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夫的靜

1985年夏天，我大學(xué)畢業(yè)分到陜西省作協(xié)不久，有兩個作家，也先后調(diào)進這同一個院子。一個是來自關(guān)中道的鄒志安，一個是來自商洛山的京夫。前者風(fēng)趣健談故事迭出，后者安靜寡言偶生笑語，區(qū)別挺明顯的。可是兩人，卻有著根本的共同：都是拖家?guī)Э诘囊淮蠹易樱际菐煼懂厴I(yè)、教書多年的先生。

此文只說說“京老師”吧。

有的作家愛用筆名，比如同院里的曉雷，本姓雷，卻被不知曉的人稱呼“曉老師”；詩人聞頻，姓焦，也不為人知，來訪者都喊他“聞老師”了。這個京夫呢，有沒有姓京的？我簡直孤陋寡聞，總擔(dān)心喊他“京老師”而鬧出笑話。后來，他因長篇小說《八里情仇》成為“陜軍東征”的主將之一，細讀作品與簡介，才知他姓郭名景富，“京夫”照例是個筆名。好了，再見面就“郭老師”了。

過了許多年，我們分到同一個單元的三層，兩家就此成了鄰居。他住東戶，我進西門。他四居室，我兩居室。卻有一點相同：我們兩家的房子都與早逝的路遙有關(guān)。京夫如今的房子，原來住著路遙，我這房子的原主人，是李若冰的公子，路遙裝修時曾借住此房。京夫究竟有幾個女兒？與他鄰居了十幾年，直到后來搬走，我也未搞清楚。總覺得他的女兒們個個相像，與她們的父親一樣，言語不多，款款地出門了，悄悄地回來了，雖然沒有聲音，但仍能感覺空氣有些微動，如銜著春蟲的燕子滑過。若不是因了這些燕子們，我會以為他們家里人，全出游了呢。的確，京夫家里，平時非常安靜，總是悄無聲息。

省作協(xié)后院有一大景觀，一進院子就看到樓房的迎面墻上，貼著茂盛的“爬墻虎”。這株“爬墻虎”不知誰手栽植，經(jīng)了十多年的光陰，如今始成寬袍，屏蔽了一掛綠墻。春和景明的時候，我看見那些枝蔓葉影，如一個個小精靈，輕巧地溜往各家各戶的窗欞陽臺。京夫的家離綠墻最近，所以，小精靈最先造訪他。我在陽臺上晾曬衣服，透過那些可愛的綠微微的“小腳丫”，常常看到京夫，沉靜佇立在陽臺上。這么安靜的一個人，我就想，當(dāng)年是怎樣給孩子們上體育課呢？體育課就是帶領(lǐng)孩子們?nèi)鰵g呀。

因為京夫深居簡出，所以，盡管和他處鄰居多年仍然難得見上一面。偶爾，他會因為轉(zhuǎn)交寄到他名下的作者稿件到編輯部來。這時話會多些，詳細介紹作者寫作的狀況，希望編輯部給予重視。然后，時間不長再來過問一下稿件的使用情況。不被刊用的稿件他會再三叮嚀我們，給作者寫封鼓勵信退還給作者。

2000年的冬天，省作協(xié)召開商洛地區(qū)會員的片會。因為是回到京夫的家鄉(xiāng)，作為雙重身份，京夫主持了會議。那次，平時一向寡言少語的京夫，將會議主持得嚴(yán)肅而不乏活潑，尤其對每一位發(fā)言人的點評，京夫一言以蔽之的語言概括才能盡現(xiàn)。那天，我發(fā)言結(jié)束后，京夫感慨道：張艷茜滿懷工作熱情，這些年為了辦刊物，她不僅奉獻了自己的青春，如今也在奉獻著自己的生命。話音剛落，會場一片善意的笑聲云翻浪涌，大家覺得京夫那句“奉獻生命”言重了。我沒有想到京夫?qū)ξ沂沁@樣的評價，一個文學(xué)期刊編輯的悲壯感就是從那一刻產(chǎn)生的。但我心里還是很熨帖，很安慰的。平時很少和京夫交流工作感受，他卻懂得我無言的付出和辛苦。

2003年，京夫送來一組散文《野物趣聞》，表現(xiàn)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他說，人和動物其實很容易溝通，更能和睦相處。他說有一次，他寧靜地站著，一只小鳥兒竟然停落他的肩頭，嘰嘰喳喳的，將羽毛梳理一通，這才飛走。

要是別人講這樣的奇事，我定要發(fā)笑；但是出自京夫之口，我就深信不疑了，因為我立即想到陽臺上沉靜佇立的京夫。也許他就是站在自家的陽臺上，那鳥兒光臨了他的肩頭呢——可惜那個盎然有趣的畫面，沒能讓我親眼瞧見。我回家就得洗衣服燒飯，俗聲只能拒鳥兒千里了。也正是來送稿的那次，京夫透露出，他計劃寫更多的有關(guān)動物的題材，以此呼吁世界的和諧。果然幾年之后，一部精心構(gòu)思、十年心血的長篇小說——《鹿鳴》，由上海出版了！

《鹿鳴》新書發(fā)布會上，顯著的位置坐著官員、名流，本應(yīng)該唱主角的京夫，竟“低調(diào)”在沙發(fā)背后的椅子上。一頭白發(fā)、儒雅寧靜的他，一貫的品格是不張揚，更不會爭也不去搶。陳忠實驚嘆京夫的寫作激情和活力。陳說，他和京夫是同齡人，都六十有余，京夫在海南的三亞見到“鹿回頭”的巨幅雕像，聽到一個美麗的傳說，竟以此演繹出四十萬字的長篇小說，正說明京夫的文學(xué)神經(jīng)還很活躍，還很靈敏。

京夫的鄉(xiāng)黨賈平凹說了：“六十多歲的京夫依然年輕，現(xiàn)在七八十的人不是還弄事嗎？”引起笑聲。“京夫話少，內(nèi)心卻波瀾壯闊。”京夫的神情略微松弛了一下，嘴角和眉梢向上微微一挑，是一個笑的預(yù)備；但很快，又恢復(fù)到沉靜澹泊之中。

2008年8月3日，京夫終于沒能戰(zhàn)勝病魔，靜靜地離開了家人，離開了終身熱愛的文學(xué)。不過我相信，他在天國也將是一如既往的安靜，小鳥兒依然會降落在他的肩頭。

2008-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