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魂’兇暴，容易被誘導激發、引起躁動錯亂，也容易被鎮壓懾服、導致萎靡瑟縮；而‘人魂’堅忍，遭受侵襲時的反應則相對平穩遲滯。

這就導致了……若按照大人你的建議，不規律地動用攝魂釘，壓迫與紓解兩種狀態無序交替，獸魂的狀態只怕動輒如霜凍凝結，間或又似狂潮洶涌……

那即便人魂穩固有如攔河堤壩，也免不了一朝潰為灘涂。屆時狂癥爆發之際，怕是大羅金仙也鎮壓不住，不得不給他個形神俱滅的干脆了結。”

剛開始時，方亦說話的口氣頗有些輕佻，像是含著對那年輕校尉一知半解、大言不慚的譏諷意味，但說著說著，卻又不由自主地嚴肅認真起來，倒平添了不少說服力。

“形神俱滅……”

季遜聽到最后一句，臉色猛然一黯，已經從年輕校尉手中接過的血色長釘，幾乎就要再度脫手掉落。

“……”年輕校尉瞇起眼睛，目光銳利地望向方亦，正要發出詰問。

“呵，我可沒有危言聳聽，更不是在指摘大人，只是實話實說罷了。”

方亦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隨后又笑道，“不過，我應該調整下剛剛的言辭順序……大人您關于使用‘攝魂釘’的權宜之計雖然行不通，但改造‘攝魂釘’的想法嘛，倒確實值得一試，我是真心實意地表示贊同，只是必須做些調整才行。”

“什么調整？！”季遜雙目之中重燃神光，急切追問道。

“還是那個‘關鍵所在’……”

方亦一手捏住下巴，另一只手虛指身前空處，比劃描繪著無形的圖案，“假設真能將‘攝魂釘’改造成有益無害、或者說性質相對平和的……‘鎮魂釘’，乃至‘安魂釘’。那也必須針對‘獸魂’和‘人魂’的差異，煉制功效強弱不同的兩枚，唔……甚至需要三枚，畢竟獸魂力士的三魂已然分裂，那兩道‘人魂’也不再如原本那般緊密協調。此外，還必須考慮到，這三枚‘安魂釘’之間的相互牽制干擾……”

不知不覺間，方亦此前從骨子里透出的散漫消失殆盡，面上換了一副認真專注的神情，有熠熠生輝、令人無法逼視之感。

某種超卓不群的氣度，隨著他指尖勾勒的靈氣線條一并流淌而出。

經過“法源”半轉化的靈氣，呈現出獨屬于仙靈之氣的澄黃色，并獲得了部分法力的性質，能夠被操控變化

——這是一種被修真界公認的、并無實戰價值的繁復技巧，僅有一些山院仙師在傳道授業之時，偶爾會用來輔助講解。

“或許可以考慮采用‘破元三才陣’的精義，以三枚‘安魂釘’作為陣眼，再加上‘原生七魄’的牽制助力，用‘逆行七星陣’或‘星垂遮月陣’好像都行……”

“……只是三才的平衡該如何重新構筑才好呢？如果添加一個新的陣眼，起到水龍穴那樣的‘吞吐’靈氣的作用，導入外景周天之力……”

“……不過這種情況下，‘攝魂術’的效果雖然平衡了，但是‘獸魂’和‘人魂’相互排擠所引起的動蕩，可能會導致陣眼出現偏移，那玩笑可就開大了……”

“說起來……‘獸魂力士’的神魂是后天塑造的‘融合異種’，和先天靈胎孕育而生的‘妖種’神魂，雖然不能一概而論，但檢定兩者的神魂差異所在，說不定能找到‘殊途同歸’的治愈方法……”

