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信睿周報·第5輯(第25-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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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05字
- 2020-07-29 18:22:21

液態社會的流動正義
——戰“疫”期間的“外賣小哥”
理查德·桑內特(Richard Sennet)在《公共人的衰落》一書中曾經給“城市”下過一個經典的定義,即“城市就是陌生人較為可能在此相遇的地方”。其意在表明,城市帶來了人為的聚集和加速流動,而商品的流通和人口的流動成為支撐中國經濟高速發展的重要因素。城市加速了人從家族和社群的庇佑中脫離出來的進程,隨之而來的就是城市的“社區”開始利用制度化的保障,建立一種所謂的“社區鄰里感”,并由社區的門禁系統、視頻安防系統甚至是裝備精良的保安來維持。中國傳統社群的和諧是非制度性的,是靠居民用身體的實踐、通過守望相助沿襲下來的。然而,越來越個體化的自我和原子化的家庭在面對全球化和現代性帶來的加速感、流動感和孤立感時,只能借助消費來抵抗。
隨著全球化與信息時代的到來,資本、人口、物品、信息加速流動。在信息和技術的推動下,物品和資本的流動從在有限區域的有限個體間的流動,發展成為跨區域的多個體間的鏈接式拓展——人與物在流動的鏈條上互動互生,打破了以往物品在限定范圍內流轉的局面。這既帶來了物流業的爆炸式發展,也引發了大量的混亂和脆弱性,同時也挑戰著既有的“中心—邊緣”結構的國際秩序。虛擬技術和網絡商業模糊了虛擬和現實的邊界,二者交互產生了多元空間,社會各方面變得越來越具有流動性。人的價值理念、認知方式、生活狀態和時代精神均在其中發生著微妙而深遠的轉變。
鮑曼(Zygmunt Bauman)認為,當今社會最重要的特質就是“液態”。以前強調固態靜止的“空間占據”,現在則是輕盈流動的“時間至上”;舊有資本主義大工廠生產的持久耐用的商品被摒棄,如今創造利潤的是輕薄短小,可高速流動、傾銷和更替的商品。從事現代物流業為主的“游牧式”群體——以快遞員和“外賣小哥”為代表,替代了工業時代的固定人群,成為更具有液態性的主體;移動能力成為新的權力工具。
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暴發,2020年初中國社會幾乎陷入停滯狀態,人們的生產和生活面臨停擺。而此時,全國各地的“外賣小哥”重新連接了斷裂的經濟鏈條,支撐起很多人的生活。根據一家生活服務電商平臺發布的數據,2020年1月20日到3月29日,該平臺上新注冊且已有收入的新增騎手達45.7萬人。外賣送餐員數量在疫情期間迅速增長,說明在快速變化的全球化社會里,個體從長久穩定的共同體中解放,社會地位不斷流動,在多重身份中快速切換,個人的不確定感與不安感也隨之加深。面對如此困境與機遇,如何省視個人主義不斷深化下流動個體的道德責任,如何在流動的時代抵御由各種不確定性帶來的社會風險,這也是鮑曼關心的焦點。
鮑曼用“流體”來比喻他所處的“現代”這一時間范疇里的“現在”階段,將流體的“流動性”與人類的“思想”聯系到一起。而“流體”所特有的“液化”力量與克萊·舍基(Clay Shirky)在《人人時代》中提出的“濕乎乎的未來社會”——區別于干脆利落的二進制電子計算機時代的充滿人情、關注意義、回到現象、重視具體的未來社會模式,如出一轍。
鮑曼把“液化”定義為“依附和互動模式的轉變”,“這種轉變的突出特性是流動、暫時及易變”。我們生活在一個有別于以往的世界中,因為廣泛的流動和連接,彼此關聯又彼此疏遠。按照鮑曼的說法,將我們聯合在一起的恰恰是脆弱性、暫時性、易傷性及持續變化的傾向。
