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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合照

故鄉

在說故鄉前先說說籍貫這個詞,籍貫的籍字在古時候是指名條的意思。一個讀了書的人想要進學校作學生,必須先參加“進學”的考試,在考試之前先要到辦理考試的機關報名,報名表就叫“籍”,又叫“名籍”,上面寫了祖父、父親與考生三代的名字。后來機關把考生的所有報名表用繩子貫穿起來裝訂成冊,存在政府機關里面,便叫“籍貫”。所以古時候,籍貫是表示一個人在政府機關注冊過名字,通常有籍貫的人才有正式的名字,只有進過學的人才有名字與籍貫可言。有正式的名字又有籍貫,在以前的社會代表一種特殊的地位,與一般的平頭百姓是有差別的。

到了后來有了戶口、有了身份證,人一出生就得報戶口,問人籍貫何處,就等于問那人是哪里人。也有問人在何處出生,這跟問他是哪里人是一樣的,因為在以前,人大多出生在“老家”,籍貫與出生地絕大多數是相同的。但遇到亂世,人如萍漂蓬飛,正如老杜詩里說的:“支離東北風塵際,漂泊西南天地間。”人的出生地與籍貫就很多不同了。譬如我身份證上登記的籍貫是浙江鄞縣,我的出生地則是湘西的辰溪,而我一生絕大多數的歲月都在臺灣度過,問我是哪里人,我很不容易說得清楚。

我曾在歐洲大學講過學,外國人看到我一張東方人的臉,在東亞系任教,都會先問我從哪里來?我會直接答以臺灣,他們后來也都以Taiwanese在背后叫我,翻成中文,我就是臺灣人了。這個名稱加在我的頭上我一點都不覺得有什么不對,我確實是臺灣人,我在臺灣住了一生,交游雖然從未限于地理環境,但所交大多數也是本地人。我很贊同周作人說的一句話,他說:“我的故鄉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我的籍貫與出生地都不是臺灣,卻把臺灣認作是故鄉是很自然的事。

但最近十幾年,我的“故鄉”認同發生了問題。很多人因我的籍貫是浙江,便把我看成大陸人,這一點我不否認,我的籍貫確實不在臺灣,又因為我出身大學中文系,看人誤會了中華文化,會把我以為正確的意見告訴他,久了后便有一部分人不接受我認同臺灣,說我是“中國人”,不是臺灣人,而且語氣很是不好。這讓我憤憤不平,我可以是中國人也是臺灣人呀。后來“政府”看到有些人在挑撥族群議題,便把身份證上的籍貫一欄取消,代之以“出生地”。我的兩個孩子都出生在臺灣,都可以擺脫籍貫的困擾,做個名正言順的臺灣人了,但我不成,我只不過從一個外省轉成另一個外省罷了,算來算去還是一個“中國人”。在此刻的臺灣被稱作“中國人”,不見得被敵視,但確實是被“異視”的,盡管我不論到浙江或湖南,手中都還得拿著“臺胞證”。

我其實不是那么在乎,我父母都是中國人,我當然也是中國人,我覺得我比一般人了解更多的中國,掌握到某些別人不知道的中華文化精義,我以作中國人為榮。然而我自己作中國人,卻從不鄙夷外國人,也從不輕視別人的文化,我認為世界上沒有絕對的真理,每個國家每個民族都有他可愛之處,不同文化也各有其價值。只是我已習慣了中國文化的節奏與氣味,吃慣了中國的食物,習慣了用中國的文字與語言來表達我的愛與思想,這輩子我已別無所圖,還是讓我安安穩穩地作個中國人好了。

如果把中國做比較廣義的解釋,沒有臺灣人能說自己不是中國人的,包括我們的生活習慣、我們使用的語言都是來自中國。除此之外,我對中國的了解可以說完全是來自臺灣,甚至對中國的感情也是來自臺灣,除掉臺灣,我的中國是不完整的。所以,中國對我而言是不能割舍的,而臺灣也是不能割舍的,這不像孟子所說的魚與熊掌“二者不可得兼”,二者在我身上不是矛盾而是統一,不是排斥而是融合,二者是完全可以得兼的,而且除了少數政客,在這島上,二者也得兼又融合得那么普遍。

我從沒“回去”過我身份證上的籍貫地。我到過很多次大陸,去過很多地方,包括最北到了松花江流入黑龍江的一個名叫街津口的地方,那是大陸少數民族赫哲族聚居地,那里比“北大荒”更北。我們乘船在黑龍江上走,船夫得小心以免越過江的中線,一過去就是俄羅斯了。最南面我到過海南島的三亞灣榆林港,三亞灣最南的沙灘上有幾塊延伸到海的礁石,上面被古時的遷客騷人刻著“天涯”“海角”的字樣,每筆都透露著絕望的心情,那是傳統中國人所能到達最南的地方。那里我都去過,而浙江鄞縣,那個登記在我身份證上的籍貫,對我只是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地名,我從來沒有去過。

