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冬天,江青到上海看戲,回北京后帶回兩個滬劇劇本,一個《蘆蕩火種》,一個《革命自有后來人》,找了中國京劇院和北京京劇團的負責人去,叫改編成京劇。北京京劇團“認購”了《蘆蕩火種》。所以選中《蘆蕩火種》,大概因為主角是旦角,可以讓趙燕俠演。《革命自有后來人》,歸了中國京劇院,后改編為《紅燈記》。
我和肖甲、楊毓珉去改編,住頤和園龍王廟。天已經冷了,頤和園游人稀少,風景蕭瑟。連來帶去,一個星期,就把劇本改好了。實際寫作,只有五天。初稿定名為《地下聯絡員》,因為這個劇名有點傳奇性,可以“叫座”。
經過短時期突擊性的排練,要趕在次年元旦上演,已經登了廣告。江青知道了,趕到劇場,說這樣匆匆忙忙地搞出來,不行!叫把廣告撤了。
江青總結了五十年代出現過的一批京劇現代戲失敗的教訓,認為這些戲沒有能站住,主要是因為質量不夠,不能和傳統戲抗衡。江青這個“總結”是對的。后來她把這種思想發展成“十年磨一戲”。一個戲磨到十年,是要把人磨死的。但是戲是要“磨”的。蘿卜快了不洗泥,是搞不出好戲的。公平地說,“磨戲”思想有其正確的一面。
決定重排,重寫劇本。這次參加執筆的是我和薛恩厚。大概是一九六四年初春,住廣渠門外一個招待所。我記得那幾天還下了大雪,我和老薛踏雪到廣渠門的一個飯館里吃過涮羊肉。前后也就是十來天吧,劇本改出來了。二稿恢復了滬劇原名《蘆蕩火種》。
經過比較細致的排練,江青看了,認為可以請毛主席看了。
毛主席對京劇演現代戲一直是關心的,并提出過一些很中肯的意見,比如:京劇要有大段唱,老是散板、搖板,會把人的胃口唱倒的。這是針對五十年代的京劇現代戲而說的。五十年代的京劇現代戲確實很少有“上板”的唱,只有一點兒散板搖板,頂多來一段流水、二六。我們在《蘆蕩火種》里安排了阿慶嫂的大段二黃慢板“風聲緊雨意濃天低云暗”,就是受毛主席的啟發,才敢這樣干的。“風聲緊雨意濃”大概是京劇現代戲里第一次出現的慢板。彩排的時候,吳祖光同志坐在我的旁邊,說:“這個趙燕俠真能沉得住氣!”“沉不住氣”,是五十年代搞京劇現代戲的同志普遍的創作心理。后來的現代戲,又走了另一個極端,不用散板搖板。都是上板的唱。不用散板搖板,就成了一朵一朵光禿禿的牡丹。毛主席只是說不要“老是散板搖板”,不是說不要散板搖板。
毛主席看了《蘆蕩火種》,提了幾點意見(是江青向薛恩厚、肖甲等人傳達的,我是間接知道的):
兵的音樂形象不飽滿;
后面要正面打進去,現在后面是鬧劇,戲是兩截;
改起來不困難,不改,就這樣演也可以,戲是好戲;
劇名可叫《沙家浜》,故事都發生在這里。
我認為毛主席的意見都是有道理的,“態度”也很好,并不強加于人。
有些事實需要澄清。
兵的音樂形象不飽滿,后面是鬧劇,戲是兩截,這都是原劇所存在的嚴重缺點,原劇的結尾是乘胡傳奎結婚之機,新四軍戰士化裝成廚師、吹鼓手,混進刁德一的家,開打。廚師念數板,有這樣的詞句:“烤全羊,燒小豬,樣樣咱都不含糊。要問什么最拿手,就數小蔥拌豆腐!”而且是“怯口”,說山東話。吹鼓手只有讓樂隊的同志上場,吹了一通嗩吶。這簡直是起哄。改成正面打進去。就可以“走邊”(“奔襲”),“跟頭過城”,翻進刁宅后院,可以發揮京劇特長。毛主席的意見只是從藝術上,從戲的完整性上考慮的,不牽涉到政治。“要突出武裝斗爭”,是江青的任意發揮。把郭建光提到一號人物,阿慶嫂壓成二號人物,并提高到“究竟是武裝斗爭領導地下斗爭,還是地下斗爭領導武裝斗爭”這樣的原則高度,更是無限上綱,胡攪蠻纏。后來又說彭真要通過這出戲來反對武裝斗爭,更是莫須有的誣陷。
《沙家浜》這個劇名是毛主席定的,不是江青定的。最初提出《蘆蕩火種》劇名不妥的,是譚震林。他說那個時候,革命力量已經不是星星之火,已經是燎原之勢了。譚震林是江南新四軍的領導人,他的話是對的。“蘆蕩”和“火種”,在字面上也矛盾。蘆蕩里都是水,怎么能保存火種呢?有人以為《沙家浜》是江青取的劇名,并以為《沙家浜》是江青抓出來的。《蘆蕩火種》和江青的關系不大。一些戲曲史家,戲曲評論家都愿意提《蘆蕩火種》,不愿意提《沙家浜》,這實在是一種誤解。
我們按照江青傳達的毛主席的意見,改了第三稿。一九六五年五月,江青在上海審查通過,并定為“樣板”,“樣板戲”這個叫法,是這個時候開始提出來的。
一九七〇年五月,《沙家浜》定本,在《紅旗》雜志發表。
很多同志對“樣板戲”的“定本”有興趣,問我是怎祥一個情形。是這樣的:人民大會堂的一個廳(我記得是安徽廳)。上面擺了一排桌子,坐的是江青、姚文元、葉群(可能還有別的人,我記不清了)。對面一溜長桌,坐著劇團的演員和我。每人面前一個大字的劇本。后面是她的樣板團的一群“文藝戰士”。由劇團演員一句一句輪流讀劇本。讀到一定段落,江青說:“這里要改一下。”當時就得改出來。這簡直是“廷對”。她聽了,說:“可以。”這就算“應對稱旨”。這號活兒,沒有一點捷才,還真應付不了。
江青在《沙家浜》創作過程中做了一些什么?
