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對什么事情都不能有先入為主的觀念。
——東野圭吾
1
我半躺在自己的靠椅上,雙眼微閉,面色憔悴,精疲力竭。
大寶把一張大臉湊了過來,對著我左看右看。
“你不要離我那么近好不好?”我瞪了瞪離我不超過十厘米的那張大臉,有氣無力地吐槽道,“你這樣子我總擔心你會親我一下。”
“老秦你這是怎么了?不就參加個周二接訪嗎?又不是第一次!”大寶好奇地問道,“難道比出勘現場還累嗎?”
省公安廳的法醫有一個職責,就是要參加每周二的接待信訪活動。
“我就在想,能不能在接訪的過程中,給我們發現個冤案什么的。”我搖了搖頭,無奈地說道,“這么多年了,一起冤案都沒有過。今天接的這位,是青鄉的王云,你們都知道吧。”
“老信訪戶了。”林濤一邊看著雜志,一邊說,“每周二都要來公安廳門口大喊大叫一番,引得路人都以為我們公安廳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呢。”
“這案子查來查去,事實都很清楚了嘛。”大寶說,“王云的弟弟王智談了個對象,對方家里要四萬塊錢彩禮,王智回家要錢,家里不給錢,王智就跳河自盡了。結果這個王云一口咬定王智是被女方家給殺害的,一直上訪。”
“所以這一家人真是夠過分的,這么點彩禮都不給人家,還往人家頭上扣屎盆子。”韓亮聽著大寶的描述,搖了搖頭。
“你是有錢人,對沒錢的人來說,四萬塊可不是小數目。”陳詩羽漫不經心地說。
“四萬塊的彩禮并不過分,人家養一個女兒也不容易啊。”韓亮說,“而且,都考慮到結婚這一步了,準備彩禮也是對未婚妻的尊重吧?”
“尊重?”陳詩羽合上手中正在看的書,反問道,“夫妻之間的尊重,和彩禮有什么關系?給的彩禮多,就能證明有尊重?彩禮給得少,就沒尊重了?”
“我覺得,女方要彩禮,倒不一定是要尊重。”大寶插話道,“那是面子問題吧?左鄰右舍結婚都有,我沒有,那我面子上也過不去啊。”
“不說面子,就是這地位的問題也要考慮啊。”林濤說,“連四萬塊錢都不給,都能讓步,那這女的婚后在家里豈不是沒法混了。”
“你們幾個,是都覺得沒有彩禮,婚后就沒地位了唄?”陳詩羽反駁道,“夫妻關系中的地位,是以彩禮的多少來決定的嗎?”
程子硯舉了舉手,說:“我覺得,所謂的彩禮,要是能給予小家庭,作為新建家庭的啟動資金,也不是不可以。”
“但現在的彩禮,都是給女方家里的,搞得和賣女兒一樣。”陳詩羽打斷了程子硯的話,說,“我看這風俗不要也罷。”
“以后誰娶了你挺幸運的,彩禮錢省了。”韓亮哈哈一笑。
“我要是結婚,肯定不會選擇用錢來證明地位的男人。”陳詩羽冷淡地說道。
“這個我信。”林濤飛快地應道。
“小羽毛這話說得對,夫妻之間的地位和經濟無關,男女本身就是平等的。”我說。
大寶指著我笑道:“對了,老秦,上次我到你家,是誰又洗碗又拖地來著?”
“別跑題了,喀喀。”我岔開話題,說,“這個案子,部里的專家都被請來了,現場勘查、調查和尸體檢驗情況都明確他是自己主動投河并且溺死的。這個上訪是沒有依據的。”
“這人上訪需要依據?”林濤搖了搖頭,說,“上訪不要緊,這人每周二來廳里,就是為了罵人。老秦今天也被罵得夠嗆吧?”
“不都說法醫醫患關系好嗎?我今天祖宗十八代被罵一遍,子孫后代也要被詛咒,我招誰惹誰了。”我挪了挪身子,緩解一下腰部的疼痛,“還得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啊。”
“醫患關系好?”大寶自嘲地說,“嘿,你那‘堂兄’的事兒,事主還在到處發帖呢。[3]”
“有理不能說,對待撒潑的人還要笑臉相迎,這實在太有損警威了。”我說。
“就是,即便是我們有理,但只要你退讓一步,人家一定會進一步騎到你頭上。”大寶說。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無論是自然界還是人類社會,不過都是一場此消彼長的過程。”
“等會兒,等會兒,你再說一遍,這一句好,我記下來。”大寶拿出筆記本,一邊涂寫,一邊說道。
“不過這個王智也真是的,為了四萬塊的彩禮就跳河了。”韓亮說道,“如果兩個人不合適,分手就是了,干嗎要尋死覓活的呢?”
“是啊,有些人談戀愛是不需要尋死覓活,分手也不需要負責呢。”陳詩羽繼續低頭看書,但不失時機地接茬道。
韓亮一怔,想起陳詩羽還在對那個“熱評事件[4]”耿耿于懷,于是沒有反駁,就像是沒聽到似的,低頭玩起了他的諾基亞手機。
“哎,林科長,你幫我看看,這個報告的格式對嗎?”程子硯見氣氛有一些尷尬,連忙打起了圓場。
我也感覺氣氛不對,連忙對大寶說:“對了,上次讓你聯系那個廠家,購買氣相色譜儀的,你聯系了沒有?”
理化科準備買一臺氣相色譜儀,因為和法醫病理的儀器屬一個廠家,于是他們為了把預算控制好,拜托我們先詢價。這事情我告訴大寶好久了,估計他是忘了。此時,正好可以用來岔開話題。
大寶見我擠眉弄眼地對他使眼色,突然有些蒙,但大概知道我的意思,于是夸張地拿起電話并撥通,用比平時高出八度的聲音和對方說:“喂?請問你們就是賣‘色相’的對吧?”
我剛喝進去的一口水“噗”地噴了出來。
“哦,錯了錯了,你們是賣氣相色譜的對吧?”大寶笨拙地糾正道,“我們是省廳啊,我們理化科想買你們的‘色相氣譜’。”
大寶掛了電話,辦公室里已經笑成了一團,之前的尷尬氣氛早已一掃而光。
大寶一臉窘迫地解釋道:“這儀器名字怎么那么拗口……”
“笑什么呢?”師父推門進來,往桌子上扔了一個文件夾,說,“凌晨的事情,經過一上午的外圍調查,差不多有結果了。不過你們還得去。”
“真漂亮啊,感覺這就是人間天堂了。”大寶站在龍東縣新橋鎮現場旁邊的田地里,用手撫摸著美麗的花朵。
“當然漂亮,那是罌粟。不過這花期已經過了,不然更茂盛。”韓亮靠在車門上,雙手捧著諾基亞,說道。
大寶像是觸電了一樣跳開,說:“我去,居然敢種罌粟!”