方亦旁若無人地喃喃自語著，絲狀靈氣化作的“思緒”線條，于身前不斷延展，交織成為繁復的圖形，染上朦朦朧朧的微光，又綻放在周遭眾人呆滯的眼中。

即便沒有大道資質的人，也能清楚感受到那圖形中所蘊含的深奧玄妙境界。

因著“知機”一項的敏銳差異，整座食肆大堂內，無數的目光被陸陸續續地吸引了過來，隨著被吸引的目光越多，大堂內越發沉寂了下去。

只要是視線落到那圖形上的，無一人再有絲毫出聲的念頭，似乎是怕稍有動靜，就會驚走了落在那年輕人腦門上，想必是文曲星所投下的、千載難逢的垂青之靈光。

如此情景，反倒比此前一眾修士被青胄軍軍勢所鎮壓時，更顯出靜謐無聲，但卻沒有那時候的緊繃與敬畏感。

須知，“神魂意念”乃是所有修士公認最為難以探知的“大道極境”之一，但凡與之相關的些許進展，都能夠引來八方注目、令整個修真界蕩起漣漪。

即便治愈‘獸魂力士’的裂魂狂癥未必算得上有價值的突破點，但都說大道萬千、一脈相承，難保就能引出些觸類旁通的用途。

眾人雖無法領會解讀方亦所繪圖譜的深意，但都期待著能見證它所代表的奇跡，盼望著一枚“道果雛形”在此刻、于此間誕生，而自己就是第一批近水樓臺的觀景人。

如果能僥幸從中品出點什么，再碰巧想出些舉一反三的應用之法，搶先半步將這“道果”落到實處……那下一個乘勢興起的家族宗門，沒準就隨自己姓了！

靈光輝映之下，無數炙熱的目光向那靈圖投射而去，竟也生出彼此爭先恐后的感覺，仿佛刀槍劍戟那般，在半空中交會碰撞，將要濺射出火星。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篤！”

一根屈起的手指突兀地伸出，在那萬眾矚目、好似被星輝霞光所環繞的天靈蓋上，狠狠地敲了一下。

霎時間，奇景異象戛然而止！

那一株不斷茁壯生長起來的“大道枝條”，眼看著已經花繁葉茂，就要結出“道果”的形狀，卻突兀地停滯，而后干癟黯淡了下去。

緊接著，像是有一個黑洞開在了那天靈蓋上被敲擊的位置，將所有的圖形、線條，連帶那些靈氣、光芒，全都半點不漏地吸了進去，也同時抽走了所有人的視線，乃至他們的心神。

“啊——”

眾人齊聲發出了情不自禁的、充滿遺憾的驚呼，有些甚至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挽留、卻不知道該挽留什么。

無數雙泛紅的眼睛，蘊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惱怒、乃至忿恨，轉而找尋起那根該死手指的主人，想要狠狠譴責這等冒失、不知輕重的蠢貨，讓他明白自己究竟干了什么樣的好事，但……

“唔……恩？怎么了？”

覺察到四下里的哀怨注視，手指的主人眨巴著眼睛，發出迷惑無辜的疑問，然后……又摸了摸同樣屬于他自己的、那個“大好”天靈蓋，似乎也覺得剛剛那下用勁稍微大了些。

“……”

四下里傳出無數充滿郁悶的悶哼，那是想要吐血的沖動在撞擊胸腔，卻慘遭噎住。

“你、你怎么不繼續琢磨了？”

季遜回過神來，上前抓住方亦的手臂，急切地問出了一眾看客的心聲，“那……那些讓人眼花的條條框框呢？好端端地怎么就都收了？”

“那不是……”

方亦縮了縮脖子，愁苦地嘆了口氣，“琢磨不下去了么，先緩緩……”

“你這——你這——”

季遜手指抽搐地點著方亦，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情，“怎么就琢磨不下去了？好歹、好歹再堅持一陣，沒準再堅持片刻就琢磨出來了。好不容易有這種靈光乍現的機會，你怎么不知道珍惜呢？”

“我這靈臺都要燒起來了，總得——”

方亦按揉著前額，有些無奈地解釋道，但說到一半，突然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挑起眉毛，沒好氣地擋開季遜的手指，“我說這位大叔，你知道我剛剛在琢磨什么嗎？就在這指手畫腳的？要不……你自己來試試？再不然，你說說也行，說說看，我琢磨的都是什么？你都看懂什么了？啊？”

“我——”

季遜頓時語塞，隨后口氣軟化下來，“那什么……方小哥，你不是在琢磨如何改造那‘攝魂釘’，好治愈我這侄兒的神魂么。”

“……”

方亦錯愕了一瞬，隨即羞惱起來，“你這大叔，還挺會蹬鼻子上臉的啊……”

“方小哥！”

