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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子建傅粉

一面耀目炫光的銅鏡倚墻掛著,鏡子里光臨了一張等待化妝的臉孔。這個人雙手上下不斷搓撫面顏之后,左手端著錦盒,右手拿著粉撲,在錦盒沾了白粉,對著鏡子朝臉孔輕輕撲搌。淡黃的膚色漸漸變得白生生了,兩道彎眉下的眼睛顯得焦黑有神,上下長吊的月字臉與兩鬢烏發(fā)黑白映襯,配上脖頸邊的朱紅尖領(lǐng),一張美人兒的嬌顏俏面出現(xiàn)了。

此人正是曹植,“子建傅粉”日后成為一個文士不拘形色的流傳久遠(yuǎn)的掌故。

看見自己的臉龐露出嫂子那樣凝雪般的白皙嫵媚,曹植內(nèi)心的苦悶才減少了一些。他聚精會神,望著自己的面容思索嫂子的長相。那張瑩白的婦人臉孔除了下巴,幾乎就像銅鏡這么圓整,而又豐滿大樣,稱得上是一張銀盤大臉了。很深的雙眼皮,很長的眼睫毛,搭配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顯得特別端麗。那鼻子輪廓,雙唇的棱線,仿佛為了這張臉形而雕刻出來,讓這銀盤大臉只能顯得富態(tài)而無一絲過腴。相比之下,自己的這張臉顯然缺乏貴人之氣。但是,憑他的自信,兩張同樣白皙的臉孔,都有一種從心底向上蕩漾而出的氣息。這氣息究竟是什么?他還分辨不出。

一邊端詳,一邊思念,他覺得自己和嫂子之間被這種莫名的東西系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會分開了。為什么這個可愛的人兒卻要與兄長系在一起呢?他們又有了孩子,有了感情的證明。說來也怪,自己既嫉妒兄長,又希望兄長能真心實(shí)意地對待嫂子,希望他們的感情“如月之恒,如日之升”《詩經(jīng)·小雅·天保》。當(dāng)聽到嫂子即將分娩時,他十分高興。這時兄長來找他,說按照“躲生”的習(xí)俗,此時他不能在房子里待,但他又牽念得厲害,怎么辦?他說咱們出去吧,干一件有趣的事情,可以化解你的牽念。兄長跟隨著,二人來到漳河邊的一棵主干粗壯的大柳樹下,這兒的河床內(nèi)有一片窄窄的膠泥濕地,長滿茂密的蒲葦。他指著那片長莖綠葉的蒲葦說,兄長,蒲葦入詩了,將它栽到庭院的水池中,就日常有詩讀了。子桓也是靈慧之人,平日除了騎射劍擊就是詩賦文章,隨即吟了“君當(dāng)作磐石,妾當(dāng)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漢魏六朝詩選·焦仲卿妻》。他說,“今日是你嫂子生產(chǎn)之日,我就栽了它留作紀(jì)念吧!”在兄長下到水里朝那邊走去時,他也在河水中忙碌,找到一塊光潔閃亮好像涂著油粉似的白蠟石。

“妙哉!巧哉!”曹丕用劍刃挖了幾株基部叢生的長莖蒲葦,雙手握著根部,望著他扛在肩上的白蠟石,興奮地連連歡呼。“你怎么知道這兒有這些美物?”

“……”他哪里敢說?

“我常常來這兒觀水賞魚,尋花問柳,自然就看到它們了!”

“子建呀,如此閑適,說明你胸?zé)o大志!”曹丕窄細(xì)的眼睛流露出一絲兇光,說變臉就變臉。“父親希望我們可定大事,你倒好,安逸游蕩,閑云野鶴!”

“兄長指教極是,小弟知錯了!”

他遮掩的事實(shí)是羞于見人難以啟齒的。那天,他尾隨了她,像處心積慮的竊賊那樣,偷偷摸摸,躡手躡腳,與嫂子保持了一段距離,來到漳河邊的這個地方。在家里,只有在一日三餐,男女混雜的膳房中可以見到嫂子,但也只能隔著幾案,在看似不經(jīng)意的一瞥中,望見女案那邊正在吃飯的心儀之人。她是那種特別溫良的性子,在這個場合特別恪守禮儀,走路輕腳小步,微微低頭,目不斜睨,見了長輩便恭正揖禮,必定坐在婆母的下首,一邊用膳一邊做著照料。曹植幾次與嫂子劈面而遇,他心里驚喜,不好意思執(zhí)意觀看,目光躲躲閃閃。她小步慢走,目光相遇時輕輕頷首,躲讓一邊就閃身過去了。

曹植只有在關(guān)閉的小屋發(fā)泄對伊人的思念之情了。

陽氣動而淑清,(陽春三月天朗氣清)

百卉郁兮含英。(百草繁茂一片蔥蘢)

春風(fēng)起兮蕭條,(春風(fēng)打破了沉靜)

蟄蟲出兮悲鳴。(藏蟲跳出來悲鳴)

顧有懷兮妖嬈,(懷念心中的美人)

用搔首兮屏營。(騷首頓足多么傷痛)

登清臺以蕩志,(登清臺以抒懷)

伏高軒而游情。(乘高車而寄情)

悲良媒之不顧,(可悲未遇良媒)

懼歡媾兮不成。(婚姻故而不成)

慨仰首而太息,(慨然嘆息良久)

風(fēng)飄飄以動纓。《曹植集校注·感婚賦》(飄風(fēng)吹動了帽纓)

這篇寫于萬般思念苦苦煎熬中的賦,他又翻出來了,反復(fù)地吟詠歌唱。隨著哀怨的歌聲,他伸臂、扭腰、擺臀、踢腿,形隨聲動,邊歌邊舞。待渾身大汗淋漓,從案頭取了九華竹扇,為自己扇起風(fēng)來。

任何外在的風(fēng)都不能解除心中的煩熱。無論如何,非單獨(dú)見見這個伊人不可!

