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對錯
病中囈語
這半個多月來都在病中,心情像近日香港的天氣一樣,壞透了。我每當生病時,就會想到,這人世間實在只有一門行業當得上崇高二字,這就是當醫生,病中因此總是后悔自己當年沒有像我叔叔那樣去學醫,卻與那不知所云的哲學人文社科糾纏到現在。我想如果以后有個兒子,一定要逼他去學醫,不許學別的。
上世紀初的中國人如魯迅等那么多人都棄醫習文,而且還認為醫生不足以救人,只有文學哲學才能救人,真是大錯特錯到了極點。哲學文學說到底都是擾亂世道人心的東西,哪里能救什么人。西哲蘇格拉底自稱是一只“牛虻”,可說一言道盡了哲學的本性,那就是要與人過不去,要讓人不自在、不舒服。蘇格拉底自己就是這樣,到處與人過不去,弄得雅典城的人看到他都不自在,最后終于弄到全城的人都對他恨之入骨,舉行公審,判他一個就地正法。因為大家都覺得只有讓蘇格拉底死,雅典人才能活。
思想大師列奧·施特勞斯(Leo Strauss)因此說,蘇格拉底以后的西方哲學家都深以蘇格拉底之死為戒,那就是必須千方百計隱藏起哲學的“牛虻”本性,不要弄得世人都覺得不自在,而要先給眾生說一大套柏拉圖所謂的“高貴的謊言”(noble lies),讓大家覺得哲學是救人的不是傷人的。按照施特勞斯的說法,歷代大哲學家那些“廣為人知的教導”(exoteric teaching)都只是為了安慰世人而說的一些“高貴的謊言”,哲學家們對人生的真正看法都是在“字里行間”,是所謂“見不得人的教導”(esoteric teaching)。之所以見不得人,因為一旦說破,大家都會覺得活得很不自在了。
近世中國其實只有一個哲學家,那就是魯迅,因為只有魯迅讓人覺得不自在,不舒服。我們今天都覺得魯迅好,都說喜歡魯迅,那是因為大家都覺得魯迅罵的是別人,不是你自己;如果你把自己擺進去,知道魯迅罵的不是別人,就是你,那你當然立即就會覺得渾身不自在起來,而且一定會覺得自己要是想活下去,非殺了這個魯迅不可。
魯迅說中國書的“字里行間”寫得都是“吃人”二字,其實西洋書的“字里行間”又何嘗不是如此?其實人就是吃人的動物,不過這話只能在“字里行間”講,是“見不得人的教導”。我毫不懷疑孔子太明白這一點,只不過他有“不忍人之心”,不忍說破,因此只好用反話說人皆善,孔子的教導要反著讀就都對了。
我真是病了,諸君當我是發高燒說胡話就是了。
2000年4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