季遜哪有心思顧及這些言語糾纏，焦躁不已地撇過這茬，“我一時情急，說話難免有些、有些不妥……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見怪。只是，你畫了那一堆橫七豎八的靈圖，究竟、究竟有頭緒了么？”

“哪有那么容易……”

方亦翻了個白眼，又裝作心神疲累，搖頭晃腦地掃了一圈四下的青胄兵士，冷硬地提醒道，“再說，我突然想起，這眼下也不是時候。”

“不——那什么才是時候？”

季遜渾然無覺，急切地追問道，“小哥，你給個準話，只要你能治好我侄兒，但有吩咐，我季遜就算——”

“這種事急不來。”

方亦無奈地打斷道，但看著這粗橫大漢心憂侄兒、以至于茫然失措的樣子，口氣也不免軟化下來，“好歹得找個安靜的地方……至少要有些鑄器工具，外加足夠的材料，能逐步推演驗證才行啊。”

“這、我……好吧。”

季遜聞言也不得不強忍急迫之情、冷靜下來，他左右看了看，又按了按身邊始終眼波清澈、毫無波瀾的虎頭兒肩膀，“眼下……確實不是時候。”

“嗯、咳。”

方亦轉向那名年輕校尉，頗有幾分真誠道，“剛剛大人提點之下，突然有了些靈機感悟，一時失神入迷，忘乎所以，還望恕罪。”

年輕校尉不顯喜怒之色，朝四下掃了一眼，揮手讓那些因此前變故而停下的青胄兵士繼續搜檢。

而后，他抬手從屬于方亦的芥環中取出憑證，以神念查看后，緩緩起身遞了過來，確認道：“青崖山院仙徒……方亦？”

方亦伸手接過，以自身仙氣激發憑證上的法印，做出了驗證。

“鹿尋州青崖山院久負盛名，今日所見，果然絲毫不虛。”

年輕校尉干巴巴地說了句恭維的話，分辨不出究竟有幾分真心的敬仰之意，隨即他將芥環遞還給了方亦，又口吻平淡地問道，“方小哥可參加了今期的‘問道之試’？”

“嗯，去了。這不……正是準備返回山院，等候放榜，才途經此地。”方亦隨意地答道。

“換言之，方小哥離開山院之期將近。”

年輕校尉用例行公事一般的口吻道，“以你剛剛展露的那番技藝水準……卻不知，是早已接受了某個世家宗門招攬，還是打算留待金榜題名后，好待價而沽？”

“呃？大人這是……想要招攬我么？”

方亦瞥了眼對方凍鐵一樣的臉，忍不住揚了下嘴角，但接著又認真篤定道，“只可惜，我從來沒有過從軍入伍的打算。”

年輕校尉聞言沉默了片刻，只道：“我明白了。”

說完，他又轉向季遜道，“那枚‘攝魂釘’該如何處置，你自行抉擇吧，但其后該去州府進行的登冊錄籍，不容有缺。現在……你們可以走了。”

“多謝大人。”

“謝過大人。”

方亦和季遜對望一眼，自然不會再多生事端，向那年輕校尉拱手致謝后，在其余眾人的目光注視下離開了食肆大堂。

不少議論言語緊跟在他們身后，像是送行——

“憑什么他們就能走？我們也經過搜檢，并無可疑，怎么就得被堵著？”

“是啊，那年輕人也就罷了，青胄軍想必有意示好招攬，可另外那兩人……”

“你懂什么！沒聽剛還在說，那‘獸魂力士’動輒狂癥發作么？趕緊走了才好。”

“就是！強行留困那玩意，它被這么多人氣驚擾，沒準什么時候就發作了，那可難保出些什么閃失。青胄軍就算不懼，自然也不愿意無端觸這霉頭。”

“哼！我看倒未必全是這緣由，我聽聞青胄軍中也有專門培育來攻堅的‘獸魂力士’，說不定……那校尉瞧那狂奴孽物，比瞧你我還順眼呢。”

方亦落后季遜和虎頭兒幾步，臨出門時恰好聽見最后那句評議，稍稍停頓了半步，露出玩味的笑容，回身望了一眼。

年輕校尉已然坐回桌邊，始終冷漠的神情好似寒鐵澆鑄，隱隱透著名劍般的鋒芒。

毫無疑問，這是方亦最不愿意招惹的那種人，不論是作為對手，還是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