有色膽者,在個人的周密籌劃中,常常無所不能。潛心留意,仔細(xì)觀察,他終于等到了她單獨(dú)外出的機(jī)會。在她只身離開府宅,走上大街,出了小巷,踏上河堤,走到那棵主干粗大的柳樹下時,他加快了腳步,在她的身邊驀然出現(xiàn)了。

“嫂夫人!”他輕聲呼喚,并雙手一揖。

她轉(zhuǎn)過身,受了一驚,手摸著鬢發(fā),慌亂點(diǎn)頭。

“子建!”她叫著他的字,微微一笑,“賢弟也來此游玩?”

“我追著嫂夫人的背影而來。”他如實(shí)告知,毫不隱諱,“小弟想與嫂夫人獨(dú)處一回!”

她驚訝地瞥了他一眼,半轉(zhuǎn)身子,抬頭望著別處,輕聲說:“叔嫂不通問、勿嬉笑,此乃常禮。難道賢弟置禁忌于不顧了?”

“周禮三千,皆緣人情而定。”他倒顯得鎮(zhèn)定,說得從容,“嫂夫人早年曾以仁德恤民名聞鄉(xiāng)里,嫁到曹家又以賢淑親和令人稱贊,我曹植也是書禮通達(dá)之人,想必在一起遇會就做下茍且之事了?”

“那么,賢弟急于見妾,有何指教?”

“……”他竟然語塞。

“男女之間,本有大妨。”她正臉正眼地對著他,莊重嚴(yán)正,“曹家家法嚴(yán)厲,父令如山,對外對內(nèi)都是說一不二,賢弟切莫有非分之念,非分之舉。”

“小……弟……知道,嫂夫人……原本也是詩文妙手,小弟拙筆,寫了一首《感婚賦》,請……”

“別說了!”她顯得煩躁而生氣,很深的雙眼皮向上一翻,被瀅瀅水光包圍的眼珠完全顯露出來。“君子淑女纏綿悱惻的東西我不想看!你想到哪里去就盡早去吧,否則,我就立即離開這兒!”

曹植滿臉通紅,躊躇了一會兒,囁嚅道:“好……好……我……回去了,嫂夫人……早點(diǎn)回來!”

他轉(zhuǎn)身快步,急急離開這尷尬之地。

好像宣示似的,她定定站著,目光對著河灘那片開著銀白色穗花的蒲葦,聲聲入情地吟誦起來:

君當(dāng)作磐石,

妾當(dāng)作蒲葦。

蒲葦韌如絲,

磐石無轉(zhuǎn)移。

……

他回頭望了一眼,什么都明白了。

原來,她是為了面對這片野生蒲葦,抒懷明志而來!

這,不也是自己內(nèi)心的祈愿嗎?尤其是,面對子桓,那個整天激昂樂觀很有心勁又對自己體貼入微的大哥,他怎能有非分之念呢?

他立即站住腳,會意地回頭望去。

她正好向這邊凝望,與他目光相對,又倏地轉(zhuǎn)過頭,挺直身子望著前方,兩鬢烏發(fā)和腳面的裙裾被漸漸猛烈的西風(fēng)吹得飄飄裊裊。

他又覺難堪,急忙蹺步向回走去。

她在他身后又口齒清晰地吟詠了:

維天之命,(天公傳下旨令)

于穆不已。(美德流傳不停)

于乎不顯,(這豈不是光明)

文王之德之純。(文王之德昌盛)

假以溢我,(嘉言善道盈溢)

我其收之。(我應(yīng)將它盡用)

駿惠我文王,(法度順應(yīng)文王)

曾孫篤之。《詩經(jīng)·周頌·維天之命》(子孫萬代篤行)

這響過耳畔的聲音,是在彰顯自己追求美德之心,還是為了贈予、互勉、激勵?他心海的潮水頃刻間洶洶奔騰了。自幼喜讀《詩經(jīng)》的他早就把三百零五篇爛熟于心,這首《維天之命》最為上心,因?yàn)槭谡n的那位老夫子曾明示說,《詩經(jīng)》的道德境界就在此篇,可用“維天之命,于穆不已”一言蔽之。

自愧自疚,臉紅心跳。他加快了步伐。

但是,此刻,在嫂子分娩之后,在自己的房間,為何又有無法排遣的惆悵滋生呢?曹植再次對著銅鏡,注視著自己刻意飾化的粉臉,回想嫂子嗔怨時那張銀盤大臉上的表情,那很深的不斷眨動的重眼皮,瀅瀅水光包圍的黑眼珠,令他心里一陣惶悚。那首《維天之命》的吟誦聲似乎又在耳邊響起了。

“咣當(dāng)”一聲,他朝這張粉臉打出一拳,胳膊肘撞得銅鏡跳了一下摔在磚地上了。

“連一個女人都不如!你能成大事嗎?你算什么繡虎?”他抓起榻上的絲布繡花枕頭朝自己的腦門狠砸,淚珠滾滾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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