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大城市的客車上說這樣的話，能真正挪東西的人基本上沒有，而在這不大的C城，這樣的舉動卻很平常，大家都只是覺得這算舉手之勞，并且臉上沒有任何不耐，只有純樸的笑容。

秦渙然緩步走到位置上，就著窗口坐了下來，這時車站的管理員也開始上車檢票，她和車內所有的人都不一樣，神色冷淡，臉上白白嫩嫩，很有幾分富態，手上拿著本記事本，姿態傲慢的問售票員人數以及售票的情況。

在中國，春節是一年最大的節日，每當這時候不管飛機、鐵路或汽運都會迎來一次大規模的客流量，也是掙錢的最好時期。特別是平時客流量不大的小城，他們不會放掉這個良好的賺錢機會。

“你這輛車限座31人，我怎么看著都像是座了51個，擠得這么爆滿。”那女管理員輕扯了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確實是31個人，我數了好幾遍呢。”胖胖的售票員露出諂媚的笑，如果車站的售票員不填單，他們是沒辦法出車站的。他們這輛車的出站時間也快到了，過了這時間點又得罰款。

“是嘛？我再數數。一到年關一些不守規距的車主想多賺點錢習慣藏人，也不知道多擔心乘客的生命安全問題。”管理員說得倒在理，那神色卻也讓人看不到幾分真誠，只見她走了幾步仔細檢察車內有沒有多余的人，明明很容易就看清她非得檢察個好幾遍。

這輛車是六點鐘出站，而現在五點五十五分，管理員還沒填單，這樣下去肯定是要罰款的。胖胖的售票員站在一旁，也不敢流露出緊張樣子，“我們是守規矩的鄉下人，怎么可能不守信呢。您看啊，這數也數過了，您不是沒有多余的人嗎？”

“鄉下人才難防，長得敦厚老實，心里可花了。”這女管理員說出了這句話顯然是把車里的乘客惹火了，一時間車內發出一陣竊竊私語。

“我們鄉下人怎么了？又不靠你吃靠你穿，你有什么臉鄙視我們。”

“沒有我們鄉下人辛苦種田種地，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城里人還不遲早喝西北風去。”

“現在國家政策好了，我們鄉下人怎么樣都有田種，你們城里人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能干啥？沒工作就只有餓死的份。”

“……”

秦渙然聽著周圍的聲音，差點笑出聲，他還真有點喜歡這里了呢。眼看著沒多少時間就到發車時間，他起身說了句話：“管理員同志，您工作認真負責，我們感謝有您這樣的人為我們的旅途做出努力。可是大家都不容易，趕著回家過新年，而且這要是耽誤了你回家吃飯的時間可就不好了，是不？”

女管理員看著器宇軒昂的男人為自己找了個臺階下，白嫩的臉頰紅潤起來，趕緊填了單，灰溜溜地下了車。車上所有人都舒了口氣，司機也趕忙發動車子，在六點前出了車站口。

鄉鎮的車內很少裝空調，這輛車也是，本來就有濃濃的汽油味，行駛過程中汽油味就更濃了，所以秦渙然將窗戶開了一個縫讓空氣流通，同時也可以欣賞一下周圍的風景。

車子行駛的十分鐘后就走出了市區，公路也由柏油馬路變成了碎石子鋪成的普通馬路，車外煙灰滾滾，也將兩旁荒蕪的稻田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現在是冬天已經不耕種了，田野里只剩下秋天收割時短短的稻谷根，呈樹木色的灑遍了所有的田里。偶爾還有稻草堆成的或高或矮的草垛，隨著車速的加快從眼前一晃而過。

姜小雨的目光也看著窗外，對這條路她并不熟悉，只在八年前路過一次，那是她第一次踏上來到市里的客車，十五歲之前，她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鎮上的中學。那一次她跟著村里人進城，沒想到竟然一離開就是八年，這條路成了她記憶里又愛又怕的路，雖然她根本已經忘了路邊的景致，只是記得當時的那份心情，漫無邊際的悲傷，還有爺爺送她上車時臉上的不舍。

以往的時間，她不會常想家里的事情，只是現在她在回家的路上，明天早上再走過一段山路，她就可以回到家，那份近鄉情怯，那所有的委屈突然全都浮上心頭，酸澀和喜悅一起涌上來，匯聚成了眼底的濕意。

“還有一個多小時就到了，不用先讓自己因為回憶而疲憊的。”秦渙然轉過頭，對上姜小雨隱含淚水的眼。

那種感覺他知道有多糟糕，他很怕她所有的熱切期待，最后會被現實給打擊。她一直沒跟他說過她家里的詳細情況，但是他也能知道，她在她家里的情況跟他差不多，不然為什么她說起家里的人時提到最多的是她爺爺，她家里的其他人幾乎不提。而相處的幾年來，他給她買的手機幾乎從未響過，除了他會打給她之外，沒有人再打過，但她卻一直有配帶手機的習慣，會每隔一小段時間就會拿出來看看是否有未接電話，可是每一次都失望的放下。