“種植超過五百株罌粟,就夠犯‘非法種植毒品原植物罪’了。這也就是沒人舉報,不然妥妥地被抓起來,判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韓亮的眼神還是沒有從小小的手機屏幕上移開。
“怪不得把家安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大寶心有余悸地搓搓手。
幾名警察拿著工兵鏟來到大寶身邊,說:“李法醫讓一下,我們奉命鏟除這些罌粟。哦,還有林科長那邊說通道已經打開了,讓你和秦科長過去。”
我點點頭,開始和大寶穿勘查裝備。這時,我遠遠地看見林濤臉色蒼白地走出了現場的小院落。
“怎么樣?情況清楚嗎?”我邊穿邊問。
林濤沒有說話,打了個手勢,大概意思是說自己支撐不住了,然后扶著一棵小樹,干嘔了起來。
“喂喂喂,你至于嗎?不就是腐敗尸體嗎?你又不是沒見過。”大寶嬉笑道。
林濤此時已經緩過神來,眼淚汪汪地說:“這房子密封得好,你們……你們還是戴著防毒面具進去吧。”
我微微一笑,心想什么大場面沒見過?于是我和大寶沒有戴防毒面具,便拎起勘查箱走進了室內。
進了一樓的大門,我就覺得不對了。雖然房子里面的冷空調開著,室外的炎熱有所緩解,但是那撲面而來的尸臭味,還是讓我不自覺地用手臂揉了揉鼻子。
一樓現場很整齊,沒有什么異樣,但是走上二樓,我就知道林濤為什么會有那么大的反應了。
二樓客廳中央的房梁上,吊著一個男人,此時已經巨人觀模樣了,大量的蛆蟲在尸體上蠕動著。尸體是綠色的,不斷有綠色的腐敗液體順著尸體的足尖滴落到地上。地面上并不整潔,紅色和綠色的液體摻雜在一起,流淌得到處都是。液體里,還有密密麻麻的乳白色的蛆蟲歡快地汲取著營養。
和視覺沖擊相比,更刺激的,是嗅覺的沖擊。由于房子的密封性好,我們在外面并沒有意識到里面的氣味會嚴重成這樣。從上了二樓開始,我就承受了我工作十多年來沒有接觸到的氣味的考驗。我很清楚,那只是尸臭,只不過是比平時遇見的高出數倍濃度的尸臭氣味。
我和大寶對視了一眼,又一起看了看和我們一起進入現場的龍番市公安局的韓法醫,二話不說從勘查箱里取出了防毒面具戴上,這才稍稍改善了現場氣味對我們嗅覺神經的摧殘情況。我們心里不禁也暗暗佩服韓法醫入此現場而色不變的魄力。
確實,作為省公安廳的法醫,自認為相比那些連碰尸體都不多的其他單位的法醫來說,耐受能力還是不錯的,但是和基層法醫相比,這種對尸臭的耐受力,還是遠遠不夠的。
二樓是兩室一廳一衛的結構,主次臥室分列兩側,中間是一個小客廳以及一個裝修不錯的衛生間。
我們順著林濤鋪設的勘查踏板,來到了二樓的主臥室。主臥室里的地板上,橫豎仰臥著兩具尸體,都已經巨人觀模樣,同樣有大量的蛆蟲在尸體上附著。可以看出,主臥室就是作案的第一現場,因為墻壁、房頂上有不少噴濺狀的血跡,地面上的血泊也觸目驚心。和客廳地面上綠色為主的腐敗液體不同,這里地面上主要是暗紅色的已經腐敗了的血液。
“看來自產自銷[5]的問題不大。”我放心了一些。這樣完全封閉的現場,殺人后選擇自縊死亡的案件還是比較多見的。
“老秦,衛生間還有一個。”大寶的聲音從隔壁傳來,“哦,不,是兩個。”
“根據調查,這家人姓湯,是十幾年前從龍東縣栗園鎮搬過來的,一家四口,老頭、老太以及兒子、女兒姐弟倆。”韓法醫在用調查情況來印證現場情況,說,“一般不和鄰居打交道,估計就是為了秘密種植罌粟賺錢吧。但認識他們的人,都說這老兩口兒特別溺愛兒子,導致這個兒子,叫什么來著?我看看,哦,叫湯遼遼,性格十分跋扈。”
我點了點頭,說:“姐弟倆都沒有婚配,是吧?”
韓法醫點點頭,指了指房間外面,說:“這里是老兩口兒,衛生間里的是姐姐。殺人的、在客廳里縊死的,就是湯遼遼了。當然,還需要DNA去驗證。另外,還有一個。嗯,你一會兒去衛生間看看吧。”
尸體都已經高度腐敗呈巨人觀模樣了,但是根據尸體的性別和穿著,還是能與調查情況對號入座的。
我順著勘查踏板來到了衛生間,還是被里面的景象震驚了。
事發時,衛生間里的女死者應該正在洗澡,所以全身赤裸。她被殺的時候,也應該流了不少血,但是因為洗澡間地面上大量的積水,導致血液被稀釋。在積水干涸的時候,把淡紅色的血跡固定在了地面上。尸體腐敗后,產生的大量腐敗液體,又把干涸的淡紅色血跡給染成了墨綠色。
更為觸目驚心的,是死者張開的雙腿之間的一個拳頭大的胚胎。胚胎也因為腐敗而成了墨綠色,手腳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根臍帶連接著胎盤,都已經脫出了女尸的體外。
此時,大寶正在檢驗這個胚胎,說:“胚胎已經長成人形了,估計三四個月大小吧。”
“報案人,就是看到了這個,才嚇得報警了。”韓法醫說。
“我看材料說,報案人,是個小偷是吧?”我問。
韓法醫點點頭,說:“他是在鎮子上聽說這家人估計比較有錢,來了之后又看到這里種罌粟,所以決定黑吃黑。不過,他沒有辦法進入屋內。在上了二樓窗戶的時候,用手電筒照到了這團胚胎,還說胚胎在動彈,說是‘鬼生子’。回去以后,想了兩個小時,還是怕得不行,于是報警了。”
“幸虧他沒進入屋內,不然還真說不清楚。”大寶說。
“情況比較清楚了,我們去尸檢,結束后再和痕檢碰一下,差不多就能結案了。”我環顧了現場,發現沒有其他的異樣,說道。
我們剛剛走出現場,正好遇見了迎面走來的陳詩羽和程子硯,她們按照我的要求,去配合一些外圍的調查。
陳詩羽在距離我們十米遠的地方,就皺起了眉頭,用手微微遮擋著自己的鼻子,說:“味兒真大。”
“車載香水已經備好了。”韓亮還是靠在車門上,回應道。
陳詩羽白了韓亮一眼,把手中的一份資料給我看,說:“按你說的,去國家電網查了電表。這家人的用電時間區間在之前都是非常有規律的。不過,從八月十日晚間開始,用電量就一直處于一種比較恒定的狀態。國家電網的同志說,這應該是開空調,沒有變換溫度的一個正常用電曲線。”
“這就是死亡時間了。”我微微一笑,“案發時間應該是八月十日,距離今天有半個月了。看尸體的狀態,也差不多。”
“能不能專業一點?我們法醫就要按照法醫的推斷方式來好不好?”大寶摸索了一下勘查箱里的鋼尺說,“我量蛆的長度,也差不多。”
“怎么就不專業了?查明案發時間,用蛆的長度來測算遠比這些客觀依據誤差大。有更精確的方式,就不要拘泥于專業了好不好。”我笑著說道。
我看了看程子硯,她連忙說:“查了,五公里范圍之內,找不到一個監控頭。在我們圖偵領域來看,這就沒有意義了。”
我點點頭,說:“這種自產自銷,重頭戲還是在林濤那里。”
林濤此時正一手拿著餐巾紙擦汗,一手接過韓亮遞過來的香水往身上胡亂噴著。
“你這是怎么了?臉色煞白的?”陳詩羽好奇地問道。
“不行,這現場……真不行。”林濤心有余悸。
“你不是天天吹噓你不怕腐敗尸體,只是怕鬼嗎?”陳詩羽邊嘲笑著說道,邊順手遞上了一包紙巾。
“沒說怕腐敗尸體啊,就是看到那個小孩子,我的天,實在是挑戰我的極限。”林濤搖了搖頭,像是要把腦袋里不好的回憶都給甩掉一樣。
“不是一家四口嗎?還有小孩子?”陳詩羽狐疑地翻了翻手中的調查材料,說。
“那個姐姐,懷孕了。”我聳了聳肩膀。
“不是沒有婚配嗎?”程子硯也好奇地問道。
“懷孕和婚配有什么關系?”韓亮一邊說,一邊收起自己的諾基亞。
程子硯意識到這一點,臉唰的一下就紅了。
“嘿,你還敢說這個話題啊?臉皮咋就那么厚呢?”陳詩羽斜眼看著韓亮。
“就是。”林濤一邊用著陳詩羽遞來的紙巾,一邊附和道。
韓亮攤了攤手,也不解釋什么,上車打著了發動機。
“不是懷孕嗎?怎么已經是小孩子了?是嬰兒嗎?”程子硯還是很好奇這個點。
“不是嬰兒,是胚胎。”大寶回答道,“韓亮,你這香水太難聞了。”
“難聞嗎?貴得很呢。”韓亮系好安全帶,開始挪車。
“別理他,他雖然嗅覺靈敏,但是經常分不清什么是好聞的,什么是不好聞的。”我說。
“可是,你們還沒有解剖,怎么能看到胚胎啊?”程子硯不解道。
“掉出來了啊。”大寶對這個問題見怪不怪了,“韓亮,為什么你的香水是臭的?”