我為什么沒去過“故鄉”?我一下子想不出明白的答案,也許是情怯,也許是因為自覺慎重所以要等待吧。我當然知道,大陸有些地方已徹底地改頭換面,譬如鄞縣已經沒有了,原來的鄞縣現在只是浙江寧波市的一個區,用大陸現在的標準,我算是寧波人才對。所以我對故鄉的了解,全從古書中得來。古時候寧波是一個“府”,明清時府下轄有五縣,即鄞、慈溪、奉化、定海、象山,《國語》上說:“勾踐之地……東至鄞。”可見這地名在孔子之前就有了。然而這些歷史上的故實,其實跟我沒什么關系,寧波出現過一些名人,包括明清時期的屠赤水、全謝山,范氏的“天一閣”與“浙東學術”,民國時代的蔣家,還有包玉剛、董浩云等,也都與我無甚關聯,跟我扯上關聯的只是鄞縣有點莫名其妙地被登記在我的身份證上,成為我的“籍貫”了。

后來我才知道,我算浙江鄞縣人這件事并不是從我父親那里“繼承”下來的,報戶口的時候我父親已死,家人就以我母親的籍貫報我們的籍貫,我的姓是從父而來,而籍貫卻是從母而來。這“鄞縣”兩字跟著我一輩子,以前所有的證明文件,包括結業證書、畢業證書、退伍令、結婚證書甚至于學校人事處印的教職員通訊錄上面都要登載的。

我知道這件事很晚,是在一份父親留下的資料中知道的,那是一張抗戰時父親在一個兵工廠的服務證明。證明書左邊的折頁上寫著“中華民國三十年十一月一日發”的字樣,這日子距離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日本偷襲珍珠港的那一天,還有一個多月,而中國獨立抗戰,已經四年多了,正是整個中國最困頓的時候。父親的服務證在年月日的上面又蓋了顆長方形的關防,上面小篆的印文寫著是:“軍政部”兵工署第十一工廠關防。大印上的廠名便是父親服務機關的正式名稱,名叫“十一兵工廠”。服務證的右邊有一張比現在一英寸登記照還小的照片,已經泛黃,但還看得清楚,照片中人面容干瘦,留著平頭,頭發也是黑白相參的,穿著一件皺巴巴的中山裝,看得出是個邋遢又神經質的男人。照片上方幾個框框,從右到左橫寫著:

部別:印刷所

工別:領首

姓名:周正元

年齡:四十二歲

籍貫:浙江天臺

我終于可以推算父親的年齡了,民國三十年時他四十二歲,表示他是民國前十一年生的。服務證上寫父親在廠里的印刷所是個“領首”,那兩字真怪,為什么不叫首領呢,但就是叫首領也很怪,像強盜的頭頭,那稱呼也許當時很普通,現在一定不會這樣叫了,會換成所長或主任等吧。其中的籍貫欄是我最重要的發現,原本父親是浙江天臺人,那么我也“該”是天臺人了。我發現這資料的時候不但父親早已去世,母親也病故許久了,我拿去問我二姐,二姐不明所以,她與我是同母異父,她對她這名叫周正元的繼父也所知不多,我周圍沒有求證的對象。我的父親后來改名叫周信夫,我身份證上父親欄的名字便是這個,一次二姐告訴我,我已忘了她什么時候告訴我又為什么告訴我了,但我清楚記得,她說父親后來一直怪自己命不好,所以就改了名字,但這個好名字沒讓他使用很久,后來父親還是在四十六歲那年過世了。

我沒到政府機關去更改籍貫,一方面沒這必要,一方面沒有證據,父親的服務證可算是證據,但當時的父親不叫周信夫,不是我身份證上父親欄的名字,所以不能證明什么,何況隔了一陣,身份證上的籍貫欄已去除,就更無須更正了。后來我知道,以前文件上登記的資料,不見得都是可靠的,譬如我的身份證上母親的名字是胡仁青,那根本是錯的,我母親原來姓沃,是個很罕見的姓,她的第一任丈夫姓胡,后來報戶口,就隨著姓胡了,至于她為什么叫胡仁青則沒人知道,據說連母親本人也不明就里。我有次問二姐,這三字是不是她父親的名字,她與大姐是母親與第一任丈夫所生,她卻說也不記得了。好在這事對我母親沒影響,她不識字,也沒人寫信給她。古人說:“人生識字憂患始。”從這一點看,不識字對她并沒有什么不好。

父親籍貫欄上的浙江天臺是不是正確無誤,我不能斷定,只有姑且相信。我后來讀了一些古書,也養成一些“神游”的能力,偶爾幻想能到天臺,到這個我從未去過也不見得可靠的“故鄉”去游歷一番。

