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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為了不健全的靈魂的體育運動的全程馬拉松

大家身體都好嗎——作為一本書的開頭未免奇怪(畢竟不是信),但不管怎樣,我反正是托大家的福健康得相當可以。腦袋誠然不靈,但四肢概無問題……不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實在不好意思,瞧我胡說些什么。

不過,世人對于作家的看法有一種先入之見,至少仍有不少人以為所謂作家就是天天熬夜、去文壇酒吧喝得爛醉、幾乎不顧家且有一兩種老病、截稿日期臨近時才悶在賓館里披頭散發寫東西那一群體。所以我說自己晚上一般十點就躺下早上六點起來天天跑步交稿從不推遲的時候,人家常常失望。進一步說來,有生以來幾乎從不知隔日醉便秘肩酸為何物——這么說很有可能把人們對作家的神話式印象徹底摧毀。是覺得對不起,但沒有辦法。

不過,世間流行的這種自毀型作家形象,一如“頭戴貝雷帽的畫家”和“口叼雪茄的資本家”,乃是缺乏現實性的幻想。作家們果真過那種自暴自棄的生活,平均壽命應不會超過五十歲。其中或許也有傾向于喜歡那種豐富多彩波瀾壯闊生活或斷然身體力行之人,但據我所知,如今大部分職業作家都沒有過那種荒唐的生活,零售實際生活片斷的“私小說”占主流的昔日文壇我倒不清楚。總的說來,寫小說是寂寞清苦的活計,正如喬伊斯·卡羅爾·歐茨(1)所說:“靜靜地老老實實做事的人很少成為新聞。”

“問題是如果作家太健康了,那么病態扭曲心理(即所謂自我強迫癥)難免消失得干干凈凈,文學本身豈不無法成立了?”——也有人這樣指出。可是若讓我說,假如扭曲心理那么容易消失,那東西壓根兒就成為不了文學。不這么認為?說到底,“健康”和“健康性”是截然不同的問題,若混為一談,可就談不明白了。健全的身體之中存在黑魆魆不健全的靈魂的時候也是有的,我認為。

因此,這本書要傳達的基本信息是:“身體第一,文體第二。”倒不是說有多了不得,姑且這樣有言在先。

四月到來,最令人興奮的事,無論如何都是波士頓馬拉松。就我來說,大體上聽到十二月的腳步聲便開始做參加波士頓馬拉松的準備了。一到這時,簡直就像關鍵性幽會的前一天下午,全身躁動不安躍躍欲試。為熱身參加了當地幾個五公里或十公里的短程賽,一月二月加長距離,三月參加一個半程馬拉松以確認賽程情況(今年參加了新貝德福德(2)半程賽,路線十分美妙),準備進入“主戰場”。即使我這樣的“梅級”(3)跑手,也還是需要做相應準備的。雖然再折騰也跑不出像樣的成績,而且寫作也夠忙的,可我偏要折騰。若有人說“你可真夠辛苦的”,那么我無言以對,因為的確辛苦。

傷腦筋的是今年冬天波士頓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異常氣候,全城埋在深雪里,十二月中旬至三月初幾乎出不了城。波士頓因為離海近,冷固然冷,但一般不至于積這么多雪,可是今年一冬下雪量加起來竟有一米之多。友好的房東史蒂夫也一臉歉意地搖著頭說:“這很反常,春樹。往年沒這樣的事,一搬來就讓你為難了。”不用說,史蒂夫沒有降雪責任,再道歉也照樣下雪。

無論是我每天跑步的查爾斯河邊漂亮的人行道還是清水塘周圍的跑步路線,抑或大學校園里的田徑場,沒有一處不是冰封雪凍。腳下打滑,無論如何也跑不得。日復一日不得已而為之的門前掃雪的確是不錯的運動,但我畢竟不是耍空手道的年輕人,光干這個頂不了馬拉松訓練。偶爾天氣暖和下來積雪融化,可是這回地面又泥濘不堪,根本談不上跑步——如此情形周而復始。

最初因不能出去跑步而心焦意躁,后來下決心要促使情況多少朝好的方向發展(即所謂positive thinking(4)),于是開始消化平日因只顧跑步而置之度外的運動項目:沿長樓梯做爬山運動、去體育館游泳池游泳、做循環訓練、集中做使用器材的運動。三月過半之后,地面好歹干了,多少做了一點LSD(慢長跑練習)。不過老實說,在最關鍵時期練不成長跑是很難受的事。

波士頓馬拉松沖刺前的光景。老伯帽子上插有兩面美國國旗。形象如此醒目的人決不在少數,其動機并非僅僅出于想惹人注目。形象有某種特殊,一來容易同沿途的人溝通,二來可以因此而多得一些鼓勵。聲援的人也容易打招呼:“國旗老伯,加油!”被聲援的人因此斗志倍增。當然,單單想惹人注目的人也是有的……我的樣子卻極普通。

此次波士頓馬拉松對于我是第三次,但此次是第一次作為“當地選手”上場,心情相當不壞。有了幾個熟人,甚至有人說要去聲援。波士頓市民最喜歡波士頓馬拉松,儼然一年一度的盛大節目,有時間必定特意出門聲援和觀看。房東史蒂夫也好每月為我剪發的美容師雷尼也好,都說要去看。翻譯我的小說的杰伊·魯賓(本職是哈佛大學的老師)也說在“撕心裂肺山”(5)那里等著遞我一個檸檬。我所在的大學的學生也都說前去聲援。看來,我得加油才行。