“你香水才是臭的!難道你聞尸臭會是香的?”韓亮一臉莫名其妙。
“掉出來了?”程子硯默念了一句,有些恐懼。
“這個叫作死后分娩。”我解釋道,“尸體腐敗后,腹腔內大量腐敗氣體壓迫骨盆底時,可使直腸中的糞便排出、肛門脫垂、婦女的子宮或陰道脫垂。當孕婦死后,胎兒因受腹腔內腐敗氣體壓迫而被壓出尸體外稱為死后分娩。在過去,有些死后分娩發生于已被放入棺內埋葬的孕婦,也稱為棺內分娩。”
程子硯打了個寒戰,不再說話。
2
對于法醫來說,無論多么惡劣的現場和尸體,一旦到了殯儀館,就不至于那么難以忍受了。畢竟少了現場環境以及那種被封閉現場悶得更加濃烈的尸臭味的刺激,加上全新風空調的調整作用,法醫都可以全心全意、不受傷害地完成自己的工作。
所以對于五具尸體的檢驗工作,分成兩組的省、市兩級公安機關法醫也只花了不到六個小時就完成了。而且從殯儀館出來,身上黏附的尸臭味甚至被全新風空調吹得減輕了一些。
“現場是完全封閉的現場,室內和室外是完全隔絕的。人是無法通過除了門窗外的途徑出入的,而且門窗也沒有暴力破壞的痕跡。雖然現場有翻動的痕跡,但依舊不能改變這是一個完全封閉現場的客觀事實。”林濤站在龍番市公安局專案會議室的前端,用激光筆指著幕布上的照片,說道。程子硯在一旁配合他翻動著幻燈片。
“那為什么有翻動?”我問道。
“不清楚,估計是自己家人在爭吵的時候翻動的。”林濤說,“因為所有翻動的物品上沒有黏附血跡,說明是先翻動,后殺人的。”
“翻動的動機,永遠也沒有人知道了。”大寶說,“這就是我很不喜歡自產自銷案件的原因。”
“血跡形態呢?”我接著問。
林濤說:“血跡,就更能證明事實了。現場有大量血跡,但血足跡只有上吊的死者一個人的,沒有其他人的足跡了。這就足以證實這起案件中,沒有外人侵入。兇手在主臥殺人后,單趟足跡到衛生間,再次殺人后,單趟足跡到客廳,直接自縊。”
“是的,絕對不可能有人殺人還不在現場留下任何痕跡。”程子硯對偵查員們解釋道,“即便是他穿著上吊死者的鞋子作案,再換回自己的鞋子,也一定會留下他自己的足跡。”
“也就是說,這起案件,從痕檢角度看,沒有任何問題,是自產自銷。”林濤總結道,“我們還提取了現場多點血跡,這個需要等鄭大姐那邊的檢驗情況。”
“法醫方面,也沒有問題。”我接著林濤的話茬,說道,“四具尸體,目前從牙齒磨耗度來看,兩名六十歲以上,剩下的兩名三十歲以上。基本和調查顯示的四名死者年齡一致。因為高度腐敗導致面容改變,所以無法初步判斷身份,只有等到DNA出來,再進行身份認定。兩名老年死者,都死于大失血,是被人用現場遺留的砍柴刀反復砍擊頭面部、頸部導致的死亡。身上有輕微抵抗傷[6]。女性死者也是同樣的致傷物和致傷方式,應該是在洗澡的時候,兇手趁其不備砍擊的。主臥室有大量噴濺狀血跡,是第一現場。浴室內白色浴簾上有大量噴濺狀血跡,也是作案的第一現場。尸體沒有移動,現場沒有偽裝。”
“自縊的那個,是年輕男死者。是主動自縊的,沒有偽裝。身上也沒有約束傷[7]、威逼傷[8]和抵抗傷,死因也是縊死。大家都知道的,除非有特定的現場環境,抑或是死者有明確的約束傷、威逼傷和抵抗傷,再或者是有致暈因素,否則縊死通常都是自殺。”大寶簡短地補充道,“另外,死后分娩的那個胎兒就沒必要單獨匯報了吧。”
“嗯,反正胎兒我們也單獨提取了DNA送檢,等鑒定出來,就完事兒了。”我說,“總之,現場雖然有輕微的翻動痕跡,但是不足以成為本案的疑點。無論是從尸體的死因、狀態和現場的情況來看,這都是一起典型的自產自銷案件。雖然我們無法判斷這起兇案的發案動機,但是客觀事實是毋庸置疑的。下一步,完善對死者的外圍調查,確定死者的身份,就可以結案了。”
分析終究只是分析,即便可以分析得滴水不漏,也是需要客觀證據來進行支持的。除了我們按照尸檢的常規程序提取的五具尸體上的大量檢材之外,林濤也在現場提取了上百份的生物檢材[9]。這些檢材全部檢驗完成還是需要過程的。
龍番市公安局剛剛上任的分管刑偵的副局長叫董劍,原是云泰市公安局刑警支隊長,后來被提拔了過來。從警開始,他就是一直在刑偵戰線上奮戰的刑警戰士。四十多歲,長相帥氣,行事雷厲風行。他皺著眉頭,一言不發地聽完匯報,立即決定:“各位辛苦了,請檢察機關提前介入此案,做好移交前的全部工作,尸體在核實身份后,就可以火化了。”
結束了會議,我們一起準備乘車回廳里。
林濤問程子硯:“你是不是崇拜董局長?”
被突然問了一句,程子硯有些不知所措,連忙回答道:“沒……沒有呀。”
“還沒有呢,我剛才看到你盯著他,目不轉睛的。”林濤說。
“我只是在聽他的布置安排。”程子硯面頰緋紅,認真地說。
“領導有什么好崇拜的,技術人員應該崇拜技術人員。”林濤說。
“她本來就崇拜你呀。你這是在吃醋嗎?”陳詩羽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放心,你比他帥。”
“嘿,吃什么醋啊,我就是這么一說。”林濤尷尬地撓撓頭,轉念一想,又樂滋滋地補了一句,“不過我覺得你的審美,最近還是挺有進步的。”
倒是程子硯的臉更紅了。
遠遠地看見韓亮等候在七座SUV的旁邊,向我們招手。
“靠在那里招手,這動作實在是不雅。”我笑著低聲說道。
只聽到韓亮遠遠地喊:“師父打你們電話打不通,讓我告訴你們,又來活兒了!”
我一驚,問身邊的幾個人:“今天你們有沒有誰烏鴉嘴了?”
