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威一郎醒來去了趟廁所,接著又睡了一覺,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七點多了。
“不好……”他剛一坐起來,馬上意識到“已經不用去公司了”。
退休已一年半,可是,每天早上還是擺脫不了被時間追趕的噩夢。
“真是差勁……”
威一郎苦笑著,拿起枕邊的遙控,打開電視。
每個臺都是晨間新聞,沒有威一郎特別想看的節目,等眼前的畫面一進入廣告,他就換臺,這樣一個臺接一個臺不停地換下去。
從昨天晚上到現在,除了市內發生了一起火災,還有大阪那邊一個女中學生失蹤,沒有其他重要新聞。
床頭柜上的表針指向八點時,威一郎起了床。脫下睡衣換上褲子和襯衫,去了衛生間。
以前,每天早晨他都要刮胡子,現在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他先刷完牙,簡單洗把臉,就來到餐廳。見妻子正背對著他站在廚房里。
威一郎打開餐桌上的晨報看起來。別說早飯,連杯茶都沒有給他預備。
“喂……”
干什么呢?他叫了妻子一聲,往廚房里一瞧,看見她正蹲在水槽旁邊給小太郎刷毛呢。
這條比格犬今年五歲了,正舒舒服服地享受著妻子的照料。
“這叫什么事……”
威一郎一般都是八點吃早飯,現在已經八點半。
“飯還沒做好嗎?”
妻子立刻冷淡地回答:
“等一下好不好……”
沒有必要非得這會兒忙著給狗刷毛啊。這不是擺明了狗比老公更重要嗎?
沒法子,威一郎站起來,自己從冰箱里拿出烏龍茶,倒了一杯。
他一邊喝茶一邊看報紙的時候,妻子終于出現,往餐桌上擺早餐。
綠菜汁和烤面包片、火腿蛋和咖啡,反正每天都是這一套。
早餐簡單至極,但威一郎已經漸漸習慣,并沒有覺得特別不滿意。只是有點苦味的綠菜汁一直喝不慣。
“我還是想喝蔬菜汁。”他一說,妻子就回嘴道:“這個有營養。”絲毫不肯讓步。
這半年來,妻子似乎很滿意這種綠菜汁,有時候一氣喝兩三杯,自以為因此就健康了。
“還是多運動好吧。”看著妻子開始發福的腰身,威一郎只能心里這么想想,要是說出來,恐怕又得遭到一頓搶白。
他獨自一人快要吃完早飯的時候,小太郎湊過來低聲叫喚著。
他假裝沒聽見,繼續看報紙。
他還是像以往那樣先看政治版面,然后是社會版面、股票版面。
已經退休,按說用不著太關心“東亞電廣”的股票,可他還是上心得很。
突然,威一郎“喲”了一聲,死盯著這只股票看。
從昨天開始,受紐約股市暴跌的影響,日本股市也下跌了,而東亞電廣的股票比前一天下跌一百二十日元。
“好啊……”
威一郎禁不住連連點頭。
最近一段日子,廣告行業因受網絡等波及,不太景氣,這回尤其跌得厲害。
按常理,自己曾經工作過的公司股票下跌,應該覺得不快,其實不然。非但如此,最近只要公司的股票一下跌,威一郎就會有種幸災樂禍的快感。
當然,從拿企業年金的角度來說,下跌得太厲害的話,也令人不安,但只要不至于跌到破產的程度,倒是件令人高興的事。
“跟我沒啥關系。”
說實話,他對于拋棄自己這樣優秀人才的井原一伙,不能不說抱有看熱鬧的心態。
“讓他們越頭疼越好。”
他自言自語地說著,繼續往下看報紙的時候,只聽妻子對狗叨咕著:
“對了對了,你該出去玩了。讓爸爸帶你去吧。”
我什么時候要求帶它去散步啦?他克制著自己,沒有把這話說出來,繼續喝著咖啡。小太郎似乎聽懂了,用腦袋蹭著威一郎的腳。
直到威一郎退休,有了閑工夫之前,他和小太郎幾乎沒有什么瓜葛。
由于每天早出晚歸,威一郎從來沒有喂過它,也沒有帶它出去過。雖然節假日有時間,可威一郎也幾乎沒有管過它,或者跟它說過話。
當然,小太郎也不怎么待見威一郎,盡管他在這個家里一向是吆五喝六的,可它覺得這個人跟自己八竿子打不著似的。
自從退休以后,威一郎經常帶它出去散步,它才漸漸喜歡上威一郎。
不用說,這也是在妻子的要求之下不得已而為之的。
“你現在有時間了,偶爾也帶小太郎出去走走吧。”
威一郎聽了,老大不樂意,“難道我是狗的跟班嗎?”,可又架不住妻子三番五次地嘮叨,沒轍,只好去遛狗。
開始的時候,威一郎只要一拿起牽狗繩子,小太郎就顯得很不信任似的抬頭瞧著他,向后退。
它的眼神似乎在問:“你行嗎?”