話雖這么說,但也許是由于冬訓不夠或年齡關系(我是覺得年齡并不大),今年的波士頓馬拉松跑得相當吃力。開始倒健步如飛,但快要跑完三十公里的時候陡然感到腳步的沉重今年比往年來得快,可惜晚了。結果,三小時四十分好歹跑了下來,但最后已經上氣不接下氣,腦袋里轉的全是想喝冰鎮啤酒的念頭,雙腿只是機械地向前移動。

不過,就算紀錄多少有所浮動,就算有時高興有時懊惱,波士頓馬拉松也還是無論什么時候跑都給人以美妙感受的比賽。因是中午十二點開跑,一路上家家戶戶邊看賽跑邊燒烤的氣味從院子里撲鼻而來。當父親的坐在帆布椅上,一只手拿著冰鎮啤酒,津津有味地啃著烤雞。拿到院子的大型收錄機中淌出雄壯的《洛奇》主題曲給選手們打氣。除了正式供水點,滿城的孩子們都跑到路邊向選手們遞上水和橙片。在賽程正中間附近的韋爾斯利女子學院前面,女大學生們齊刷刷地排列著,用頂大的聲音一齊高喊加油(這是傳統)。由于聲音過大,震得右耳嗡嗡直響,什么也聽不見。旅居波士頓的日本人沿路用日語讓我堅持到底。這樣的聲援在那座“撕心裂肺山”那里達到高潮。目睹年復一年無一例外——幾乎一模一樣——出現的這些熟悉的光景,聽其喊聲,嗅其氣味,跑的當中胸口不由一陣發熱:啊,今年又回到老地方了!這以前我在很多地方跑過很多馬拉松,但像這里整座城市都為比賽沸騰的地方好像此外還沒有——在波士頓,即使我這樣的梅級跑手也能真切感受到那種氣氛。紐約和火奴魯魯的當然也是愉快而成功的馬拉松,但波士頓還是有與之不同的something else(6)

下次還參加。

馬拉松這東西,在某種意義上是相當奇異的體驗。我甚至覺得人生本身的色彩都會因體驗和沒體驗過馬拉松而大不相同。盡管不能說是宗教體驗,但其中仍有某種與人的存在密切相關的東西。實際跑四十二公里的途中,難免相當認真地自己問自己:我何苦這么自找苦吃?不是什么好處都沒有嗎?或者不如說反倒對身體不利(脫趾甲、起水泡、第二天下樓難受)。可是等到好歹沖進終點、喘一口氣接過冰涼的罐裝啤酒“咕嘟嘟”喝下去進而泡進熱水里用別針尖刺破脹鼓鼓的水泡的時候,又開始滿懷豪情地心想:下次一定再跑!這到底是什么作用呢?莫非人是時不時懷有潛在的愿望,存心要把自己折磨到極點不成?

其形成原由我不大清楚,反正這種感受是只能在跑完全程馬拉松時才能出現的特殊感受。說來奇怪,即使跑半程馬拉松也沒有如此感受,無非“拼命跑完二十一公里”而已。誠然,半程說辛苦也夠辛苦的,但那是跑完時即可整個消失的辛苦。而跑完全程馬拉松時,就有無法簡單化解的執著的東西在人的(至少我的)心頭揮之不去。解釋是解釋不好,感覺上就好像不久還將遭遇剛剛嘗過的痛苦,因而必須相應做一下“善后處理”——“這個還要重復的,這回得重復得好一些才行!”正因如此,前后十二年時間里我才不顧每次都累得氣喘吁吁筋疲力盡而不屈不撓堅持跑全程馬拉松——當然“善后處理”是一點也沒處理好。

或許有人說是自虐,但我認為絕不是僅僅如此,莫如說類似一種好奇心,類似一種力圖通過一次次增加次數一點點提高限度來把自己身上潛在的、自己尚不知曉而想一睹為快的東西一把拉到光天化日之下的心情……

細想之下,這同我平時對長篇小說懷有的心情幾乎一模一樣。某一天突然動了寫長篇小說的念頭,于是坐在桌前,數月或數年屏息斂氣將精神集中在極限狀態,終于寫出一部長篇。每次都累得像狠狠擰過的抹布,啊,太累了,累死了!心想再不干那種事了。不料時過不久,再次心血來潮:這回可要大干一場!又死皮賴臉地坐在桌前動筆寫長篇。然而無論怎么寫無論寫多少都仍有凝結物沉甸甸地殘留在肚子里。

相比之下,短篇小說就好像十公里賽,再長不過是半程馬拉松罷了。不用說,短篇自有短篇的獨特作用,自有其相應的文思和愉悅,但缺乏——當然是對我而言——深深觸及身體結構本身的那種決定性的致命性質的東西,因而“愛憎參半”的東西也少于長篇。

馬拉松跑完后,去終點附近科普利廣場里面的波士頓最有名的海鮮餐廳“LEAGAL SEAFOOD”喝蛤肉湯,吃一種惟獨新英格蘭地區才有的我喜歡吃的海貝。女侍應生看著我手中跑完全程的紀念章夸獎道:“你跑馬拉松了?嗬,好有勇氣啊!”非我瞎說,被人夸有勇氣有生以來差不多是頭一次。說實話,我根本沒什么勇氣。

但不管誰怎么說,有勇氣也好沒勇氣也好,跑完全程馬拉松之后吃的足夠量的熱氣騰騰的晚餐,實在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妙的東西之一。

不管誰怎么說。


(1)美國女小說家(1938— )。

(2)美國馬薩諸塞州的沿海城市。

(3)作者曾把業余馬拉松選手戲分為“松竹梅”三級,“梅”為最低一級。

(4)積極思維,積極意念。

(5)原文為Heartbreak hill,意思是“令人撕心裂肺般悲痛的山”。

(6)意為“某種別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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