大家都無辜地搖搖頭。
SUV開了近兩個小時,來到了我省汀棠市的轄區內。現場位于汀棠市花卉博覽園之內。這是政府在數年前規劃的一個博覽園,但因為娛樂設施少、距離市中心較遠,所以來這里參觀的人越來越少,目前已經是門可羅雀了。
“什么案子?”我看見遠處的汀棠市公安局年支隊長和好久不見的法醫趙永正在花博園門口等候,于是問道。
“不知道,陳總沒說,就說是什么背靠背。”韓亮開著車說道。
“背靠背?斷背山啊?”大寶好奇地問道。
“顯然不是這個意思。”韓亮聳了聳肩膀。
車停穩后,我們跳下了車,和同事們握手。
“看起來,是個自產自銷。”趙法醫開門見山地說道,“這里平時都沒人,好大的地盤,真是想干嗎就干嗎了。”
“又是自產自銷。”我惋惜地搖了搖頭,說,“真是一段時間都來同一種案子,我們剛剛處理了一個殺三個再自殺的案件。”
“這么巧?”趙法醫嘿嘿一笑,示意我們跟著他走,“我們這兒的簡單多了,是殺一個就自殺的案件。兇手看起來是沒有損傷的,估計是服毒,我們已經體外抽血了,目前正在檢驗。說不定啊,你們看完了以后就直接下結論了。”
由于社會治安的逐漸穩定,目前省廳的法醫承擔了更多的職責。以前我們只需要出勘殺死兩人以上、有廣泛社會影響、久偵不破和疑難案件。而現在,只要是命案,不能立即得出結論的,幾乎都需要我們抵達現場。所以命案少了四分之三,但我們的工作量并沒有減輕多少。
好久沒見趙法醫,我們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花博園的深處。在這里,有一座小小的平房,周圍拉著藍白相間的警戒帶,站著幾名攜帶單警裝備的民警。好在這個蕭條的花博園并沒有參觀者,因此也就沒有圍觀者。
“目前推測的行為人,就是這個花博園的留駐工人,叫王三強,四十五歲,單身。平時負責花博園的日常維護工作,就住在這里,政府包吃包住。”年支隊說,“平時這里也沒人,他就一個人生活,偶爾會出去買菜,其他時間都在這里活動。發現人,是花博園管委會的負責人,今天上午日常查問情況,但電話一直沒通,就差一個科員來看看,發現王三強死在居住地了。”
“這么大的地方,就一個人維護?”我問。
“這里人很少,又是政府的免費公益項目,不收門票,花卉基本都可以自然生長了,他平時也就打掃一下園內的衛生。雖然花博園很大,但是他的工作量并不大。”年支隊說,“問題是,我們在對這個非正常死亡現場進行勘查的時候,發現他的小屋床下,還有一具中度腐敗的女尸。身份目前還不清楚,但是因為這里平時也沒人來,藏尸在王三強的床下,考慮是和他有關系的女子被他殺死。而且王三強身上沒有任何損傷,考慮是他殺人后服毒自殺。”
“特殊的現場環境,特殊的藏尸方式,看來年支隊說得比較靠譜。”林濤穿好了勘查裝備,和我一起走進了現場。
現場非常小,僅僅是一間房間而已,大約二十平方米。除了衛生間被塑鋼墻壁隔離開,就沒有其他的功能區了。
進門后,就是由一個罐裝液化氣灶臺和一臺冰箱組成的廚房。廚房內側,就是一張行軍床和一臺電腦。床的內側,有一個簡易衣柜,沒有柜門,里面凌亂地堆放著各種各樣有些骯臟的衣物。
進房間,就聞見了一股臭味,還不是腐敗尸體的氣味,而是多雙沒有清洗的鞋子堆放在一個小空間里而發出的臭味。我不自覺地用手臂揉了揉鼻子。
行軍床大概寬一米二,上面覆蓋著不整潔的床單,床單的一邊耷拉下來,把床底遮蓋住,讓人看不清楚。王三強躺在床上,淡紅色的尸斑很清晰。
床頭一個小小的角落里,堆放著各種各樣的工具和農具,是王三強平時工作的時候使用的器具。趁著林濤在對地面進行勘查的時候,我蹲在“工具角”的一旁,挨個兒觀察著這些工具。
沒有什么特殊的工具,無外乎是一些鐵鍬、掃帚、榔頭、斧頭什么的。
“不行不行,這個地面作為載體實在是太差了,什么也看不到。”林濤無奈地搖搖頭,又拿起死者脫在床邊的鞋子的鞋底查看。
“尸體沒有任何損傷,我看過了。”趙法醫指了指床上的尸體,說,“現場也沒有任何搏斗的痕跡,或者說異常的痕跡吧,連血跡都沒有找到。”
我一邊蹲在勘查踏板上,掀起床單往床下看,一邊說:“可是,王三強的這個尸斑,倒是不太符合常理啊。”
正常情況下,非失血死亡或者不是死后泡在流動的水里,尸體的尸斑都會比較明顯。尤其是中毒,很多種毒物中毒的死者,都會出現尸斑暗紫紅色等內窒息的征象。即便是一氧化碳或者氰化物中毒,尸斑雖然是鮮紅色或者櫻桃紅色的,但也會比較濃重。眼前王三強的尸體尸斑,倒像是失血一般,尸斑淺淡。
當然,尸斑這種東西,個體差異度也是不可小覷的,根據死亡原因、死亡過程、死后環境、人體膚色等都會有較大的偏差,所以法醫并不能僅僅根據尸斑的顏色、程度來推斷死者的死亡原因。所以,趙法醫也只是聳聳肩膀,表示自己并不能解釋這個原因。
床下,是一具瘦弱的長發女子尸體。因為腐敗已經發生,所以女子的面孔發黑,眼球突出,并不能看出她的真實年齡和樣貌。但是根據這個夏季的溫度和腐敗程度來判斷,她也就是死了三四天的樣子。
“秦科長,園區的監控我都查了,居然沒有幾個是好的。而且夸張的是,連大門口的監控都是壞的。”程子硯調查完監控情況,來到小屋門口,和我說道。
“正常,監控的維護費用可不是一筆小數字。”我說,“這么大個園區,只有一個值班員,可想而知,也不會有人花心思來維護這里的監控。”
“對了,背靠背,是什么意思?”大寶一邊盡可能地歪著身子,探頭進去給床底的尸體拍照,一邊氣喘吁吁地問道。
“哦,哈哈。”趙法醫一笑,說,“那是開玩笑的,不是有一個鬼故事嗎?說是床底有死人,就和床面上的活人背靠背了。那么,死人的鬼魂就會攝人魂魄,讓活人天天做噩夢,最后死于精力的衰竭。”
“你是說,王三強藏尸的動作,把自己的命給攝沒了?”我笑了笑。
“你們繼續看吧,這園區,有衛生間嗎?”林濤臉色蒼白,側身走出了小屋。
“所以說,這就是個鬼故事而已。”趙法醫看著林濤走出小屋,理解地笑了笑,說,“不過,根據調查,有人反映,這兩天王三強出園區在附近市場買酒買菜的時候,他臉色蒼白,魂不守舍的樣子。”
“那太正常了,殺了人,能不魂不守舍嗎?”我笑著搖了搖頭,伸手拽住床底尸體的衣角,將她拖了出來。
“床底的腐敗液體印記和尸體的外形高度吻合,”趙法醫說,“說明尸體發生腐敗的時候,就已經在床底了。”
“我只是想不明白,這么大一個沒人的園區,在哪里藏尸體不好呢?非要藏在自己的床底下?”我在趙法醫的幫助下,把女性尸體抬出了床底,平放在勘查踏板之上。還行,剛剛從極端的現場環境出來,居然對眼前這個已經開始向巨人觀發展的尸體的氣味不太敏感了。
“難道,這個王三強有什么癖好?”趙法醫說著,和我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女尸的褲帶。
還好,我們的擔心多余了,這具女尸衣著完好,并沒有遭受侵犯的跡象。
“王三強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但是這女的,肯定是顱腦損傷了。”我壓了壓女尸的額顳部,感受到了骨擦音[10],這說明死者的顱骨有骨折。既然頸部、口鼻都沒有損傷,就不像是機械性窒息,而除了頭皮有個創口之外,其他身體各部位都沒有明顯的損傷痕跡,這說明死者死于重度顱腦損傷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我按照法醫尸表檢驗術式,對這具在床底下還沒有接受過檢驗的尸體進行了一遍檢查,得出了上述的結論。另外,我還對女尸的衣著進行了仔細的檢查。果然和看到的一樣,她的衣著并沒有任何異常,不像遭受過性侵。
“這個屋里,沒有一樣女性用品,是不是說明,這個死者并不是在這里居住呢?”陳詩羽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小屋的門口,打量著屋內,說道。
這個分析倒是非常有理有據,也給了我很多啟發。開始我覺得這是感情糾紛,但現在看起來,最有可能的,還是招嫖之類的糾紛。
也就是腦內一閃的可能性,卻很快就被我的檢驗結果否定了。
我在對女尸進行衣著檢查的時候,從死者的牛仔褲前口袋里,掏出一個佳能相機鏡頭蓋。
“鏡頭蓋?”趙法醫說道,“難道她是個攝影師?”
