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信睿周報·第5輯(第25-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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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983字
- 2020-07-29 18:22:21

重新思考“天人合一”問題的復雜性
——讀普鳴《作與不作》
我們長時間困惑于如何翻譯普鳴(Michael Puett)The Ambivalence of Creation一書的書名。一天,甘陽老師提議將其譯成“作與不作”。我和幾位同學在收到消息時,都不由自主地把“作”字讀成了一聲。可普鳴老師卻很喜歡。原來,他希望以“作”字來探討人類創新、改造的行為,而讀成一聲,形容人無事生非、無端生事的“作”字最為激烈地表現了人性的一種基本沖動,即一種不安于自然、不流于舊俗而進行創作、創新的欲望。
普鳴著力于將“創作”問題置于戰國至漢代早中期的歷史背景下考察。原因在于,這段歷史往往被理解為中國逐步擺脫傳統宗法社會,以“變法”“編戶齊民”等方式打造新型帝國的歷史進程。普鳴承認通過強力手段能夠鍛造一套外部國家秩序,但他也認為,從彼時思想家的內在心態出發,思考時人如何看待這一帝國秩序的創制過程,仍是應有之義。所謂“ambivalence of creation”,意謂他認為早期思想家對戰國之變法、改革,乃至秦漢帝國之創制持有一種舉棋不定的矛盾心理。具體而言,他通過架構諸子思想于歷史之中,以為諸子思想中雖然有指向秦乃至漢代早中期帝國形態的因素,卻不意味著它們能被全盤視為“變法”的意識形態基礎。是故在某些思想家為創作正名之時,另一些人始終試圖反對、歸正之,轉而強調順應自然。在這個意義上,普鳴眼中的早期帝國之成立并非一套國家逐步管控、支配人民的線性過程,他認為對于彼時之知識人而言,帝國之創制背后夾雜著種種猶豫不決、輾轉往復。因而我們在翻譯之時也希望并置“作”與“不作”兩極,傳達出此種模棱心態。
然而,如果僅將普鳴對諸子思想之討論等同于對變法、帝國合法性之考察,便是窄化了普鳴的問題意識。普鳴在全書開篇即表明,彼時知識人對于創制帝國的討論,從屬于他們對人類行為、人類于宇宙之中處境的理解。換言之,“創作”問題不僅是在特定歷史時期凸顯出來的具體問題,更隱藏在人類對于自身行為、處境的永恒思考之中。故《作與不作》一書之重點在于從宇宙論、人性論的角度考察諸子如何理解人的創作沖動。而從思想史層面考察“創作”問題時,普鳴轉而反對學界單純以“順應自然”乃至“天人合一”等范疇概括中國文明特質的嘗試。該說認為人的行為發乎自然,文明之正當性奠基于自然之上,一切“創作”問題消隱無蹤。
許多著作以“天人合一”概括中國思想之特質。如張光直先生曾提出“巫覡”這一概念,以其迷狂而通天的特質,作為早期中國精神文化之基本特征。“天”不僅指涉有人格之天、帝,亦指涉人之天性,抑或宇宙之最高原理——“道”。如李澤厚先生《說巫史傳統》以為孔子之“仁”論旨在找回“上古巫術禮儀中之敬、畏、忠、誠等真城的情感素質及心理狀態”,由此重新使得人之內心情感與天道相合。
其實,此種“天人合一”說多受中西文明的比較問題影響。西方近代以來,學者多以“天人合一”(親近“自然”)與“天人分離”(強調“創作”)之別理解中西文明之異,至于20世紀,馬克斯·韋伯的《儒教與道教》集此一思路之大成。他認為清教以“作”為根本特色而被歸于“天人分離”一派,儒教與道教以“不作”為基本特色,被歸于“天人合一”一派。此種比較視野也是“古典與文明”叢書第二輯引進漢學研究的目的所在。其中,普鳴一反此說,試圖以《作與不作》《成神》兩本書挑戰“天人合一”的基本預設,重新奠定古代中國與希臘比較研究的基礎。
《作與不作》首章以“作”字切入,討論商周時期的天人關系。普鳴繼承吉德煒(David Keightley)說,認為商周時期的人神處于沖突之中。他指出,卜辭中有許多祖先及其他神靈“作害”“作禍”于生者的記錄,而商人祛除祖先詛咒之“作御”等祭祀是人類試圖操控、收攝作祟神靈的嘗試;又以為商人如此,周人亦然。