只有妻子對它說“小太郎,去吧”,它才跟他出來。到了外面,仍然擔心地回頭瞅瞅威一郎。
“沒事的,乖乖地跟我走吧。”
雖然鼓勵一番,它還是心神不定的,不停地抬起后腿撒尿,不過,好歹能帶它散步一個小時了。
從那以后,已記不清出去多少次了。
我又不是狗的保鏢。雖然他這么想,可是妻子一說“幫個忙吧”,只要沒有可干的事情,他就沒有理由拒絕。
就這樣持續下來。現在小太郎已經習慣了他,有時候會在威一郎的房間外面叫喚,要他帶它出去。
一聽見它叫喚,他就不能再坐下去了,況且,散步對于不再去上班的威一郎來說,也是個蠻合適的運動。
不過,剛開始的時候,他感覺一大早帶著狗出去遛彎,就像是個丟了工作的悲慘老大爺,特別不習慣。而且還擔心會遇見過去工作時認識的什么人。
次數多了,這些擔心便漸漸消失,他也體會到了和小太郎一起呼吸清爽戶外空氣的樂趣。
而且,差不多同一時間去同一地點的話,還會遇見許多出來遛狗的人,因此認識了不少人。
這些人會問他“是比格犬吧?”“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啊?”等等,“啊,這個……”他聽了只知道點頭。
但是,隨著他對別人家的狗了解增多,也能聊上幾句了。
雖說威一郎從不主動跟人家搭話,最多問候個三言兩語,卻因此得到某種安慰,心情平靜了許多。
他慢慢知道,遛狗的人之間,并不用特意自我介紹,大家都是通過自己帶著的狗去認識對方。所以,威一郎被他們叫作“比格叔叔”或“小太郎家大叔”。
也就是說,重要的是狗而不是狗的主人,對此他倒是覺得不用計較。
總之,今天早上看到自己工作過的公司股票大跌,讓他的心情很爽。
“好吧,咱們出去嘍。”
他對小太郎招呼道,帶它走出家門。
上午河灘上一般沒什么人,快到中午的時候,帶著孩子和遛狗的主婦便會多起來。
威一郎被小太郎牽著走到河邊,再沿著河岸往上游走。
途中,不時從草叢中飛出小鳥或飛蟲,每次小太郎都會張牙舞爪地追趕一通,被它帶動著,威一郎也加快了腳步,很鍛煉身體。
這樣一直走到一片草坪運動場,就該往回走了。威一郎一停下,小太郎也只好站住。
到了這里,遠遠能看見下游那邊的新二子橋,以及再往那邊的田園都市線的鐵道橋。鐵道橋上面電車往來穿梭著。
過去,自己大清早乘坐那些電車去上班時,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兒有一片河灘地,還有這么些人遛狗。
威一郎為自己現在的變化之大驚訝不已,他對小太郎說:
“走,咱們回家吧。”
小太郎仿佛聽懂了,乖乖地跟著威一郎往回走。
在別人眼里,他可能是個一大早就悠閑地牽著狗散步的幸福的人。說不定也就僅僅是個喜歡養狗的大叔吧。
其實,他不過是沒有地方可去,閑得無聊而被妻子轟出來遛狗而已。
不對,這么想也太過分了。應該這么想,自己是一個在秋高氣爽的日子,和小狗嬉戲的壯年男子。威一郎對自己這么嘀咕著,慢慢地朝河灘下游走去。
不一會兒,前方出現了一片灌木叢。
傳說,從前新田義興的軍隊正從矢口的渡口橫渡多摩川的時候,受到敵人的襲擊。和主公一起喪命的由良兵庫助[7]的尸體被沖到了這里,由此得名“兵庫島公園”,成為多摩川八景之一。
小太郎自行沿著通向那個小山丘頂上的石階跑上山去,一直跑到紫藤架下面才停下來,回頭看著威一郎。
“你想在這兒休息吧?”它仿佛看出了主人的心思。
在它的催促下,威一郎坐下來,伸了個小小的懶腰,揉著自己的膝蓋。
四周還有三條長椅,其中一個椅子上仰面朝天躺著一個男人,還有一個椅子上,一個滿頭白發的男人弓著背坐著。
他們倆大概都無處可去才到這兒來的吧。
他正想著,小太郎突然跑起來,被它拽著,威一郎也站起來,只見右邊樹叢里有一只貓飛快地跑開。
那是一只淺褐色的小貓,他叫住還想去追趕的小太郎,又在椅子上坐下。
他想起來了,聽說這一帶經常有被人遺棄的野狗野貓出沒。也許是因為這一帶經常有喜歡動物的人來散步,希望被他們撿回去吧。
不僅如此,前幾天偶然聽人說,除了貓狗以外,這里也是老頭兒被遺棄的地方。
現在待在長椅子上的這兩個老人就很像。而自己也……他剛這么一想,馬上搖頭予以否定。
“我是誰呀,根本不可能的。”
威一郎不由得挺直了后脊梁,抬頭仰望天空。
他望著秋空中飄動的淡淡白云,突然聽見了小孩子嘰嘰喳喳的聲音,一群穿著花花綠綠衣服的小朋友沿著石階上山來了。
從跟在孩子們后面、圍著圍裙的阿姨來看,可知是附近幼兒園的孩子們。等所有的孩子都上來以后,阿姨對他們說了一些注意事項,便解散自由活動起來。
大多數孩子都在長椅對面玩耍,有兩個男孩看見小太郎,便跑了過來。
“它叫什么名字?”