3
汀棠市公安局法醫學尸體解剖室內,只剩下幾名法醫正在忙碌著。
除了林濤和程子硯去對現場提取的物證進行進一步檢驗之外,陳詩羽則乘坐韓亮的汽車,配合當地警方尋找女尸的尸源。
按照趙法醫的介紹,這個花博園現在門可羅雀,而會經常來這里的,通常是幫助他人拍攝婚紗照、藝術照的攝影師。而在拍攝時,將鏡頭蓋裝入口袋這一動作,非常強烈地提示了死者就是一名攝影師。
就是依據這一線索,陳詩羽決定在現場周邊的街區進行走訪,調查附近的攝影門店和攝影工作室,從而尋找那個失聯的攝影師。
“處女膜完整,會陰部無損傷。”大寶按照尸表檢驗規則,正在對女尸進行尸表檢驗,“看來,排除了性侵殺人,會不會是因情殺人啊?”
“一個沒有過性行為的女孩,和一個四五十歲的光棍窮大叔談戀愛,這個倒是挺稀奇。”趙法醫一邊用手術刀刮去死者的長發,一邊說,“死者頭皮下有波動感,考慮帽狀腱膜下出血。”
我在檢查女尸的衣物,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如果一定要說有問題的地方,就是死者的兩只運動鞋的鞋跟處,似乎有一些比較新鮮的擦劃痕跡。我正對著那些擦劃痕跡發呆,聽趙法醫這么一說,于是轉身去看。
雖然腐敗,但尸體的狀態還不至于讓人誤診一些關鍵的損傷。女尸的頭皮下,確實有顯著隆起,觸之有波動感。
帽狀腱膜位于顱頂,與顱頂的骨膜疏松結合,這也是頭皮可以和顱骨之間相對滑動的原因所在。帽狀腱膜對頭顱有很重要的保護作用,但是一旦帽狀腱膜下出血,由于其下疏松,無法壓迫止血,則會導致大量出血,并向周圍擴散,形成波動感。和頭皮下出血不同,帽狀腱膜下出血從外觀來看,沒有明顯的局域突起,只是相對有大塊隆起并有波動感。而且,一般直接擊打,是很難造成帽狀腱膜下出血的。通常是由于對頭發的撕扯而導致。
“看來死者生前,是有過一番搏斗的。”我的腦海里,出現了扯著頭發廝打的畫面,“只不過這個打斗過程,不太雅觀。”
“衣著有什么線索嗎?”趙法醫刮完最后一刀,眼前的女尸青色的頭皮完全暴露了出來。這熟練的刮頭發的手法,沒當過幾年法醫,還真做不好。
我指了指物證臺,說:“除了鏡頭蓋,就是一百多塊錢,其他什么也沒有了。原本我還以為能找到個車鑰匙什么的,進一步縮小范圍。”
“那就看看吧,這個損傷可不簡單。”趙法醫用手術刀尖指了指女尸的頭顱。
確實,這顆頭顱上的損傷還真不少。
在現場的時候,雖然有頭發的阻隔,我們還是能看得到死者的額顳部有一個條形的挫裂創。創口內可以看到組織間橋,這說明致傷工具是一個條形的鈍器。這樣的損傷雖然出血量不大,但畢竟還是會有出血的。尤其是在被工具擊打的時候,勢必會造成噴濺狀的血跡。可是,現場的情況我很清楚,并沒有發現類似的血跡。
此時,刮去了頭發,我們發現死者的頂部還有兩處形態基本相同的挫裂創。我看了看創口周圍,有明顯的鑲邊樣挫傷帶,這說明致傷工具是個比較規則的條形鈍器。
同樣印證上述結論的,還有死者頭皮上暗紅色的挫傷。在規則工具打擊人體的時候,有可能會形成和工具橫截面一致的皮下出血,我們法醫也稱之為挫傷。所以,在對尸體進行檢驗的時候,那些皮膚上顯現出來的規則的痕跡,也會是法醫推斷致傷工具的重要依據。在絕大多數時候,一旦出現這樣的印記,法醫是很容易判斷出工具種類的。可是,在這具尸體上,雖然這樣的皮膚痕跡有十幾處,但我依舊不清楚致傷工具究竟是什么。
“這是什么東西?”趙法醫用手指在死者頭皮上的印記上比畫著,說,“看起來,這應該是一個腰長很長、底長很短的三角形。”
我左右轉著角度看著損傷,趙法醫說得不錯,挫傷的痕跡由寬至窄,像是一個三角形或者梯形的長條形工具。
“木質的,還是金屬的?”趙法醫問。
“這個要根據顱骨骨折的情況來判斷。”我一邊說著,一邊似乎發現了什么。
雖然尸體腐敗會形成綠色的腐敗液體,但是此時我發現死者頭皮創口旁邊黏附的這些綠色痕跡并不像是由腐敗而產生的。畢竟,傷口周圍的軟組織顏色還沒有發生變化。既然不是腐敗液體,那么就應該是黏附在創口上的附著物了。而這個附著物,如果排除現場污染,則極有可能是工具上的附著物轉移過來的。
我用手指抹了一些綠色的物體,然后在一張白紙上蹭了下來。感覺上,這些綠色的東西是顆粒狀的。
我的腦海里,瞬間開始翻滾著那個工具角里各式各樣的工具。
我還在思考著,趙法醫已經熟練地打開了死者的頭皮,暴露出了她的顱骨。雖然她的頭皮上損傷很復雜,但是頭皮下則不那么復雜了。三處頭皮創口的下方,只有一處顱骨骨折,只是這一處顱骨骨折的位置不好,在“翼點”(我們通常說的太陽穴)附近。這一處骨折,直接導致了顱骨下方的腦膜中動脈前支破裂,造成了不小的一塊顱內出血。
打擊太陽穴容易致命的原理也就是這樣了,因為翼點的顱骨比較薄,容易骨折,其下又有重要的腦內動脈經過,一旦骨折就容易波及血管,造成迅速的顱內積血。看起來,雖然死者頭部多處損傷,但都不太重,致命的一處,也不像是有意為之。
不過我的關注點也不在這里。我仔細觀察了死者翼點的骨折形態,發現了兩個問題:一是骨折斷端處,也可以看到墨綠色的痕跡。這就更加說明了這綠色的物體,是從致傷工具上轉移下來的。二是骨折的斷端,有骨質壓跡,這是法醫判斷致傷工具是金屬還是木質的一個重要依據。可以在骨質上形成壓跡的,一般都是金屬打擊物。
“你說這綠色,會不會是油漆啊?”大寶見我不斷地在白紙上摸索著這些綠色的物體,好奇地問道。
我搖搖頭,說:“油漆轉移,一般都會和骨質結合緊密,而且是片狀的,很少會是這種說不清是液體狀還是顆粒狀的東西。而且,現場似乎沒有符合形狀、性狀和表面附著物的工具。”
說完,我陷入了思考。
一直到大寶和趙法醫完成了接下來的尸體解剖工作,我也沒有想明白自己郁結于心中的疑問究竟是什么。
女尸上,除了頭部的損傷,右腕部還有幾處青紫,類似于抵抗傷。其他的,就沒有什么發現了。但我們還是對死者的個體特征進行了分析:這個女人,二十歲出頭,身高一百六十厘米,體形瘦弱,小時候行過腸疝氣的手術。
為了節約時間,我們留下大寶縫合女尸的切開口,我和趙法醫開始對王三強的尸體進行檢驗。雖然DNA檢驗結果還沒有出來,還沒有確定王三強的身份,但是從照片和樣貌比對看,應該正是此人。
在現場的時候,我們就對王三強的尸表進行了一番檢查,沒有任何損傷。此時在解剖室里燈光充足的情況下,我又對尸體進行了一遍檢驗,防止有在現場沒有發現的細小損傷或者是針眼之類的痕跡。可是,和現場檢驗結果一樣,他的身上確實毫無損傷,即便是手心、關節這些容易受傷的部位,也沒有發現任何損傷。
既然沒有損傷,又沒有窒息征象,那么從尸表上看,窒息、外傷、電擊等死因都一應排除了,現在最有可能的是疾病和中毒。
“毒化結果不知道出來沒有。”趙法醫一邊打開死者的頭皮,準備開顱,一邊說,“我在現場抽血的時候吧,挺難的,費了半天勁,才抽出半管子血,也不知道夠不夠。”
聽趙法醫這么一說,我又去按了按尸體背側的尸斑。尸斑不僅呈現的是淡紅色,而且很容易按褪色。
我一邊扶著死者的頭顱,配合著趙法醫用開顱鋸開顱,一邊摸索著尸體那有些蒼白的口唇,想著什么。突然,解剖室的電話鈴聲響起。剛剛縫合完尸體的大寶摘掉了外層的手套,接了電話,然后一臉茫然地說:“DNA那邊身份確證了。還有,毒化檢驗除了檢出不多的酒精以外,沒有其他的毒物。”
“喲,不是服毒自殺啊?那就估計是疾病了。難道,背靠背的鬼故事還是真的?”趙法醫對毒化的結果并不意外,反而打趣道。作為法醫,當然不會相信鬼故事,但對死者的任何死因也都不會感到驚訝。
此時,趙法醫已經完成了開顱工作,尸體的顱內和我們想象中一樣,并沒有任何損傷,也沒有因為疾病而內出血的跡象。我有些心急知道死者的死因,所以拿起手術刀,打開了死者的胸腹部皮膚。