“嗯。”姜小雨點點頭，努力將眼眶的淚忍回去，眨了眨眼，對秦渙然笑了一下。

其實她緊張得手腳都發抖著，不斷地深吸著氣，才能讓她好過一點。

隨著車子的走走停停，車上也開始慢慢空了起來，坐在姜小雨身邊的一位乘客跟她和秦渙然說了句新年快樂之后就滿心喜悅地拿著自己的物品下車，跟著在路邊等候已久的家人結伴回家。

鄉下有很多人都是一年才回一次家，一年里賺得所有的錢都只為了過一次好年，給家里老人買幾件好棉衣，給孩子多買點糖果和書本，給妻子買份鄉下女人不常用的護膚品妝點她們的美麗。

姜小雨癡癡地看著那位滿臉笑意地跟著自己的親人走上回家的小路，心里滿是羨慕。她不知道明天會不會有家人來接她，也許她晚上該打個電話回家。

胖胖的售票員走到姜小雨身邊空的位置上座下，熱情地問，“你們是到哪里下？”

“塘口鎮。”姜小雨回答。

“哦。塘口還有一個多小時呢，這幾年塘口發展得還真是不錯呢，廣州的一位房地產商來這里開發，建了兩所新學校，其他鎮的人也都送孩子到塘口來上學，我的孩子也上塘口的學校。說起來塘口算是這附近最發達的鎮了，鎮上很多人都靠賣地皮賺了錢，搬到C城生活了，原來塘口的本地人已經不多了。你是塘口哪里的？”售票員態度十分熱情，不斷對秦渙然笑著，笑容里都是對秦渙然車站里的直言而感激。

“姜家灣。”姜小雨很認真很認真的聽售票員說，她說的情況她一點也不知道。

“姜家灣有個大善人，姜老爺，你知道吧？”售票員十分健談地問。

“嗯，知道。”姜小雨木訥地點點頭。

“這姜老爺今年有七十五了，身體很硬朗。以前窮的時候，這周圍幾個村只有姜老爺一個讀書人，他老人家也明白讀書的好處，在生活很艱苦的時候還自己掏錢辦了間學堂，教村里的人識字。現在日子好過了，大家有了點閑錢，也樂意教點學費，讓他幫忙教孩子，他總是不收，還說這書這知識是大家共有的，不能收錢。大家也不好意思總是承著他老人家的情，逢年過節或是誰家里有點好吃的都第一個給他老人家送去，都盼著他健康長壽呢……哎，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車顛簸得難受，這鄉下的路就是這樣的，忍忍就好。”售票員聲音滿是關心，看著莫名其妙淚流滿面的姜小雨。

“你繼續說，她喜歡聽故事。姜老爺家里其他人的情況呢？”秦渙然攬過姜小雨的肩，輕拍了兩下權當安慰。

“哦。姜老爺有一個孫子，這孫子是姜家灣的第一個大學生，這小伙子真是不錯，大學畢業后沒在大城市逗留，一畢業就回來。聽說回來種花，去年折騰了一年好像失敗了，今年找了新的花種，長勢不錯賺了很多錢。這孩子跟他爺爺一樣，一點也不藏私，把收下來的花種送給村里的其他人，讓村里的其他人跟著賺錢。”

“姜老爺就一個孫子啊？”秦渙然若有所思的問。

“沒有，聽說還有位孫女。那女孩兒跟我小姑一個班的，學習成績不錯，中考那會兒成績很好，只可惜家里不讓讀，就出去打工了，幾年也沒見回來。她家人也不提，估計是嫁人了。”

秦渙然的心驀然一緊，幾乎算是這輩子最強烈的一次心痛了，只是單純地為姜小雨心疼，她的委屈比他想像中的多上太多。她會不會心里有疑問，有關她爺爺和她父母的，為什么不讓她繼續上學，也許她的命運會有很多的不同？

在車子到達塘口的時候，天已全黑，鎮上沒有街燈，只能靠著路邊老鄉家透出的光亮看路。

“今晚你們先住旅館，鎮上有個萬福旅館，你們順著原來舊街的路上去就行。”售票員幫他們遞東西下車，又囑咐了兩句就上車就走了。

姜小雨看了看四周，除了周圍的民居透出點光亮之外，并沒有其他的光，那一點點光只照出四五米的距離，根本照不散這長路的光亮。

“我提行李，你用我的手機看路。”秦渙然從口袋里掏出手機遞給姜小雨，彎腰遞起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