“小太郎。”他答道。于是兩個孩子叫著“小太郎”,伸出手摸它。
小太郎一點也不認生,一個孩子撫摸它的腦袋,另一個孩子摸它的屁股,嘴里還說著“真滑溜”。
見兩個孩子交替著摸小太郎,威一郎便說:“看樣子它很喜歡你們啊。”
稍稍大一點的孩子說:“我們是好朋友。”然后問另一個孩子,“是吧?”
“嗯。”那個孩子點點頭,得意地挺起了小胸脯。
看樣子才五六歲的孩子,居然知道“好朋友”這樣的詞,真是小大人。大概是剛學來的詞,想用用吧。
威一郎苦笑了一下,突然,大孩子問他:
“叔叔,你有好朋友嗎?”
“什么……”
威一郎有些意外,想了想,一時想不出可以稱作好朋友的人來。
這時候,傳來了阿姨的喊聲,兩個孩子對他說了聲“拜拜”就跑了。
孩子們結束了上午的散步,現在大概是要回去了。
威一郎輕輕點了點頭,望著孩子們活蹦亂跳的背影,直到他們從高臺上消失。
剛才突然被孩子一問,他認真想了一下,自己好像沒有可以叫作“好朋友”的朋友。
不,曾經有過的。高中的時候,以及上大學的時候,有過兩三個這樣的好朋友。好朋友越來越少是參加工作之后。不過,剛工作之初,在同時進公司的人里面也有很要好的人。
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以及工作的變化等等,和他們也都漸漸疏遠了。到了四十歲以后,同期之間也成了競爭對手,越是接近寶塔尖,競爭就越是激烈。
“還有像井原那種人……”
剛進公司時,威一郎也和井原一起喝過酒,進入不同的部門后,就迅速疏遠了,不知什么時候成了競爭對手。再后來,就被他使了個壞,迫不得已退了休。
當然,和井原的關系屬于特殊的,即便沒有這一層,男人年齡越大朋友也就越少,越發孤獨。
即便偶爾有個朋友,因社會地位或經濟實力不相等,也長不了。男人一過六十,交朋友就更不可能。
男人是多么孤獨的生物啊。
威一郎突然間沉浸在凄然的情緒里,朝一直坐在斜后方椅子上的白發男人望去。
他退休了,我也退休了,都是無事可干,一大早就到這里來消磨時間。地位或境遇都一樣,所以,自己和他說不定可以成為好朋友。
“瞎琢磨什么呢……”
自己怎么會和那個人成為好朋友呢?威一郎趕走了胡思亂想,站起身來,“走吧”,他對小太郎發出了指令,走下小山坡的臺階。
下午,威一郎坐在沙發上,拿起了那本《二子玉文化俱樂部》雜志。
這是一個星期前,女兒美佳拿給他的。是一本專門向住在多摩川地區的人介紹興趣小組的雜志。
“爸爸也別老在家里窩著,參加參加興趣小組怎么樣?”女兒說著遞給他這本雜志。可他心里思忖,我這把年紀,還用得著你給我安排?就沒有理會。
這會兒打開雜志一看,真是五花八門,各類興趣小組一應俱全。
從芭蕾入門到瑜伽、太極拳、交際舞、弗拉明戈舞……什么都有。此外,還有英語會話、法語講座,以及“閱讀《源氏物語》”“詩歌朗誦會”、俳句、短歌、川柳會等等。
其中,以插花、各種流派的茶道、和服穿著法、編織、刺繡、木雕以及“制作愛犬服裝”等等面向女性的小組居多。
妻子參加的就是這里面的“輕松學水彩畫”和“瑜伽”。
他當然不想參加和妻子一樣的小組。不知道有沒有自己喜歡的小組呢?
