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肆之外，往獸欄而去的路上。

舉目可見，身著青甲的軍士身影三三兩兩散布在棲所各種，彼此之間都有著清晰的呼應，絕不會存在有某個能完全脫離掌控的盲區。即便有高階強者能在瞬息之間拔除其中一處哨點，也會在片刻之間，被與其呼應的另外至少兩處哨點察覺。

青胄軍的精銳由此可見一斑。

各處哨點不知是以什么方式彼此聯絡，見方亦與季遜叔侄突兀離開食肆大堂，都沒有做出阻攔詢問的舉動，顯然是已經得到了傳訊。

季遜領著侄兒走在前頭，步伐間帶著顯而易見的踟躕。

走了一陣，見始終找不到可以避開所有視線之處，他便也不再強求，挑了個不容易被聽到說話的位置，停步轉過身來、正待開口。

“嗯，我知道大叔你有很多想問的，不過……”

方亦也站住了，先一步主動道，“除了能說，改造‘攝魂釘’的事我會盡力，其他的……都不方便透露。”

“好。”季遜便也沒有啰嗦，點頭之后將手上那枚攝魂釘扔了過來。

方亦伸手接住，將攝魂釘收入重回腰間的芥環內，而后，又從中取出那個幼龍鱗皮的袋子，同樣拋向季遜。

“……”

季遜將那袋子拿在手里，仔細地看了看，又瞥了一眼最近的青胄軍哨點，這才壓低聲音試探道，“我想起曾偶然聽過的某個說法，當時只以為是無稽之談。說的是……世間有一種芥環，內藏玄機、別有洞天。存入那其中隱蔽空間的事物，能隔絕神念探查，只有知曉其玄機奧秘的主人，才可以……”

“誒誒誒，大叔，你這就沒意思了啊。”

方亦滿臉不爽地打斷道，“我都說了不方便透露，你剛也答應了。”

“……”

季遜陷入沉默，深深地看了方亦一眼。

幼龍鱗皮的袋子在半空劃過弧線，又落在了方亦疑惑伸出的手里。

“你這又是……”

方亦皺了皺眉，生出自己又要沾上多余因果麻煩的預感。

“訂金。”

季遜道，“我信方小哥說的。既然此物對虎頭兒并無益處，那留下也礙事。而方小哥你見識多，想必能用得上。假若你日后真能治好虎頭兒的狂癥，我……”

“你再欠我一個人情。”

方亦接口說道，有些煩躁地把裝著麒麟碎骨的袋子也收了起來，“行了吧，行了吧？那就這么說定了，別再啰嗦了。至于到時候的聯絡嘛……”

“好！就照方小哥說的。”

季遜干脆答應道，而后看了眼虎頭兒，輕輕拍了拍這侄兒的肩膀，像是堅定了決心，“至于到時候的聯絡，我有辦法。”

“啊？呃——大叔，你可別想得太簡單了。”

方亦擺了擺手，有些困擾地說道，“我實話告訴你吧，這‘攝魂釘’的改造絕非一日之功，而其中一個難處在于：以尋常的途徑，輕易無法找到相似的材料，來鑄造樣版，進行檢驗。再加上，我也有自己的一些事需要處理，等到‘問道之試’放榜過后，我很可能會離開‘終南天域’。你們總不能往后就跟著我吧？我看，我們還是約定個大致時候、大致地方……”

“這些我倒沒想過，不過……我說的辦法，怎樣都該有用才是。”

季遜篤定地說著，朝方亦走近一步，伸出五指攤開的左手手掌來，只見那掌心浮現出一個好似浮雕的赤金紋路，看著既像是人臉，又像是虎頭……

“這是……”

方亦眼角一跳，愕然抬頭看向季遜，“大叔，這種事可開不得玩笑！”

“還用你說么？”

季遜哼了一聲道，“我已經想好了。不止是為了方便聯絡，也是讓你能對虎頭兒更多些了解。我知道你小子有見識，可就算你連這是什么都清楚，但想必……也沒有切身感受過吧？”

方亦皺起眉頭，面色凝重地望著對方，季遜雙眼眨也不眨，回應著他的注視。

“……好。”

良久之后，方亦嗓音有些凝滯地應了聲，同樣伸出左手來。

季遜深吸一口氣，手臂微微顫抖，上面那赤金紋路像是燒熱的烙鐵一樣，露出滾燙發紅的色澤，仿佛要扭動著破開皮膚逃脫一般。

方亦輕輕嘆息一聲，接下來該怎么做顯而易見——

他將手掌覆蓋在了那團象征著虎頭兒本命咒印的圖案上。

熾熱燒灼的痛覺一瞬而逝，兩人同時輕哼一聲，雙手分開、各自收了回去。

“方小哥……果然不是常人。”

季遜看了一眼方亦手掌上，正被迅速掌控而漸漸收斂隱沒的咒印紋路，“想當初，我用了個把月才能做到收放自如。”

“……”方亦握緊拳頭，默默感知，沒有應聲。

“憑借這‘神魂刻印’，你只需集中神念，便可以感知到虎頭兒的所在方位，距離越近越是清晰；而若你以神念觸動刻印、召喚虎頭兒，他也能有所覺察，循跡去找你。”