隨著手術刀的走向,尸體正中央裂開了一道切開口,從可以看見的皮下來看,和尸表一樣,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看看吧,真的是疾病哦,看來我得配一些福爾馬林來固定尸體臟器了,這后期得做病理檢驗。要是病理也找不出啥,說不準就真鬧鬼了。”趙法醫開玩笑道。
“不用了。”我阻止了趙法醫去配制福爾馬林,因為我通過觸壓尸體的胸骨,感覺出了異樣。
我二話不說,用手術刀切開死者的肋軟骨,熟練地取下了他的胸骨。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被血液和凝血塊污染的視野。
“胸腔內這么多出血?這是什么情況?”趙法醫吃了一驚。
雖然我不露聲色,但其實也是吃了一驚。當法醫這么久,胸腔內受損傷導致大量出血的倒是見過不少。但是尸表沒有任何損傷,胸腔內這么多出血的,倒是頭一回見。
“我的天,總不能真有什么隔山打牛的內功吧?”我反復看了看死者胸部的皮膚和肋骨胸骨,確定找不到任何損傷的痕跡,“怪不得尸斑淺淡,血液都從血管流進胸腔里了。”
“主動脈夾層動脈瘤破裂。”趙法醫下了結論。
我搖搖頭,開始著手清理這些血液。其實清理胸腔之內的血液和凝血塊倒并不是什么難事,但是因為時間過久,血液浸染到軟組織里,將視野污染,難以分辨精細的組織結構,也就很難進行精細解剖了。
連取帶擦地處理了半個多小時,總算將尸體的胸腔結構差不多暴露了出來。我一手持著放大鏡,一手拿著止血鉗,在尸體的主動脈上尋找著。果真,我發現了一個小小的洞眼。
“果真是主動脈破了,但是他的主動脈是健康的主動脈,如果有夾層動脈瘤,大體上就應該可以反映出來。”我說,“這種圓圓的洞眼,倒像是被針刺的。”
“尸表沒損傷啊!難不成真鬧鬼了?”趙法醫這次嚴肅了起來。
思考著的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連忙用“掏舌頭[11]”的辦法,把尸體的氣管、食管整體分離。這一分離,立即印證了我的猜測。死者的食道中下段處可以看到一處明顯的出血,而且有炎癥反應。
我微微一笑,用彎頭剪剪開食道,并且在炎癥反應對應的位置,用止血鉗夾出了一根被血染的魚刺。
“罪魁禍首找到了。”我說。
“啊,魚刺。”大寶和趙法醫異口同聲。
雖然很少見到,但是這種病例卻不是第一次發生了,所以作為法醫,也很好理解“魚刺殺人”的原理。
一旦被魚刺刺傷食道,唯一的辦法就是去醫院就診,請醫生幫忙取出。古老的“吞饅頭”“喝醋”的方式都是沒有效果的。而且,如果用大塊食物吞咽,很有可能讓魚刺刺入得更深,甚至刺破食道,傷及食道附近的主動脈。然后,就是眼前這名死者的后果了。
“這就可以理解了,死者之前被人看見,說是臉色蒼白、魂不守舍,其實就是被魚刺扎了以后的一系列反應。而并不是我們之前推測的,殺了人以后的反應。”我說。
“嗯,估計是的。”大寶隨口答道,“不過,這有什么意義嗎?”
我看了看大寶,說:“那么,還有什么證據,或者表象,可以證明女死者是王三強殺死的嗎?”
大寶的觀點是,既然兩具尸體背靠背地在一起,就不能否認他們死亡之間的聯系。我們沒有證據或線索證明女死者死于王三強之手,但也沒有證據或線索否認他們之間的聯系。雖然我用“疑罪從無”的觀點駁倒了大寶,但是說不出我郁結在心的疑問,還是覺得自己忽略了什么關鍵的東西。
尸體解剖完之后,天色已晚。雖然韓亮和陳詩羽在外調查還沒有歸來,但我還是要求大家伙都回去休息,以保證第二天的工作可以順利進行。
同時,這一夜的休息,也給了我時間,去系統地歸納這起所謂的“自產自銷”的案件里面的疑點所在。
第二天一早,我們正準備從賓館出發去現場進行復勘,遇見了熬了一整夜、剛剛從市公安局趕回來的陳詩羽和韓亮。兩人面露倦色,但更多的還是憂心忡忡。
“你們去現場嗎?我也去。”陳詩羽用手捋了捋頭發,說道。
“你不是一夜沒睡嗎?回去睡覺。”林濤對小羽毛說,“你黑眼圈都出來了,多喝點熱水。”
“喝熱水能消黑眼圈?”陳詩羽說。
“不要持續工作,保證身體才能更好工作。”我說。
“我還行,在車里睡了,她是一分鐘沒睡。”韓亮說。
“雖然算是你找到了尸源,但我也不需要你關心,謝謝。”陳詩羽白了韓亮一眼。
看來一晚上的相處,并沒有讓陳詩羽解決心中的芥蒂。
韓亮倒是不以為忤,聳了聳肩膀,不再說話。
“哦?尸源找到了?哪里找到的?”林濤好奇地問道。
“你讓他說吧。”陳詩羽指了指韓亮,自己真的從包里拿出一個水杯,喝了起來。
“要不要我給你去加點?”林濤站在陳詩羽身邊,關心地問道。
“哦,也沒什么復雜的,開始不是說是攝影門店或者攝影工作室嘛,在工商局的配合下,我們對周圍所有的攝影門店和工作室都進行了調查,也沒有發現什么端倪。”韓亮不以為意地說道,“我在車里等待的時候,就發現周圍有一些門店的招牌是‘打印、復印、彩擴’什么的。我覺得吧,這些小店做的是文印的買賣,在工商局登記也是文印項目,但是很有可能也接攝影的活兒。呃,這算是生活經驗吧,我們家附近就有很多這種。所以,如果只是按照工商局提供的名單來調查,肯定是不行的。后來,小羽毛就自己在附近一家一家文印店地找,還真找出一個門店,周圍人說三四天沒有開門了。”
“那,尸源確定了?”我問。
陳詩羽點點頭,說:“后來聯系這個店主,聯系不上,查了戶籍資料,發現這是一個二十二歲的農村女孩,獨自一個人來城里打工的。因為年齡又和你們推斷的一致,所以就高度懷疑她了。市局派人去門店里勘查,發現門店里是正常狀態,連手機都還放在柜臺上,只是人失蹤了。這個門店和花博園很近,之間也沒有得力的監控可以尋找。市局同事就只有在門店里提取了生物檢材,經過DNA認定,死者就是這個店主,唐果。”
4
我們從唐果經營的文印店,也是一個小小的商住兩用門店里走了出來。我說道:“作案現場也肯定不是這里。”
“都是正常的單身生活狀態,沒有什么疑點啊。”大寶補充道。
我點點頭,昨晚捋清楚的思路在腦海里繼續浮現,我說:“我們還是要去花博園看看,我總覺得我們能找到一些什么。”
韓亮駕車帶著我們重新回到了花博園深處的小屋,我進入現場后,徑直走到了工具角,再一次挨個兒觀察那些林林總總的工具,腦海里浮現著工具應該有的模樣,可是沒有一樣工具能對得上,也沒有一樣我熟知的工具能和腦海里的工具模樣相似。
想了一會兒,無果,我搖搖頭,走出了現場。
尸源已經找到了,可是案件卻毫無頭緒。經過調查,這名女死者,唐果,幾乎難以找到社會矛盾關系,生活狀態非常單純,甚至連周圍的小店都不知道她平時除了文印生意,還有什么其他生意。
一個從鄉村初來城市的單純姑娘,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一個老光棍的房間里。當然,這很令人遐想,可是作為法醫,我們卻找不到任何可以印證這種遐想的依據。
如果說這是一起自產自銷的案件,我們卻找不到兩名死者的任何聯系;但如果不是自產自銷,我們則更找不到鎖定真兇的任何線索。我們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我一邊思考著,一邊沿著花博園里的小路踱著步。
季節正好,雖然所有的花卉都是自然野生,此時也已經花團錦簇,花香四溢。美麗的景色,讓身在其中的我甚至感受不到夏日炎炎。或者說,在那一瞬間,我似乎忘記了現場勘查的事,而像是在花園里閑逛了起來。
“經過調查,兩名死者不認識。女死者身上沒什么約束傷,也沒有性侵的損傷,甚至隨身攜帶的一百多塊錢也都還在,這就說明不是攔路搶劫和強奸。非仇、非財、非性,難不成,是激情殺人?”陪我一起“閑逛”的大寶嘟囔道。
我停了下來,看著大寶,想著他剛才說的話,問道:“那你覺得,是王三強作案嗎?”