大致瀏覽了一下,能夠引起他興趣的有“法語講座”“英語會話”“世界上的美術館”“閱讀《古事記》”等等。
可是,翻開各小組介紹一看,他又打了退堂鼓。
所有的小組好像都有幾十人參加,和不熟悉的人坐在一個教室里,從頭開始學習,令他無法忍受。自己是一流大學的畢業生,現在卻和年輕人、主婦一起學習,太荒唐可笑了。這樣的小組,怎么平衡學習基礎的差異呢?
更讓他泄氣的是,縱然學好了法語或英語會話,或者看懂了《古事記》,也沒有用武之地呀。光是學習,沒有地方實際運用這些知識的話,只能以徒勞告終。
威一郎輕輕嘆了口氣,“不過……”,轉念一想,正因為自己老是考慮學了以后能不能立刻見效,才不想去上興趣小組的,對于現在的自己來說,不應該考慮有沒有用,而是有沒有意思。
威一郎一邊說服自己,一邊自言自語道:“沒錯……”
在公司干了三十八年,加上高中和大學,就是四十多年的時間,自己一直追求的僅僅是對自己有實際意義的事。說得明白一點,自己純粹是為了在公司里的地位不斷提升,得到周圍的人仰視、贊美而學習、而努力的。
可是,退休之后,這些想法就該拋棄了。現在還追求什么地位和收入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順其自然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才是正理。
威一郎設法說服自己,喝光了杯子里的烏龍茶,然后又翻開雜志。
“我想參加的是什么小組呢?”
他在心里嘀咕著,翻看著,有兩個小組吸引了他的目光。
一個是俳句,另一個是圍棋。
俳句是以前上高中的時候,語文老師給他啟的蒙。老師名叫山下,當時是某個俳句雜志的成員,看了威一郎做的三首俳句后,頗為贊賞。
“雖說你做的俳句還有些稚嫩,但率真這一點非常可取。”
以此為契機,他后來經常瀏覽報上和雜志上發表的俳句,漸漸地就喜歡上了。
當然,這并未促使他專門去學俳句或者加入某個俳句雜志。因為他一向認為,就算學了俳句對于事業也沒有什么裨益。
現在倒是可以悠然地學一學。
圍棋是上高中時學會的。最初是父親教他,不過,他后來居上,到了大學畢業的時候,已經超過了初段的父親。
進公司以后,他也曾經和愛好圍棋的同事下過,但并沒有特意跟誰學過。他知道,如果認真下的話,自己會下得越來越好的。不過,和上司下的話,還是下得差一點比較好,從這個意義上說,二段上下足矣。
那個時候,圍棋與其說是愛好,不如說是為了自己升遷的一種手段。
從今往后,還是更加本色一些,做自己想做的事比較好。
他這樣勸告自己,然后看看表,已經下午三點。
從現在到晚飯還有將近三個小時。要不利用這段時間,溜溜達達地去站前的“活動中心”瞧瞧吧。
他在襯衫外面套了件外衣,又返回客廳,見妻子正在打電話。
退休之后他才發現,妻子特別愛打電話,而且時間特別長。他覺得差不多該掛斷電話了,她還沒完沒了地聊,又是點頭又是笑,瞧著就煩。
他也提醒過她,照你這么打電話,電話費可不得了,她卻反唇相譏,“怎么,我連這點兒自由都沒有嗎?”,或者故意斗氣,“這么說,我可以不用打電話,直接去我那些朋友家了?”。
那以后,他便不再管她了。看今天這架勢,妻子一時半會兒還聊不完。
他沒有叫她,正要出門,妻子察覺了,掛斷電話,問:“你去哪兒?”
“去車站那邊的活動中心瞧瞧。”
“嗬,終于開竅了呀。你想學點兒什么?”