季遜說明道，言語中漸漸透出一股釋然的味道，做出這種決定自然不會像面上看起來那么輕描淡寫，但眼下木已成舟，他的神情也越發緩和，“方小哥可還有什么疑惑么？”

“算是有吧……”

方亦嘖了一聲，帶著些指責意味地問道，“假若我說，我有七成把握完成‘攝魂釘’的改造，治好虎頭兒。大叔你也仍然打定主意，非要去冒那個九死一生的險么？”

“……是！”

季遜只皺眉沉吟了片刻，便肅然答道，“里頭的詳細之處，眼下不好對小哥明說，但即便撇去找尋能治愈虎頭兒的至寶這一目的，也還有更為緊要的緣由。男子漢大丈夫，行走在這天地之間，總有些事情避不過。別說九死一生，哪怕是必死無疑，該去的地方也得去，該冒的險……也只能、迎上去。”

“呵呵，是么。”

方亦皮笑肉不笑地應了一句，隨即擺了擺手，“那行吧，咱們這就……后會有期？”

“……”

季遜沒有在意方亦的不屑之情，卻也沒有立即回應作別，而是踟躕著張了張嘴，似乎還有什么想說，但又猶疑不決的樣子。

方亦也不催促，眼中露出思索之色，耐心站在原地等著。

好不容易，季遜終于有了開口的跡象——

旁邊的虎頭兒卻突然橫跨一步，一改那副絕大部分時候略顯得呆滯的神情，也不是那種間或展露的敏感緊繃狀態，而是朝著旁邊某處張開了燦爛的笑容，眸子里的光芒瑩瑩流轉，就像是之前、剛嘗到方亦抽取掉筋絡而變得松軟可口的肉片時那樣。

方亦和季遜順著虎頭兒的視線望去，只見一旁的草叢里，有只花斑肥貍不知怎么昏了頭、竄出來摔在了硬土地上，正憨態可掬地爬起來。

覺察到有人注視之后，那賊頭賊腦的狡猾東西抱住肚子，陡然縮了一整圈，像是一團壓得緊緊的棉球，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地一步一步往草叢退了回去，然后在某個瞬間，飛快地轉頭，把自己埋進了草叢間，化作一條“浪花”磕磕絆絆地遁逃而去。

虎頭兒興奮地指著那肥貍消失的方向，轉頭望向叔父季遜，顯然想要征得同意去追。

剛剛凝滯起來的古怪氣氛轟然破碎，季遜臉上露出一個無奈而釋懷的笑容，嘆了口氣，徹底打消了本就欲言又止的話語。

指著方亦對虎頭兒耳語幾句，待虎頭兒領會意思、向方亦揮手作別后，季遜拍了拍侄兒的肩背示意，任其歡呼著竄了出去。

而后，他深深望了方亦最后一眼，也拱手告辭，追著侄兒的背影投入了山林野地間。

方亦撓了撓鼻子，歪過頭、沉默地望著季遜叔侄離去的方向，兩個人影在奔跑間提速，不斷伏低的身形，漸漸顯露出野獸騰躍的姿態，越發融洽地匯入了天地景廓中。

“獸魂力士”，既是人中異類，也是獸中異類，神魂不穩，神念紛亂。別說是駕馭靈獸坐騎，便是僅僅靠近其余獸類，也容易引起驚懼不安、慌亂失措；就好像……哪怕一頭吃飽的百獸之王沒有捕食的念頭，也會令附近的走獸聞風喪膽。

當然，若是由掌控者強行封禁住神念，也不是不能隔絕這種影響，令獸魂力士可以來通過騎乘靈獸而行。只是這么做的話，對于受到封禁的獸魂力士而言，就像是被關入密不透光的囚籠中……

“這年頭，還有人能出門不靠靈獸坐騎，真是……”

方亦感嘆了句，嘴角試圖勾勒輕描淡寫的意味，但沒能成功，只變成難看的抽搐。

“……”

手指摩挲著腰間的芥環，他又撇了撇嘴，“麒麟碎骨，呵，還真是稀罕玩意……可真要計較，氣息干凈得毫無血腥味的‘獸魂力士’，沒準更難得些……”

“……幸虧那大叔沒問出口，不然我可編不出為什么幫忙的好理由，總不能實話說我是被感動了吧，那可不得羞死個人……”

“不過，嘖——有人疼著護著，真好啊……呸！矯情，做作，咿——”

一個刻意的哆嗦從腳底直打上天靈蓋，雙手夸張地上下磨蹭著胳膊，像是在撫平其實并不存在的雞皮疙瘩。

“真是夠麻煩的，要不是看在……這種情況和本來就已經答應要幫那爺孫倆解決的‘妖種’算是同根同源的問題，傻子才摻和呢！我看著像傻子么？開什么玩笑哦！”

轉過身，忽然顯得有些瘦弱單薄的身影，背著光踢踢踏踏地邁開步子，罵罵咧咧。

“奇了怪了，這一路上怎么感覺半點都不消停，莫名其妙的破事一大堆，變著法地纏上來……我看還是趕緊回青崖山院老實待著吧，穩穩當當等到放榜那天！”

“沒錯，就這么辦！我看接下來還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呔！再作孽去招惹亂七八糟的是非——”

方亦腳步猛然停住，惡狠狠地指著地上的影子道，“就把你小子頭發剃光了，再在腦殼上雕個木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