“不是他還有誰啊?不然尸體怎么會藏在他床下面?”大寶說。
“如果是他,為什么要把尸體藏在床下面?”我朝遠處指了指,說,“這里這么大,還沒有人,埋在哪里,不比藏在自己的床下好?即便是塞在哪叢灌木里,也沒人發現得了。”
說話間,我們走到了兩片花園之間。花園間,點綴著一些雕塑。這處雕塑,是三只銅牛,或昂首,或擺尾。
我的目光迅速被銅牛吸引,不自覺地走到了花園之間,越過籬笆,走到了銅牛之側。
“小草也有生命,請愛護環境。”大寶說。
我沒理大寶的貧嘴,走到了銅牛旁邊,左看右看。
“這有啥好看的?銹成那樣了。”大寶說。
我伸手觸摸了一下銅牛,因為陽光直射,銅牛的溫度有些高。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銅牛因為年久失修,隨著我的觸摸,牛身晃動了幾下。
我連忙縮回手來,怕因為我的觸動,讓這個大家伙傾倒。但是在我收回手來的一兩秒之后,銅牛的一只牛角,哐啷一聲掉在了土地上,差點砸在我的腳背上,把我嚇了一跳。
“完了,完了,完了,你這幾個月的工資都不夠賠。”大寶也跳進了籬笆,把我往外拽,說,“快走,這里沒監控。”
我聽大寶這么一說,若有所思,掙脫了他的手,從口袋里拿出手套,蹲下來戴手套。
我撿起地上的牛角,左看右看。雖然是空心的,但也是全銅打造,挺有分量。牛角是通過焊接的手段連接在銅牛整體上的。可能因為時間長了,或者是當初焊接的時候沒有連接充分,所以生銹后,焊接部分斷裂,導致牛角脫落。但因為牛角的周長略小,所以也可以放在銅牛上穩住,一旦搖晃,就脫落了下來。
“這個獨角牛和我在魔獸世界里的角色好像啊。”大寶摸了摸牛頭。
褐色的銅牛角,銹跡斑斑。這一頭的焊接端不算很尖銳,但另一頭焊接端,則有一些不規則,一個伸出來的尖刺掛住了我的手套。仔細觀察的話,甚至還能看到牛角上有幾道新鮮的刮痕。我心想,這若不是我戴了手套,手肯定會被刮破,還得去打破傷風針。
掂量了一下牛角,我對大寶說:“橫截面是腰長較長的三角形或者梯形,那么,這種筆直的錐形桶狀的牛角,不也符合嗎?”
“尸體在小屋里,作案工具在這里?”大寶有些難以置信,但是他定睛看了看我的手套,似乎開始贊同我的想法。
我的白色棉質手套被牛角下端掛住,此時已經被我拉開,但是白色的手套之上,沾染了很多墨綠色的銹跡,和死者創口處的一模一樣。
“橫截面一致,金屬質地一致,甚至連上面的附著物都一致。那么,我們的致傷工具推斷,是不是就可以有定論了呢?”我微微笑著,舉了舉手中的牛角。
“難道這是故意隱藏在這里的兇器?”大寶問道。
我搖了搖頭,說:“這顯然是隨機取材,更證實了這是一起激情殺人案件。”
見我贊同了他的觀點,大寶有些驕傲地抬了抬頭,說:“是不是只有王三強知道這個牛角可以取下來?所以可以推斷作案兇手就是王三強?”
我沉吟了一會兒,說:“不,只要碰到過這只銅牛的,就會知道它的牛角沒有連接,比如我們倆。而且……”
我掂量了一下手中的牛角,說:“兇手應該不是王三強。”
兩片小花園都已經被我們用警戒帶圍了起來,林濤、程子硯和幾名痕跡檢驗員正穿戴整齊地在花園的地面上搜索著什么。
我和大寶站在花園的籬笆外,看著他們。
“女人?你怎么知道是女人?”大寶問道。
“有好幾個依據。”我漫不經心地說道,“第一個方面,是現場勘查方面。我們既然找到了作案工具,而且是這么特殊的作案工具,基本可以肯定,第一作案現場就是這里。雖然事隔好幾天,暴露在空氣中的血跡都已經看不清楚了,但是牛角曾經脫落、之后又被放回的動作,強烈證實這里就是作案現場。那么問題來了,現場和藏尸地點只有兩百米的距離,如果是身強力壯的王三強要移尸,隨便是抱、扛都很簡單,畢竟死者只有八十幾斤。而我一開始對死者的鞋子進行檢驗的時候,發現了新鮮的劃痕,這說明兇手移尸的方法是‘拖拽’。”
大寶點了點頭。
我接著說:“第二點,是藏尸地點。之前我們討論過這個。如果是王三強作案,他有更多、更安全的藏尸地點可以選擇,畢竟這里就是他的‘王國’。可是,兇手對現場并不熟悉,她在這里作完案后,并不知道該把尸體藏在哪里比較安全。我們站在這里可以環顧一下四周,除了那一個尖頂的小房屋以外,其他地方看起來都是一覽無余的。所以,只要王三強不在屋內,他這個從來不上鎖的小房子,就一定會讓兇手認為是最好的藏尸地點。畢竟,兇手只需要延遲發案時間到她徹底逃離就可以了,沒必要太多時間。”
“為什么?”大寶問。
“我們之前說了,是激情殺人。既然是激情殺人,就很有可能雙方不存在熟識的關系,所以兇手沒必要毀尸滅跡。只要自己不被抓現行,就沒人可以懷疑她。”我說。
“你還是沒說,為什么會是個女人。”大寶攤了攤手。
我笑了笑說:“在尸檢的時候,我就開始懷疑了。第一,死者的帽狀腱膜下出血,提示死者和別人互毆的時候,是拉扯頭發。這種打架的方式,多見于女性之間的廝打。第二,死者頭部遭到金屬鈍器的多次打擊,可是骨折的程度卻很輕微。若不是骨折的位置正好弄斷了重要的顱內血管,那么她的損傷甚至連輕傷都不一定達得到。要知道,作案工具可是有好幾斤重的銅牛角,如果是一個男人,隨便一下都是致命的。”
“這個倒是,用這種工具形成的損傷,確實輕了一些。”大寶說。
“還有,結合調查,死者生前生活單純,警惕性強。”我微微一笑,說,“她會隨便和一個男人來這種僻靜的地方嗎?”
