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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初識人世

每當我回首往事,追憶孩提時代那段混沌的歲月,最先真真切切地呈現在我眼前的是,我的母親,長著飄逸亮麗的頭發,婀娜多姿的體態,洋溢著青春的氣息。還有就是佩戈蒂,毫無優美的體態,長著一雙烏黑的眼睛,那黑色似乎蔓延到整個面部,還有雙頰和雙臂,硬邦邦,紅彤彤,我就不明白,鳥兒為何不啄她,而偏要去啄蘋果。

我記得些別的什么嗎?讓我想想吧。

從一片混沌朦朧的狀態中出現的是我家的住宅——在我心目中,房子還是最初記憶中的那個樣子,不但不生疏,而且還很熟悉。一樓是佩戈蒂干活兒的廚房,后面有個院子,院子中間的立柱上搭了個鴿屋,但里面沒有鴿子。后院一角有一只大狗窩,但里面也沒有狗。

里面有一條長長的過道——在我看來,它是一處多么不同尋常的所在啊——從佩戈蒂做飯的廚房一直通到前門。過道的一邊有一個黑咕隆咚的儲藏室。住房里有兩間客廳:一間是我們夜間坐的地方,也就是我和母親,還有佩戈蒂——因為佩戈蒂干完了活兒,家里又沒有旁人的時候,會常常來同我們做伴;還有就是更加闊氣的那間,那是我們禮拜日坐的地方。

我現在來到了后面的花園,它坐落在有空鴿屋和狗窩的院子外面——我至今還記得,那兒是蝴蝶的天堂,花園有高高的圍籬,圍籬有一處門,門上裝了掛鎖,園內的樹上果實累累。

這是我最早記憶中的一部分,還有就是我和母親兩個人都有點害怕佩戈蒂,對于家里大事小事,我們都得聽她的安排。

一天晚上,就我和佩戈蒂兩個人坐在小客廳的壁爐前。我一直在給她朗讀一篇有關鱷魚的故事。我讀得煩膩了,睡眼蒙眬,但作為一種至上待遇,我被準許坐到母親到鄰居家串門回來才去睡覺。

“佩戈蒂,”我突然問,“你結過婚嗎?”

“天啊,大衛少爺,”佩戈蒂回答說,“您怎么會想到結婚的事啊?”

“但是,你結過婚沒有,佩戈蒂?”我說,“你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對不對?”

“我很漂亮,大衛啊!”佩戈蒂說,“瞧,沒有的事,寶貝兒!可您怎么會想到結婚的事啊?”

“我不知道!你一定不能同時與兩個人結婚,你會嗎,佩戈蒂?”

“肯定不能!”佩戈蒂說,語氣斬釘截鐵。

“可是,如果你嫁給一個人,而那個人后來死了,那可不可以再嫁給另外一個人呢,佩戈蒂?”

“可以,”佩戈蒂說,“如果愿意的話,寶貝兒,這是個看法問題。”

我們把鱷魚的故事全部講了個遍,接著便開始講起鼉龍的故事來,這時候,前院的門鈴響了。我們跑到門邊,是我母親。我覺得,她那天看上去比平常更加美麗迷人,陪同她的還有一位先生,那人長著一頭秀美的黑頭發,還有一口黑色絡腮胡。上個禮拜天,他還陪著我們一道從教堂回來。

他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腦袋,但不知怎的,我不喜歡他,也不喜歡他低沉的聲音,我心生妒意,因為他拍我的時候,手竟然觸到了我母親的手——情況確實是這樣,我便使勁把他的手推開。

“噢,大衛!”母親用告誡的語氣說。

“可愛的孩子啊!”那個先生說,“對母親款款情深,這不奇怪!”

我先前從未見過母親美麗的面容那么熠熠生輝。她語氣溫和地責備我,說我不該粗魯無禮,隨即抱住我緊緊地貼著她的披肩,轉身對那位先生表達謝意,感謝他不辭辛勞送自己回家。她一邊說一邊把手伸向他,他也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這個當兒,我感覺母親瞥了我一眼。

“讓我們說‘晚安’吧,好孩子。”那位先生說,這時候他把頭低到——我看得見他——低到母親的小手套邊。

“晚安!”我說。

此時此刻,我看見他在花園里轉過身,趁著大門尚未關上,用那雙帶著兇兆的黑眼睛看了我們最后一眼。

我再一次看到那位先生時,是不是在接下來的一個禮拜天,或者說,是不是過了很長時間,他才重新在我面前出現,我沒法記得起來了。我這個人不善于記日期。但是,他出現在教堂里,隨后同我們一道走著回家。

到了晚上,佩戈蒂開始不像先前那樣總是同我們待在一起了。母親對她言聽計從——在我看來,比平常更甚了——我們三個人成了相親相愛的朋友。不過,同原先的情況相比,我們還是有所不同了,大家在一起不是那么融洽。

一個秋天的早晨,我和母親正在前面的花園里,這時候,默德斯通先生——這時我已知道他的名字了——騎著馬過來了。他勒住馬,對著母親招呼問好,說他正要去洛斯特夫特[4]看幾個朋友,因為朋友們在那兒有一艘游艇。他還興致勃勃地提議說,如果我喜歡騎馬兜風的話,可以帶上我坐到他身前的馬鞍上。

我和默德斯通先生很快就出發了,馬匹沿著大路旁的青草地一路小跑。

我們到了一家海濱旅館,有兩位先生在一個房間里抽著雪茄煙。他們躺在椅子上,每人至少占著四把椅子,身上還穿著寬大的粗呢短大衣。一個角落里堆放著一大堆大衣和水手用的斗篷,還有一面旗,全都捆綁著在一起。

兩個人看到我們進去后,便拖泥帶水地爬了起來,并且說:“你好哇,默德斯通!我們還以為你死了呢!”