“還沒想好,俳句或圍棋吧。”
妻子聽完輕輕皺皺眉頭,肯定是覺得都夠枯燥的。
怎么著也輪不到你對我的興趣指手畫腳。威一郎在心里嘟囔著,背起挎包,走出家門。
俱樂部所在的二子玉會館位于車站后右邊的小坡上。可是,二樓的前臺沒什么人。
威一郎向出來接待他的女性一咨詢,才知道一個月前報名剛剛截止,如果愿意中途加入的話,有的小組還有空額。
威一郎說聲“這次就算了”便離開會館。可是,他沒有地方可去。
怎么辦呢?這時候,他忽然想起站前大樓的最邊上,有一家掛著“定石”招牌的圍棋會所。
他早就想去那里看一看,卻一直沒有勇氣。
這回是個機會,干脆去看看吧。
威一郎又返回車站,循著那個招牌找到了大樓二層的圍棋會所。推開門,只見里面有十來個人對著棋盤正在下圍棋。
他看了一圈幾乎都是上了年紀的男性。
入口處有個接待前臺。一位三十多歲的男人問他:“您想要入會嗎?”
他了解了一下情況,對方說可以不入會,但如果成為正式會員,隨時都可以來,費用也有些折扣。
他說這次只想看一看,于是,對方遞給他一張表格,內容包括姓名、住址、段位以及職業。
“您沒有職業嗎?當然這樣填寫也沒關系。不過,可以的話,請填寫一下以前的工作,好嗎?”
威一郎便在段位欄里填寫了二段,并填寫了以前的職業和職務。那個男人發出一聲驚嘆:“喲,您原來在東亞電廣呀?”
說不定這個男人曾經在廣告業界干過呢。在這兒問人家不大合適,所以他沒有說話。
對方說:“可以的話,現在有閑著的人,能下一盤嗎?入會的事現在定不下來,也不要緊。”
威一郎往里面瞧了瞧,點點頭。男人把他請到了屋子里,介紹給大家:
“這位是大谷先生。希望入會,段位二段,曾經擔任東亞廣電的董事。”
大家立刻都回頭看他,威一郎慌忙低頭致意:
“請多關照!”
“好的,請您和小池先生下一盤吧。”管理員指著坐在右邊椅子上歇著的一個男人說道,“小池先生是五段,所以讓您三個子,可以嗎?”
威一郎坐在棋盤的右側,與小池面對面。
這人大約七十歲,精瘦精瘦的,頭發稀疏,給人感覺有些陰郁。
威一郎先放了三個子,輕輕向對方低了一下頭,對方點點頭,咳嗽了一聲后說道:
“聽說您是位很了不起的先生,不過圍棋和這個可沒有關系啊。”
不用他說也知道。威一郎沒有說話,男人放了個白子。
就這樣你一個我一個地下著,完全沒有交談。
從別的圍棋桌不斷傳來“啊,完了”“嚯,還有這一手哪”的聲音,而他們這里毫無聲息。
男人不停地抽煙,煙都噴到威一郎的臉上了。
威一郎并非不抽煙,但沒有什么癮,所以覺得挺反感。而且,那個男人每吸一口煙,就露出一嘴黃牙,顯得臟兮兮的。
不過,這人的圍棋水平太強了。他一邊噴云吐霧,一邊下著,招招都點到了威一郎的軟肋,三十分鐘時,右邊的子都被他吃掉了。
威一郎又掙扎了一會兒,也無法挽回敗局,以“沒子了”告負。
男人立刻咧開牙齒參差不齊的嘴,笑著說:“董事先生看來不行啊。”
人家現在又不是董事,再說公司里的地位和下棋的好壞有什么關系呢?
對這個男人說這些也是對牛彈琴。
威一郎輕輕鞠了個躬,站起身來,走到門口時,接待員問他:
“怎么樣?”
“不行,輸了。”
“再換一個人下吧,人多著呢。”
接待員顯得挺抱歉地說。一邊看著剛才填的表,一邊輕輕低頭說:“入會下次辦理也可以,歡迎再來。”
威一郎點點頭,又回頭看了一眼剛才下棋的那個人之后,走了出去。
他倒不是覺得圍棋會館里的氛圍不好。雖說和剛才下棋的那個小池不怎么對付,但其他人看樣子都是些很開朗沉穩的人。
可是,要自己和這些不熟悉的人融洽地一起下棋,似乎還需要一些時間。
“再說,最重要的是……”威一郎從大樓里走出來時心里直犯嘀咕,在那里無論怎樣一心下棋,也沒有什么用。在公司的時候,通過和上司或同事下棋可以拉近距離,可以以此為契機,使工作更加順利。和勝負比起來,這方面的目的更是不能忽視。
然而現在,在那樣的地方,和那樣的人下棋也是白下。和他們親近,對今后的自己也不會有所幫助的。
“算了吧……”
威一郎自言自語著,往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