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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從后門出去,走進面積很大、干凈整潔的花園。園子中央有塊草坪和一棵柳樹,柳絮正漫天飛舞。草坪邊上圍種著各式各樣的鮮花,黃水仙花期將盡,郁金香正競相綻放,流芳吐艷。鮮紅的郁金香莖部呈暗紅色,似乎被砍斷后正在愈合的傷口。

這座花園是大主教夫人的領地。我透過屋里的防碎玻璃窗,常看見她在花園里,雙膝跪在墊子上,頭戴花園里擺弄花草時用的寬大草帽,臉上遮蓋著淺藍色面紗。她身旁擱著一只籃子,里面裝著大剪刀和幾條系花用的細繩。吃力的挖土任務通常由一位分配給大主教的衛(wèi)士完成,大主教夫人則在一旁用拐杖朝他指手畫腳。許多夫人都有類似的花園,這里是她們發(fā)號施令、呵護操心的地方。

我也曾有個自己的園子。那新翻過的泥土的清香,那圓圓的植物球莖捧在手心的飽滿感覺,還有那種子漏過指縫干爽宜人的沙沙聲響,這一切我都記憶猶新。那樣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有時大主教夫人會讓人搬出椅子,在花園里坐坐。遠遠望去,顯得無比靜謐、安寧。

她這會兒不在花園里,我開始猜想她會在哪兒,我可不愿冷不防地撞見她。也許她正在起居室里做針線活,患關節(jié)炎的左腳擱在腳凳上;也許她正為在前線作戰(zhàn)的天使軍士兵織圍巾,我很懷疑她織的圍巾在士兵們那兒能否派上用場,不管怎么說,它們實在是太過精美了。她看不上其他夫人織的十字和星形圖案,嫌它們太過簡單。她織的圍巾兩端不是杉樹,就是飛鷹,要不就是樣子呆板的人形圖樣,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這樣的圍巾適合給孩子用,對大人根本不合適。

有時我想這些圍巾壓根兒沒送到天使軍士兵手里,而是拆了,繞成線團,重新再織。或許這純粹是為了讓夫人們有事可干,讓她們有目標感,不至于成天無所事事、百無聊賴。我羨慕大主教夫人的編織活,生活中能有些輕而易舉就能實現(xiàn)的小目標是多么令人愜意啊!

她究竟嫉妒我什么?

不到迫不得已,她從不開口對我說話。對她來說,我是個奇恥大辱,卻又必不可少。

五星期前,我到這兒上任時,我們初次對視而立。我前任那家的衛(wèi)士送我到前門。頭幾天會允許我們走前門,往后就該走后門了。不過事情來得太快,一切尚未確定下來,誰也不能肯定我們的確切身份。過一陣子就會定下來了,要么都走前門,要么都走后門。

麗迪亞嬤嬤說她極力贊成走前門,她說,你們的工作可是功德無量、無上榮光的。

衛(wèi)士替我摁了門鈴,鈴聲未落,就有人從里面開了門,一定是早已守候在門后了。我本以為開門的是個馬大,但眼前分明是穿著粉藍色長袍的夫人。

這么說你就是新來的,她說。她并未側(cè)開身子讓我進去,就這么把我堵在門口,這是要讓我明白,未經(jīng)她的允許不準進門。直至現(xiàn)在,我們?yōu)榱苏紦?jù)諸如此類的小小上風,還是各不相讓,互相較勁。

是的,我回答。

放在門廊上吧,她對幫我提包的衛(wèi)士說。紅色的塑料包不大,另一個包里裝著過冬的披風和厚衣裙,過些日子才會送來。

衛(wèi)士放下包,朝她致了禮,接著腳步聲在我身后響起,在走道上漸漸遠去了。隨著大門喀嗒一聲關起,我頓時感到失去了一只保護我的臂膀,在陌生的門檻前備感孤單。

她就這么等著,直到車子發(fā)動,開走。我低著頭,沒看她的臉,但從目光所及之處可以見到她粉藍長袍下臃腫的腰身,搭在象牙拐杖頂上的左手,以及無名指上一粒粒碩大的鉆石。那一度纖細優(yōu)美的手指仍然保養(yǎng)得很好,關節(jié)突出的手指上指甲修成柔和的弧形,在無名指上仿佛一道嘲諷的微笑,一個取笑她的東西。

你可以進來了,她說著,轉(zhuǎn)過身去,一瘸一拐地朝門廳里走。把門關上。

我把紅色的行李包提進去,這顯然是她的意思,然后關上門。我一聲不吭。麗迪亞嬤嬤說過,除非是非答不可的問題,最好保持沉默。盡量設身處地為她們著想。她說話時,兩手緊緊地絞在一起,臉上現(xiàn)出緊張不安、卑躬懇求的微笑。她們也不容易。

進來,大主教夫人說。我走進起居室,她已經(jīng)坐在椅子上,左腳擱在腳凳上,那里鋪著一塊針繡墊。籃里裝著玫瑰。她的編織活摞在椅子旁邊的地板上,上面還穿著針。

我雙手交叉站在她面前。原來如此,她開了口。邊說邊夾起一支煙,用嘴銜著,點上火。她的嘴唇薄薄的,抿著時,周圍現(xiàn)出許多細小的直紋,過去在唇膏廣告上常可見到。打火機是象牙色的,香煙肯定是從黑市弄來的,這個想法帶給我希望。即便眼下不再有現(xiàn)鈔流通,黑市照有不誤。只要黑市長盛不衰,就總有東西可以交換。這么說她并不恪守那些清規(guī)戒律。可我又有什么能與人交換呢?