鮑曼在討論現代性時使用了五個概念:解放、個體性、時間/空間、工作、共同體。理解外賣送餐員的流動性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前提就是:在生活實踐中,現代社會的時間與空間相互分離且互不依賴;而在前現代的歷史中,時間與空間相互糾纏并難以區分,社會以一種非常穩定的對應關系將人與時間、空間聯結在一起。然而,在今天的現代性背景下,時間和空間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可以借助技術手段分離,人可以借助技術帶來的加速突破運動速度的限制,高效而專業的物流運輸超越了空間的阻隔,空間的延伸成了現代性的重要內容。在理論層面上,外賣送餐員所代表的“流動性”正是當下社會最重要的現代性表征。
現代社會的“時空政治”將流動的能力看成是現代人的重要權利,液態社會的公民被要求具備借助技術時空游移的素養,“落在時空后面的”難民會被看成是原始、蒙昧、邊緣化且需要被啟蒙的人群。中國人“安土重遷”“落葉歸根”的傳統觀念在今天開始被“人挪活、樹挪死”的觀念取代,靈活多變、漂泊不定、短暫易逝成為新的權力話語,信息時代的“游牧式精英”動員并主導了今天的廣泛和流動,這從近年來中國高鐵的發展速度就可見一斑。廣泛且跨區域的移動成為液態社會民眾的日常生活,人們開始將流動性組織進生活的各項安排中,上班路上的外賣、網購在途的各種生活日用品被邏輯地編織進生活序列中。由技術和現代物流支撐的高速流動構成了國人的正當生活權利,并越發不可或缺。
正當流動性開始被人們廣泛接受,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時,突發的疫情帶來的社會停滯引起人們極大的不適,甚至打破了日常生活的節奏和基本保障,部分威脅到了生活的正常安排。雖然從現實的角度看“外賣小哥”的行為,包含很強的商業性和經濟利益的考慮,但是“外賣小哥”的替代性流動對疫情下無數家庭的生活秩序的保障,及其行為對于社會穩定的貢獻,都凸顯出“正義的力量”。接下來,筆者將從個體家庭層面和社會層面討論疫情期間“外賣小哥”群體流動的正義性,從而反思現代社會的流動性本質。
此次疫情帶來的最大影響之一莫過于突然中斷了“經濟流動”,這無疑給萬千中國家庭的收入和生活帶來了巨大挑戰。就像人類學家項飆針對此次疫情所討論的那樣,新冠病毒的流行引起的是“網格反應”(grid reactions),即居住區、片區、城區,甚至整個省區都充當起網格的角色,將地毯式的監視加于所有居民,使流動最小化。
隔離中的家庭和個人的經濟來源被切斷,以往外出務工的勞動力被困在有限空間中,如何在疫情下謀生成為他們需要考慮的重要事項。前述生活服務電商平臺發布的數據顯示,2020年1月20日到2月23日,該平臺上共有7.5萬名新注冊騎手完成了一單以上的配送工作。在新增騎手來源中,排名第一的為工廠工人,占比18.6%;其次為銷售人員,占比14.3%。外賣送餐業成為疫情時期重要的就業蓄水池,發揮了穩定就業的作用。待業或失業者都開始加入外賣送餐的隊伍,利用外賣送餐員流動性強和彈性工作的特性維持生計、增加收入。他們游走于“網格”的邊緣,利用流動的優勢獲取收益,避免個人和家庭因疫情帶來的社會停擺而陷入困境。
來自陜西寶雞的賈鵬飛是一名曾在上海打拼的“80后”按摩技師,2020年2月3日是他原定返滬的日子,但隨著疫情的擴散,他在上海的按摩店不得不關門。賈鵬飛無法返回上海工作,有家有口的他也不能一直賦閑在家,于是決定留在寶雞當“外賣小哥”。
我的一位發小做了近半年的騎手。我們很久沒有聯系,春節閑聊時他告訴,在寶雞,“外賣小哥”的收入可觀,于是決定試試看。我做“外賣小哥”的第一天,一共送了7單。第一單是一碗米線,顧客是一位30多歲的女性。那天天氣晴好,風很大,路上沒有人,商鋪大多關門,街道空蕩蕩的。她居住的小區是一家工廠的員工宿舍。我取了餐送到大門口,等了3分鐘,她從樓里跑出來,我隔著門把裝著米線的塑料袋遞給她,她說了聲謝謝,轉身走了。
在采訪中,小賈說,誰都知道疫情期間在外奔波有風險,但是像他這種年輕力壯的不出來,還能指望誰出來跑呢?他說,如果做“外賣小哥”能有不錯的收入,又能留在寶雞照顧家人,也會考慮長期做下去。小賈說他的預期收入是每個月5 000元至8 000元人民幣。現在,企業已經有序復工,路上有時候還會堵車,高峰時期的訂單量開始多了,但愿一切慢慢向好。
