擁有的是認知能力,而不是知識能力。顯然,他的第一個想法不會是進行思考或推理,他首先想到的是保護自己族類的存在,而不會思考自己族類的起源。處在這種狀態的人類,其首先感覺到的是自己的弱點。此時,他的膽怯超乎尋常:以此出發,如果就這一點進行解釋,我們可看到叢林中到處充斥著未開化的野蠻人。他們對任何事物都萬分驚恐,稍有風吹草動,他們就會逃之夭夭。
在這種狀態下,每個人都感覺自己處于劣勢,很少感覺到自己處于平等地位。這樣的人類不會尋求互相攻擊,此時和平共處就是第一位的自然法則。
霍布斯讓人類第一次有了征服對方的欲望,但這并不合理。君權和統治的想法非常復雜,它的形成依賴于許多其他想法,人類第一次產生的念頭肯定不是這種想法。
霍布斯這樣問,“如果人類天生不是處于爭斗的狀態,那么,為什么他們總是隨身攜帶武器呢?為什么他們要用鎖把門鎖上呢?”但一個人總有這樣的感覺,人類身上會發生什么事,只有在社會形成以后才能揭曉。社會形成后,就會誘導人類找出襲擊他人和自我防衛的動機,但這一切在社會形成之前就已經由他們所決定了。
人類會在感覺到自己存在弱點時產生一種滿足他需要的感覺。這樣,另外一部自然法就成為鼓勵人類尋求滋養的法則。
我已經說過,恐懼會讓人們彼此逃離,但彼此恐懼的標志很快就會驅使人們彼此相互靠近。人們同樣也會像動物那般在愉悅感覺的驅使下產生強烈的彼此接近的傾向,動物在同類靠近時就有這種感覺。此外,異性之間由于存在差異所激發出來的魅力,將進一步增加這種愉悅感,于是,人們之間經常產生的自然的彼此懇求就成為第三個自然法則。
除了感覺,其從一開始就屬于人類,他們在獲取知識方面同樣也獲得了成功。人類彼此之間還有第二種聯系紐帶,這是其他動物所不具備的。因此,人類還有另外一種動機來團結在一起,希望生活在社會之中就成為第四種自然法則。
第三節 論制定法
人類一旦進入社會之中,他們便喪失了對自身弱點的感知。人們之間的平等關系就此終止,爭斗隨之而來。
每一特定的社會開始感覺到自己存在的力量,在國與國之間挑起戰事。每個社會中的個體也開始感覺到自己的力量,他們試圖從這個社會的主要優勢中收益,因此在個體之間引發爭斗的狀態。
這兩種爭斗的狀態在人類社會中建立起法。可以把不同的人群視為生活在一個如此之大的星球上的居民,他們擁有對這些人彼此之間關系產生影響的法,這就是所謂的“國家權利”。如果不同的人群視為生活在必須維系的社會當中,他們擁有圍繞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關系的法,這就是所謂的“政治權利”。進一步,他們還擁有涉及全部公民彼此之間的法,這就是所謂的“民事法”。
“國家權利”本質上是建立在這樣一種原則之上,即不同的國家在和平時期應彼此采取行動,使一切朝最可能好的方向發展;發生爭執時,彼此采取行動,盡量避免戰爭的爆發,但不損害到他們的真正利益。
戰爭的目的是為了獲勝,獲勝的目的是為了征服對方,征服的目的是為了保護他們的生存。所有構成“國家權利”的法律都應建立在這一原則和前一原則之上。
所有國家都有“國家權利”。即便是對吃掉俘虜的易洛魁族人,他們也有這樣的權利。他們派出外交使節并接受其他國家的使節。他們知曉戰爭與和平的權利,但問題在于他們的國家權利并不是建立在真正的原則之上。
除了國家權利,這種權利關系到所有社會,每個國家還擁有政治權利。一個沒有政體存在的國家是無法長期存在下去的。正如格雷維納恰如其分地說到,“將全部個人力量團結在一起”就“構成了所謂的政治國家”。
整個社會的力量可以集中到一個人的手上,也可以集中于許多人手中。由于自然界已形成父權,一些人認為,只受一個人管轄支配是符合大自然天性的。但父權的例子卻說明不了什么問題。這是因為,如果父親的權力和單獨統治相關,那么,當父親去世后,權力就繼承給兄弟,或當兄弟逝世后,堂兄繼承權力,這樣,權力就與多人的統治有關了。政治權利必須包含許多家庭的聯合。
更好的說法是,最符合天性的政體是這樣一種政體,其特定的安排和政體為之建立的人民的意愿達成完美統一。
除非把所有人的意志凝聚在一起,否則不可能實現把個人力量團結在一起。正如格雷維納恰如其分地說到,“將這些意志凝聚在一起,就是所謂的‘公民國家’。”
一般意義上的法是人的理性,支配著世界上的所有人。而每個國家的政治法和民事法應僅僅是人類理性被付諸應用的特殊情形。
法對適用于法的人民應該是完全適當的,一個國家的法很有可能不適用于另外一個國家。
法必須和已經建立或想要建立的政體的類型和原則相關聯,不論這些法是作為政治法來創建政體,還是作為民事法來維護這個政體。
法應和國家的物質層面有關。法應和氣候有關,不論這個氣候是嚴寒、熾熱,還是溫和;法應和地形特性有關,包括地理位置和地理范圍;法應和人民的生活方式有關,不論他們是農夫、獵人,還是牧民;法應和政制能夠維持的自由程度有關,與居民的宗教信仰、喜好、財富、人口總數、商業貿易和風俗習慣有關;最后,法和法彼此之間有關,法和法的起源、立法者的目標以及法賴以構建的事物的秩序有關。法必須從所有這些觀點出發來進行考慮。
這就是我要在這本書中承諾所要完成的任務。我必須檢查上述全部關系。所有這些內容匯聚在一起就構成《論法的精神》一書。
我沒有試圖將政治法和民事法割裂開來,這是因為我不處理具體的法,我所關注的是法的精神,并且,由于這個精神包含在法可能和其他不同事物產生的各種不同關系之中,我更多的是遵循法的自然法則,而不是這些關系和事物的自然法則。
我必須首先探究法和自然以及每種政體原則的關系,并且,由于這一原則對法有最為重要的影響,我自己應深入理解這個原則。如果我能構建出這個原則,法就會像找到源頭一樣順理成章地從中產生。然后我再繼續探討其他關系,這些關系看起來更為具體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