我如饑似渴地盯著那支煙。對我而言,煙同酒和咖啡一樣是絕對不能碰的。

那么老,連他的臉長得什么樣都看不出來了,夫人說。

是的,夫人。我答道。

她發(fā)出一種近似笑聲的聲音,接著就咳起來。他不走運,她說。這是你的第二家吧?

第三家,夫人。我答道。

對你也不是什么好事,她說著,又帶著咳聲笑起來。你可以坐下,平常是不準許的,今天就破個戒,下不為例。

我挨著一張硬背椅子邊上坐下。我不想東張西望,不想讓她覺得我對她有欠恭敬。所以,在我右側(cè)的大理石壁爐,上面掛的鏡子,以及屋里的一束束花,都只是在眼角一掃而過,隱隱約約的一團。反正以后要看有的是時間。

現(xiàn)在她的臉和我的在同一位置上了。我覺得她很面熟,至少某個地方似曾相識。一縷頭發(fā)從她的面紗下露出,色澤依然金黃,當時我以為她也許染過發(fā),染發(fā)劑同樣可以從黑市弄到。但現(xiàn)在我知道那是天然的金發(fā)。她的眉毛修成細細拱起的兩道,使她看上去總顯得詫異、憤怒或是好奇,一副受驚的孩子臉上的表情。可是眉毛下面的眼睫毛卻滿是倦容。眼睛則又不同,藍得像陽光耀眼的仲夏天空,帶著不容分說的敵意,藍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的鼻子從前可以稱得上小巧玲瓏,如今在那張臉上則顯得太小,不成比例。她臉不胖但挺大,嘴角邊有兩道皺紋,下巴緊繃著像握緊的拳頭。

你離我遠點,越遠越好,她說。我猜你對我一定也這么想。

我沒有回答,答是吧對她不敬,答不是吧又頂撞了她。

我知道你不蠢,她接著又說。她吸了口煙又吐出來。我看了你的檔案,對我而言,這不過是一筆生意場上的交易。不過你可聽清了,誰要找我麻煩,我就找誰麻煩,明白嗎?

明白了,夫人,我答道。

別叫我夫人,她惱怒地喊。你不是馬大。

我沒問該稱她什么,因為明擺著她希望我永遠沒有機會稱她做什么。我很失望,那時我一心想當她做大姐,一位母親般的長輩,一個能理解我、愛護我的人。我原先服務的那家夫人大多時間都呆在臥室里,馬大們說她在里面酗酒。我還指望這位夫人會有所不同。我愿意設想,也許下輩子,換個時間地點,我會喜歡上她。但此刻我已明白我不可能喜歡她,正如她也不喜歡我一樣。

她把抽了一半的煙在身旁燈臺上一個渦狀小煙灰缸里掐滅。她掐煙的動作干脆利落,一摁一碾,不像多數(shù)夫人那樣喜歡動作優(yōu)雅地反復輕按。

至于我的丈夫,她說,丈夫就是丈夫。這一點我希望你弄清楚。除非死亡將我們分開,否則無法改變。

是,夫人,我又說走了嘴,忘了不該稱夫人。從前人們常給小女孩們玩一種玩具娃娃,扯一下背后的線就會說話。我覺得自己聽上去活像那娃娃,聲音呆板、單調(diào)。她也許恨不得扇我一巴掌。打我們這樣的人是允許的,《圣經(jīng)》上就有先例,不過只能用手,不能用工具。

這是我們?yōu)橹畩^斗的目標之一,大主教夫人說,忽然間她不再看我,而是低頭俯視自己指節(jié)突出、戴著鉆戒的雙手。我一下記起了曾經(jīng)在哪兒見過她。

第一次是在電視上,那時我才八九歲。每逢星期天早上,趁母親還在熟睡,我就早早起床,跑到母親書房里,把電視頻道一一按遍,找卡通片看。有時沒有卡通節(jié)目,我就看“成長之靈魂福音時段”節(jié)目,那里面給孩子們講《圣經(jīng)》故事,唱贊美詩,其中有個領唱的女高音叫賽麗娜·喬伊,淡淡的金發(fā),小小的翹鼻子,長得嬌小玲瓏,藍眼睛很大,唱歌時總是往上翻。她可以同時又哭又笑,每當她帶著顫音,輕松自如地唱過最高音時,兩滴眼淚便會如同得了信號一般,優(yōu)雅地滑落她的臉頰。然后她才往下唱別的。

坐在我面前的女人正是賽麗娜·喬伊本人,或者說過去曾經(jīng)是。于是,一切比我預想的更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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