布迪厄在其1977年發表的一篇題為《當今的不穩定性無處不在》 的文章中寫道,“不可靠性、不穩定性和敏感性是現代生活狀況的最為充分擴展的特征”。此次疫情就是“不可靠性”的一種展演形式。由于不存在長期的安全可靠性,以“靈活多變”“立即滿足”為特征的“液態生存策略”看起來是一個更誘人的選擇。無論未來可能會有多好的結果,多數人都會選擇讓這些好的結果立即呈現。延遲滿足已經不再是這個不穩定世界中的生存法則。畢竟,即便人們為明天付出的勞動和努力可以算作財產,也沒人知道自己的生命能否持續到得到回報的那一刻。因此,利用眾包的身份獲得即時的經濟收益成了很多人在疫情中的選擇。“現在”成為特殊時期個體和家庭生活策略的關鍵所在,這是一種不穩定狀態下的自我存續。
“共同體”是鮑曼的液態社會理論中一個尤為重要的概念。但液態社會理論對“共同體”的界定和我們以往討論的不同,它更看重靈巧輕便、多態建構的特性。不像以往利用固化的先天條件(歷史、習俗、語言、文化)來進行社群歸屬,液態社會的“共同體”更強調通過努力獲得的團結和認同,在本質上是一種共和主義模式的團結,也是一種通過協商和調和差異而達成的團結。
疫情期間,“外賣小哥”的身份話語被公眾輿論推向高點,是他們游走于空蕩的街頭,連接起被區隔的空間和人們。他們的騎行路線既連接著美食與渴望的胃,也連接著被打斷的生活與正常的往昔時光。這是一種行動者各自努力而達成的群體優化,是一種基于共同經歷而進化出的有機團結。毫無疑問,個體行動者的力量是弱小的,每一個“外賣小哥”在此次疫情之前、之中都是弱小的個體,他們為了生存需要為自己的弱小尋求補償,但卻盡自己所能讓這個群體變得更有力量。這無疑是一種自我保護的行為,是液態社會的個體避免將自己投入到固態群體中的必要方法。自我生長的頑強力量推動了這個群體在國家層面得到認可。2020年2月25日,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和國家統計局聯合發文,正式發布“網約配送員”等16個新職業信息。這意味著外賣騎手有了職業名稱,“網約配送員”正式進入《國家職業大典》。
這一群體的付出,為整個社會有機體在非正常時期的存續和相對穩定貢獻了一份力量。這是最值得稱頌和敬畏的“正義”。這里的“正義”,既包含從個體和家庭層面的經濟自足,同時也包含了從社會共同體的角度理解的“安全閥”意義。現代性的不確定性風險日益成為常態,人類也一直在努力尋求確定性、安全性和穩定性。在這個隱形的戰場上,共同體承擔了最后的防御基地和手段的功能。當社會出現波動時,人們對共同體的依賴就開始顯現。當然,“外賣小哥”只是這次疫情中無數個共同體中的一個代表,辛勤奮戰在抗疫第一線的醫務工作者、志愿者等群體都發揮著重要的緩沖危機的作用。
疫情的話題是沉重的,但在這個沉重的話題里我們看到代表著新的時代特性的“外賣小哥”逆風而行的勇氣和擔當。他們的流動為停滯的城市帶來了一線生機,他們的正義之舉給城市這個“生病”的有機體注入了一針強心劑。我們期待著,疫情過后,民眾會對這個行業和群體有更多的理解和尊重。
1. 《公共人的衰落》,[美]理查德·桑內特著,李繼宏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第62頁。
2. 《流動的現代性》,[英]齊格蒙特·鮑曼著,歐陽景根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4頁。
3. 《流動的現代性》,[英]齊格蒙特·鮑曼著,歐陽景根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4頁。
4. 文中所有關于“外賣小哥”的數據和訪談材料均來自美團研究院的相關調查。
5. 參見Bourdieu, Contre-feux, pp.95—101。
6. 《流動的現代性》,第29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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