我歷來反對一種說法:“樣板戲”是群眾創作的,江青只是剽竊了群眾創作成果。這樣說不是實事求是的。不管對“樣板戲”如何評價,我對“樣板戲”從總體上是否定的,特別是其創作思想——三突出和主題先行,但認為部分經驗應該吸收(借鑒),不能說這和江青無關。江青在“樣板戲”上還是花了心血,下了功夫的,至于她利用“樣板戲”反黨害人,那是另一回事。當然,她并未親自動手寫過一句唱詞,導過一場戲,畫過一張景片,她只是找有關人員談話,下“指示”。
從劇本方面來說,她的“指示”有些是有道理的。比如“智斗”一場,原來只是阿慶嫂和刁德一兩個人的“背供”唱,江青提出要把胡傳奎拉進矛盾里來,這樣不但可以展開三個人之間的心理活動,舞臺調度也可以出點新東西,——“智斗”的舞臺調度是創造性的。照原劇本那樣,阿慶嫂和刁德一斗心眼,胡傳奎就只能踱到舞臺后面對著湖水抽煙,等于是“掛”起來了。
有些是沒有什么道理的。郭建光出場的唱“朝霞映在陽澄湖上”的第二句原來是“蘆花白早稻黃綠柳成行”,她說這三種植物不是一個季節,說她到蘇州一帶調查過(天知道她調查了沒有)。于是只能改成“蘆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其實還不是一樣?沙奶奶的兒子原來叫七龍,她說生七個孩子,太多了!這好辦,讓沙奶奶少生三個,七龍變成四龍!
有些是沒有道理的,“風聲緊”唱段前原來有一段念白:“一場大雨,湖水陡漲。滿天陰云,郁結不散,把一個水國江南壓得透不過氣來。不久只怕還有更大的風雨呀。親人們在蘆蕩里,已經是第五天啦。有什么辦法能救親人出險哪!”這段念白,韻律感較強,是為了便于叫板起唱。江青認為這是“太文的詞兒”,于是改成“刁德一出出進進的,胡傳奎在里面打牌……”這是大白話,真是一點都不“文”了。這段念白是江青口授的,倒可以算是她的創作。“智斗”一場阿慶嫂大段流水“壘起七星灶”差一點被她砍掉,她說這是“江湖口”,“江湖口太多了!”我覺得很難改,就瞞天過海地保存了下來。
江青更多的精力用在抓唱腔,抓舞美。唱腔設計出來,試唱之后,要立即將錄音送給她,她定要逐段審定的。“朝霞映在陽澄湖上”設計出兩種方案,她坐在劇場里聽,最后決定用李金泉同志設計的西皮。沙奶奶家門前的那棵柳樹,她怎么也不滿意,說要江南的垂柳,不要北方的。舞美設計到杭州去寫生,回來做了一棵,這才通過。我實在看不出舞臺上的柳樹是杭州“柳浪聞鶯”的,還是北京北海的,只是一棵用燈光照得碧綠透亮(亮得很不正常)的不大的柳樹而已。
江青早期抓現代戲時,對劇本不是抓得很緊,我們還有一點創作自由。我的想法很簡單。一是想把京劇寫得像個京劇。寫唱詞,要像京劇唱詞。京劇唱詞基本上是敘述性的,不宜有過多的寫景、抒情,而且要通俗。王昆侖同志曾對我說,《文昭關》“一事無成兩鬢斑”,四句之后,就得是“恨平王無道綱常亂”。我認為很有道理。因此,我寫《沙家浜》,在“風聲緊雨意濃天低云暗”之后,下一句就是“不由人一陣陣坐立不安”。“不由人一陣陣坐立不安”,何等平庸。但是,同志,這是京劇唱詞。后來的“樣板戲”抒情過多,江青甚至提出“抒情專場”,于是滿篇豪言壯語。我認為這是對京劇“體制”不了解所造成。再是,我想對京劇語言,進行一點改革,希望唱詞能生活化、性格化,并且能突破原來的唱詞格律(二二三,三三四),“壘起七星灶”是個嘗試。寫這一稿時,這一段寫了兩個方案,一個是五言的,一個是七言的。我向設計唱腔的李慕良同志說:如果五言的不好安腔,就用七言的。結果李慕良同志選擇了五言的,創造了一段五言流水,效果很好。這一段唱詞是數學游戲。前面說得天花亂墜,結果是“人一走,茶就涼”,是個“零”。前些時見到報上說“人一走,茶就涼”是民間諺語,不是的。
《沙家浜》從寫初稿,至今已有二十七年。從“定稿”到現在,也有二十一年了。俯仰之間,已為陳跡。但是“樣板戲”不能就這樣揭過去。這些年的戲曲史不能是幾張白頁。于是信筆寫了一點回憶,供作資料。憶昔執筆編劇,尚在壯年。今年七十一,垂垂老矣,感慨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