“有道理。”大寶已經完全被我說服,說,“而且她既然很有可能兼職攝影,那么有拍攝照片需求的,通常是女人。”
“因為拍攝過程中的糾紛,導致激情殺人,這個動機解釋這個案子最靠譜。”我說,“不過不要緊,我們心里有數,很有可能我們能拿到最關鍵的證據。”
在高度懷疑銅牛角是作案工具的時候,我和大寶就對銅牛角進行了初步的檢驗。我們用勘查箱里的四甲基聯苯胺,對銅牛角的擦拭物進行了檢驗,確認銅牛角頂端和末端,都有人血跡反應。
雖然我們還不能確定牛角上的新鮮刮痕是不是在襲擊過程中造成的,但是牛角上沾染的血跡是最客觀的事實。
這也是我們確認銅牛角就是作案工具,同時這里就是作案現場的依據。當然,最好的結果就是銅牛角頂端是死者的血跡,而末端是兇手的血跡。畢竟牛角末端的鋸齒狀是不規則邊緣,很容易在抓握的時候傷到手。
“可是,即便知道是女人,卻是個和死者不熟悉的女人。”大寶說,“現場和文印店附近都沒有監控,調查也查不出死者失蹤當天的情況,那么,我們去哪里找這個女人?”
我沒有說話,默默地看著忙忙碌碌的林濤。
果然,沒一會兒,林濤就不辱使命地對著籬笆外的我們叫道:“有發現!”
我和大寶邁進籬笆,走到林濤的身邊,看他手中拿著一個旋鈕。
“什么?”我問道。
林濤笑了笑,指了指身邊不遠處的陳詩羽。
“你說是她干的?”大寶一臉驚訝。
林濤無奈地搖搖頭,說:“我指的是她脖子上挎著的相機。”
原來,這是一臺單反相機調控模式的旋鈕。我瞬間想起了唐果尸體口袋里的那枚鏡頭蓋,說:“她的相機壞了。”
說完,我又接過陳詩羽遞過來的相機,看了看剛才拍攝的物證細目照片。牛角已經送往市局進行DNA檢驗,而上面的刮痕則在照片里十分清楚。我說:“不排除相機是被這個打壞的。”
陳詩羽點頭認可,說:“這附近除了路面都是土地,要把一個單反摔得稀碎,基本不可能。”
“找相機。”我說。
“這怎么找?”林濤說,“那么小的東西,藏在這么大一個花博園里,去哪里找?”
“連尸體都不拉遠,碎裂的單反也一樣不會藏遠。”我說,“畢竟兇手急著要逃走。”
有了這樣的推斷,大家伙頓時來了力氣,把花園附近的區域分割成十幾個區域,每個人負責一個區域進行地毯式搜索。
而大寶則抱著大銅牛的頭,順著脫落牛角留下的圓洞,往銅牛的身體里看去。
林濤打了他一下,說:“牛角的洞那么小,單反機體是不會完全碎裂的,塞不進去。”
“不是,不是,我怎么感覺這牛角的洞透風呢?還有光。”大寶把面部塞在空洞上,說出來的話發出嗡嗡的聲音。
我一聽,連忙走了過去,順著大銅牛的身體觸摸著,說:“大寶立功了,這牛肚子上,有個洞。”
林濤仰面躺在地上,剛好能將身體塞進銅牛的肚子下面。林濤費勁地變換著身體位置,費了好半天的力氣,終于從銅牛肚子下方澆筑的一個圓形洞口上,把手伸入了洞口之中。很快,林濤從牛肚子里“掏”出了一臺已經損壞的單反相機。
相機被遞了出來,陳詩羽連忙接過,打開了相機卡蓋,取出了SD卡。
“卡還在。”陳詩羽說。
“很奇怪。”我端詳著單反相機,說,“這臺相機的鏡頭和機身之間是硬性斷裂的,顯然不是摔壞的,而是鈍器打擊,這和我們的分析、牛角上的痕跡是吻合的。但有個問題,兇手為什么要擊打單反相機?泄憤嗎?”
“泄憤應該是對尸體泄憤啊。”大寶說。
“除了泄憤,那就是破壞了。”我說。
“破壞相機做什么?”陳詩羽見自己的相機和這臺相機品牌一致,內存卡是可以互用的,于是一邊將內存卡塞進自己的機器里,一邊不解地問道。
“她怕自己的照片留在相機里,所以對相機進行了破壞。”我猜測道,“她可能并不知道數碼相機的資料是儲存在內存卡里的,所以不懂得去破壞卡。”
“這個太好笑了。”大寶哈哈大笑。
“有東西嗎?”我轉頭問陳詩羽。
陳詩羽說:“只有兩張照片,一張是對著這個園區大門拍攝的試鏡照片,另一張太模糊了。”
程子硯探頭去看,說:“哦,這是因為相機抖動導致的圖片模糊,沒什么希望能處理清晰的。”
“這是什么啊?紅紅綠綠的。”大寶也湊過來看照片。
“你看啊,這個輪廓,應該是人體的一側,從肩膀到胯部。紅色的上衣,綠色的長褲或者是裙子。哦,這黃色的,應該是頭發。”程子硯指著相機的顯示屏,說。
“這可夠扎眼的啊。”林濤插話道,“對了,照片上不是有日期嗎?周邊沒有監控,但附近總有有監控的地方吧!”
“是了。”我點頭說,“這么明顯的衣著特征和發色特征,按照照片上的時間來尋找,總是有機會找得到吧?她接觸死者的時候,沒有被監控拍到,但是途經其他的地方,總會被拍到吧?”
“對哦,我都沒有想到。”程子硯興奮地說,“我現在就去視頻偵查支隊。”
第二天一早,我們坐上了開回龍番的車。
“六十歲!”大寶看著破案的報告,說,“這么大歲數,怪不得連數碼相機這種東西都不知道。”
“我的關注點倒是,六十歲,大紅衣服、綠褲子,黃頭發,可夠潮的啊。”韓亮一邊笑著一邊開車。
“六十歲,長期單身生活。說是為了自己的六十大壽,找了攝影師去拍寫真。”我說,“所以穿上了自認為最好看的衣服吧。”
“拍第一張照片的時候,因為攝影師說她擺的姿勢不好看,就發生口角繼而廝打了,這老太太真夠暴躁的。”林濤說,“據說這人平時就很暴躁,鄰居都怕她,但是精神病醫生說她這不是精神病。”
“當然是完全刑事責任能力。作案之后,還會就近找隱蔽地點藏匿尸體,還會藏匿相機這樣的關鍵物證,這怎么會是精神病人作案呢?”我聳了聳肩膀,說,“唐果真是倒霉,一個女孩子來城里打工,有多不容易啊,碰上個這樣的人,就這樣丟了性命。”
“一個靠自己的能力獨自闖蕩世界的女孩,卻因為這么荒誕的一個理由而死。實在太可惜了。”陳詩羽悠悠地嘆了口氣,頗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覺。
“不過這對我們也是個提醒。”我說,“對于考慮自產自銷的案件,要加倍給予關注,更仔細地尋找證據和梳理證據鏈,千萬不能有錯。不然,這個意外死亡的王三強,豈不是真的成了冤大頭?死人也一樣有名譽、有尊嚴,而法醫就是要維護這種名譽和尊嚴。”
“你還別說,說不準這個王三強也是個受害者。”大寶說,“大多數被魚刺卡喉者不會危及生命,這個王三強看起來被卡了好幾天了,為什么這一天突然致命?我覺得會不會是他發現了床底的尸體?過度驚嚇,呼吸加重,有可能導致魚刺刺入得更深呢。”
“現在誰也不知道那一天發生了什么,你說的這個是一種可能,不過無論我們如何推測,都已經無法得知真相了。”我說。
“我現在在考慮,那起五具尸體的自產自銷的案件,會不會有問題?”林濤皺著眉頭,顯然在梳理自己已經定論了的結論,看有沒有可能存在證據漏洞。
“那個,應該沒問題。”我說,“我們回去后,DNA結果也就出來了,會進一步印證我們的結論的。”
“拜托,你可別說。你還不知道你自己嗎?好的不靈壞的靈。”大寶嫌棄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