“還不到死的時候!”默德斯通先生回答說。

“這小家伙是誰呀?”其中一個拉住我問。

“他叫大衛。”默德斯通先生回答說。

“哪家的大衛啊?”那人問,“瓊斯家的嗎?”

“科波菲爾家的。”默德斯通先生說。

“什么!是那個讓人失魂落魄的科波菲爾太太的小累贅?”此人大聲說,“就是那個模樣俏麗的小寡婦?”

“奎寧,”默德斯通先生說,“請你說話小心點兒,有人可厲害著呢。”

“誰啊?”那位先生笑著問。

我趕緊抬頭看了看,就想要知道個究竟。

“不過是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5]罷了。”默德斯通先生說。

我聽到原來是謝菲爾德的布魯克斯,心便寬了下來了。因為剛一開始,我還真以為是指我呢。

我們隨后漫步到了懸崖邊,坐在草地上,對著望遠鏡看風景。

我們傍晚時早早就回家了。那是個很美妙的傍晚。母親叫我進屋喝茶的當兒,她和他又在薔薇圍籬旁漫步起來。等默德斯通先生離開了之后,母親詢問了我那一天經歷的一切,他們都說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我提到了,他們談到她的時候說過的話,她笑了起來,告訴我說,他們是些厚顏無恥的家伙,就會胡說八道——但我知道,他們的話,她心里很受用。

我在這一番談話之后就上床睡覺去了,母親來到我床邊向我說晚安。我現在記述的就是她當時的情形。她的樣子像是開玩笑,跪在我床旁邊,雙手撐著下巴頦,笑著說:

“他們說什么來著,大衛?再給我說一遍,我不相信。”

“‘讓人失魂落魄的——’”我開口說。

母親用手擋住我的嘴,不讓說下去。

“不可能會說讓人失魂落魄,”她說著,哈哈大笑起來,“絕不可能說讓人失魂落魄的話,大衛,我知道不可能!”

“不,是這么說的。‘讓人失魂落魄的科波菲爾太太’,”我理直氣地壯重復了一句,“還說了‘模樣俏麗’呢。”

“不,不,不可能說‘模樣俏麗’。肯定沒有說‘模樣俏麗’。”母親插話說,又用手指擋住我的嘴。

“是這么說的,‘模樣俏麗的小寡婦’。”

“一伙愚昧無知、厚顏無恥的東西!”母親大聲說著,哈哈大笑,還用手蒙住臉,“荒唐可笑的男人們!對不對?大衛,寶貝兒——”

“對啊,媽媽。”

“可別告訴佩戈蒂啊,她可能會沖著他們發火呢。我自己就很生他們的氣。但我還是不想讓佩戈蒂知道。”

我當然答應了她的要求。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親吻,然后我很快就睡著了。

一天晚上(母親同先前一樣,外出了),我們還像先前一樣坐著,身邊放著襪子、碼尺、一小塊蠟、蓋子上繪有圣保羅教堂的針線盒子,還有那本講鱷魚故事的書。這時候,佩戈蒂打量了我幾回,張著嘴想要說什么,可又沒有說——我以為那純粹是打哈欠,否則我會覺得挺嚇人的——最后用哄我的口氣說:

“大衛少爺,您樂不樂意和我去雅茅斯[6]我哥哥家住兩個禮拜?這難道不是件美事嗎?”

“你哥哥是個很隨和的人嗎,佩戈蒂?”我信口問了一句。

“噢,他人可隨和啦!”佩戈蒂大聲說,雙手舉起,“那兒有大海,有大小船只,有漁民,有海灘。還有阿姆[7]和你一塊兒玩——”

佩戈蒂指的是她侄子哈姆,我在第一章里提到過他。但是,她把這個名字說成了語法中的一個詞了。

聽到她羅列了這些好玩的東西,我興奮得臉都紅了,于是回答說,確實是件美事,但我母親會怎么說呢?

“啊,對啦,我敢用一個幾尼[8]來跟你打賭,”佩戈蒂說著,盯住我的臉看,“她會讓我們去的。如果您樂意,她一回來我就跟她提這事,好不好?”

母親沒有我預料的那樣很吃驚,她很爽快地就答應了。

我們出發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連我都覺得這一天這么快就來臨了,因為我充滿了熱烈的期待,有些擔心發生地震或者火山爆發,或者其他自然災害,可能弄得我們無法出行。我們要去乘一輛公共馬車,上午吃過早飯就出發。

雖然我現在輕松自如地敘述著這件事,但回憶起我當時是如何迫不及待地要離開我那個幸福快樂的家,想一想當時怎么就沒有覺察到自己將永遠失去的一切,心里頗有感觸。

我很高興記得,公共馬車啟程時,母親跑到了大門外,叫駕車的停住,以便可以再吻我一次。我高興地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她態度親切,充滿愛意,仰起臉對著我的臉,又親吻了一次。

我們離開后,她佇立在路當中,這時候,默德斯通先生走到了她身邊,似乎是在勸她不要那么傷感。我扒開馬車窗戶的篷布向后張望,心里納悶,這事與他何干。佩戈蒂則在馬車的另一端向后張望,她把臉轉回來時,看上去好像對什么事情不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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