第二章躍入諸子哲學領域,討論思想家對于“創作”問題的不同看法。此章為普鳴用力之重點所在,致力于解構學界流行的“天人合一”說。
一者,孔子所言“作”,意在通過禮樂對人的改造,實現人之自然。普鳴認為對孔子而言,個人情性如質樸之原料一般,需要經由禮樂的“切磋琢磨”,才能將原料中本有的紋理呈現出來。他將禮樂與工匠之技藝作比,認為禮樂對人“天性”的成就,亦是一種“改作”。孔子所為,乃是以禮樂之“作”通達“不作”之境。換言之,普鳴旨在揭示孔子對于“創作”問題的模棱之處:縱使孔子所言之“作”旨在以禮樂成就,而非規訓人性,其學說也在最終意義上以“天人合一”為最高,但通達此一境界之手段,仍然需要“創作”
。
二者,墨家利用了孔子思想中之縫隙,純粹將“作”理解為工具、技術之創造,旨在征服自然,由此走向“天人分離”。受墨學刺激,孟子、老子等“天人合一”說才得以出現。換言之,作為一種反叛思潮,“天人合一”說出現在對“天人分離”的焦慮之下,僅能代表先秦思想一隅。
三者,主張“天人合一”者在不同意義上討論這一理想。普鳴認為,孟子所謂“作”不過“盡心知性”,以為人心能夠自然而然地生長出一片仁義天地,相較之下,連孔子對于“作”的理解都顯得過分刻意;老子所描繪的“作”,是萬物復返其混沌母體、本根的過程,是故相較于孟子之“作”所蘊含的生長意涵,老子之“作”則走向收斂。今人雖皆以“天人合一”概括孟老之思想,但二者對這一境界的理解、實現此目標的進路皆不同,不可一概而論。
四者,普鳴認為,在“天人分離”說與“天人合一”說并存、博弈的背景下,大部分戰國晚期主張“天人合一”思想家并未試圖放棄“創作”,而是嘗試彌合“創作”與“自然”的縫隙,《荀子》《系辭》等文獻皆是這一潮流下的嘗試。如《系辭》等所謂“觀象制器”說,既承認“天人合一”也不反對創作。
如果說第二章談諸子如何看待“創作”問題,第三章則將抽象的“創作”概念具體化、歷史化,將彼時法治國家之創制理解為一種“創作”,討論諸子如何理解之。普鳴認為,面對國家之創制,諸子大體持有三種心態,由此展現出思想家面對新型國家崛起時的猶疑不決、徘徊歧路:一者,雖反對、厭惡刑法,仍然認為其有匡正亂世之必要性,故勉強承認它符合道義,在一定程度上為國家正名(特見于《呂刑》《十六經》);二者,全盤支持法治國家(特見《墨子》《商君書》);三者,全盤否認當時的新興國家,強調一切治理自然而然,順遂人之本性可矣(特見《孟子》)。普鳴認為第一種思路代表了彼時之主流傾向:法治國家雖不合道義,為求治亂,卻是無奈之必然。故國家之創制與“天道”不能相合,致使此“天人合一”說搖搖欲墜。
第四、五章談論史家如何看待帝國之成立。普鳴以為,秦漢帝國是戰國中央集權國家之延續。面對帝國之創制,政治家與史家終究分道揚鑣。他論述的焦點在對《封禪書》的解讀,認為武帝封禪表明他企圖重新建立帝國與天道的關系,以期實現“天人合一”的理想。司馬遷雖渴求自身所處的帝國與道義相合,知曉帝國統治乃是時勢之必然,秩序之必須,卻深知帝國的暴力本性不合道義。是故司馬遷處于左右互搏的兩難處境之中:帝國政治終將與天道斷裂,“天人合一”之理想無法維系,由此墜入所謂“創作的悲劇”。
作為一名讀者,我在閱讀《作與不作》的過程中時常感受到挑戰。普鳴致力于讓諸子發出自己的聲音,并試圖將每種觀點置于整體思想譜系中考察的努力,使讀者在種種觀點、意見之間穿梭游移,不時有迷失之感。另外,普鳴的問題、方法迫使其必須覆蓋多種材料,又須以精簡之語言表述復雜問題,而每個材料、問題背后都匯集了眾多專家的研究成果,倘若從專業的角度,讀者足以從四面八方對具體問題進行質疑。但執著于以上兩種情況,可能會遺漏普鳴論述的重心。所以,如果需要對此書進行公允評價,可將普鳴的具體論述置入其總體框架,即對“天人合一”問題的反思中考量,并以鳥瞰“森林”而非著眼于“樹木”的角度去看待此書。
如前文所述,讀者在兩點上或有所啟發。其一,普鳴并未探討帝國創制之“結構”乃至“規律”,轉而將之理解為時人心中的某種“焦慮”,著力描繪諸子基于天理、道義、傳統對于帝國創制之猶豫不決、徘徊歧路。其二,對普鳴而言,帝國之創制只是早期“創作”觀的具體表現之一,更重要者乃是對于諸子創作觀本身的討論,而多種聲音對創作問題的論爭恰恰反證了,泛泛以“天人合一”概括中國思想,實際上隱瞞了思想背后的種種罅隙,進而讓人思考究竟在什么意義上理解“天人合一”,甚至懷疑這一命題是否依然有效。
一篇書評有義務提出意見和建議。在閱讀的過程中,我感覺避免泛泛討論“天人合一”,似乎未必要流于“天人分離”。
全書首章以“天人分離”理解殷周時期的天人關系,可能忽略了殷周變革的意義。如傅斯年《性命古訓辨證》大體以“天命無常,惟德是輔”概括西周之天人關系,“天命無常”(或謂“天命靡常”“峻命不易”“其命匪諶”)針對亡殷之鑒,謂天命不主一姓。可見依永天命并非當然,確然隱含“天人沖突”的焦慮。周人確實未預設流俗意義上的“天人合一”,殷紂“我生不有命在天”(《尚書·西伯戡黎》)這類自謂天命在身,以此逸樂非彝之舉恰恰為時人引以為鑒。然而,貶斥流俗意義上的“天人合一”并不意味著周人不認可道德意義上的“天人合一”——“惟德是輔”意謂需要借助德政,才能獲致天命,故傅氏綜合《周誥》《大雅》等文獻,云:
一切固保天命之方案,皆明言在人事之中。凡求固守天命者,在敬,在明明德,在保乂民,在慎刑,在勤治,在無忘前人艱難,在有賢輔,在遠憸人,在秉遺訓,在察有司,毋康逸,毋酣于酒。事事托命于天,而無一事舍人事而言天,“祈天永命”,而以為“惟德之用”。
換言之,不應僅將周人之“作”理解為“御疆辟土”、征服自然之舉,周人實擬通過人事德治之“作”達致承受天命之境。
另外,第二章對于多元“創作”觀的考察,其實暗示了戰國時期可能有多種對于理想政治的理解,在這個意義上,思想家未必都將彼時之國家、帝國理解為與禮義分離的暴力組織,以國家之創制為“悲劇”。相反,重新審視普鳴考察的《呂刑》《孟子》《史記》等文本,它們雖認為“刑法”確為道衰之作,卻仍視其為撥亂反正、復返禮治的手段。
普鳴據“伯夷降典禮,折民以刑”一句,謂《呂刑》之主題為道衰作刑。此說誠然不誤,然傳統經說如《尚書大傳》解此句,則以“先禮后刑”為主題,將刑置于禮的背景下思考。此說有據可依:《書·堯典》載舜命伯夷“典三禮”“作秩宗”,稱述伯夷典禮之業,《呂刑》之呂侯即伯夷之后。同時,《呂刑》以“伯夷降典”與“禹平水土”并觀,而對后者之著名說解屬《孟子·滕文公下》。彼處,禹之治水與湯武革命、周公誅亂討賊并置,可知《呂刑》或亦視刑法為撥亂反正、反諸禮治的手段,而非僅表明歷史之墮落。
同樣,《孟子》處與禹之治水、湯武革命、周公誅亂討賊并置者尚有孔子“作《春秋》”。周室衰微,孔子無位而以《春秋》筆法行天子之事,遂受僭越之譏,自己亦有“罪我者其惟《春秋》”之嘆。換言之,禹之治水,孔子之“作《春秋》”確然與道義有所沖突,但根據《孟子》,行權之目的在于利用強力甚或革命手段之“創作”撥正此一流俗意義上的“自然”,反諸禮治。
國內學界已然表明,“作《春秋》”問題可能是理解“漢道”和《史記》的關鍵。倘若直接預設帝國不合天道,便難以解釋儒生反對“漢承秦制”而進行的一系列“撥亂反正”的改制運動,也無法解釋《史記》“繼《春秋》”之意。西漢早中期的儒者雖反秦政,卻并未全盤反對通過法律、武力手段一統,反倒可能認為政治一統是“致太平”的必要條件。賈誼、公孫臣、董仲舒等在削藩之議后,皆擬興改制而“致太平”。司馬遷《史記》仍受儒學傾向主導
,也認為在帝國統一的基礎上才有“致太平”的可能。故在武帝完成其“三十年規劃”后
,認為漢帝國已然到了改制之時刻,推動太初改歷,之后方有《史記》之經始。而太史公最初也將太初改歷視為《史記》紀事的下限。至于太史公此后是否真正認為“太初改歷”是天文“初始”在人間秩序中的實現,武帝時代是否實現了《春秋》之道,這是更為曲折、復雜的問題。在此僅指出:太史公心中的“《春秋》之道”與漢帝國并非方枘圓鑿,不可以“悲劇”視之。
在這個意義上,普鳴此書的最大貢獻仍然在于引出“在什么意義上討論‘天人合一’”。《作與不作》擺脫泛泛以“天人合一”討論中國思想,重新關切諸子在何種意義上理解此一命題,展開了該命題的深度與厚度。“天人合一”問題的復雜性,值得每一位對中國思想感興趣的讀者思索。
(該文蒙李霖、劉未沫老師指點,學友陳韻青、張園提出了寶貴的批評與建議。對此,筆者表示深切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