二十年前我在三民書局幫忙編《大辭典》,得以認識當時在政大任教的謝云飛先生,他是浙江籍的前輩,經他提醒,我才知道天臺兩字之中的臺字是不能寫成“臺”的,而且天臺的臺不能念成陽平“抬”聲,要念成陰平的“胎”聲。他要我查《廣韻》,果然在“臺”字下就只注著“胎”這字音,原來在古韻中,“臺”字是平聲而“臺”字是仄聲,兩字不能混用的。天臺之地名源于境內有山名天臺,據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上說:“山有八重,四面如一,當斗、牛之分,上應臺星,故曰天臺。”古人喜歡把地上的山川與天上的星宿相配,這叫“星野”,地上的臺山是配合著天上的臺星而存在的,所以叫作天臺。天臺所在的地方又叫作臺州,旁邊的海灣叫作臺州灣,這幾個“臺”都得念作“胎”,這“臺”字古時與我們臺灣的“臺”是兩個字,不能弄混了。我后來看牟宗三先生寫的《圓善論》,里面寫到佛教的天臺宗,全印成“天臺宗”了,當然是手民之誤,但印了幾版也沒見改正,可見就算大儒在這地方也會犯錯。

明清臺州立府,下轄有六縣,即臨海、黃巖、天臺、仙居、寧海、太平,民國廢州存縣,我父親服務證上的浙江天臺應該是指天臺縣了。天臺縣最有名的是天臺山,這座名山不但是佛門圣地,也是道教里的名山,山西面的玉京洞,被道教視為天下的第六洞天。天臺山的主峰又叫赤城山,土皆赤色,狀似云霞,儼如雉堞,東晉孫綽在他的《游天臺山賦》中所說“赤城霞起而建標”,指的就是此處。這些零零碎碎的知識全是從古書得來,我對父親的事所知甚少,不知道他是否出生在自己的家鄉,對他故鄉的風物又了解多少。也許他很早就離開了,對歷史地理所知有限,他跟上一代一般的中國人沒什么兩樣,都是以漂泊“為業”的,那也就沒什么可說的了。

父母都去世得早,使我跟我籍貫上的故鄉沒有聯系的管道,不論父親還是母親,他們在故鄉應該都有“根”可尋的,但他們沒有為我留下任何線索。所以所謂籍貫,都是由父母留下的一點文字上的符號,對我,其實也沒有什么其他的意義可言。不論鄞縣,還是天臺,這兩個地方我都沒去過,一方面也許真有點近鄉情怯的因素,但有另一個理由,便是自己無論如何找也找不出什么理由要“回去”。我是必須回到我自己出生的溪流,在那兒生殖并且死亡的鮭魚嗎?何況我并不是出生在那里,我即使在腦盤的深處藏有歸鄉的磁力,那磁力也無法帶我回去。

我現在想談談我真正出生的地方辰溪,對這個地方,我其實同樣印象模糊。抗戰的時候,政府把重要的兵工設備搬到偏僻的山區,辰溪是湘西的一個山城。只記得小時候母親哄我,常說不乖的話要把我丟給老虎吃掉,那是一個山岳溪谷縱橫的地方,是不是還有老虎不得而知,晚上常聽到凄厲的叫聲,也許是野貓或是其他猛獸吧,野貓也會偷襲嬰孩的。大學的時候,我看過沈從文一些以湘西為背景的小說,其中幾篇寫的都是辰溪,那些故事我覺得都寫得很好,由于是寫我出生的地方,我便特別注意。有一篇名叫《五個軍官與一個煤礦工人》的短篇小說,寫的就是辰溪發生的故事,沈從文寫辰溪的時候都會把“溪”字寫成“谿”,這兩字是可以通用的,他寫道:

辰谿縣的位置,恰在兩條河流的交匯處,小小石頭城臨水倚山,建立在河口灘腳崖壁上。河水深到三丈尚清可見底。河面長年來往著湘黔邊境各種形體美麗的船只。山頭為石灰巖,無論晴雨,皆可見到燒石灰人窯上飄揚的青煙與白煙。房屋多黑瓦白墻,接瓦連椽緊密如精巧圖案。對河與小山城成犄角,上游是一個三角形小阜,阜上有修船造船的干塢與寬坪。位在下游一點,則為一個三角形黑色山嘴,瀕河拔峰,山腳一面接受了沅水急流的沖刷,一面被麻陽河長流的淘洗,巖石玲瓏透空。半山有個壯麗輝煌的廟宇,廟宇外巖石間且有成千大小不一的浮雕石佛。太平無事的日子,每逢佳節良辰,當地駐防長官、縣知事、小鄉紳及商會主席、稅局頭目,便乘小船過渡到那個廟宇里飲酒賦詩或玩牌下棋。在那個懸巖半空的廟里,可以眺望上行船的白帆,聽下行船搖櫓人唱歌。街市盡頭下游便是一個長潭,名“斤絲潭”,歷來傳說,水深到放一斤絲線才能到底。兩岸皆五色石壁,矗立如屏障一般。長潭中日夜必有成百只打魚船,載滿了黑色沉默的魚鷹,浮在河面取魚。小船浥流而渡,艱難處與美麗處實在可以平分。

這是極好的描寫文字,而文中所描寫的正是我出生的地方。照沈從文的寫法,辰溪該是山明水秀、人杰地靈的,不料那兒好像沒出什么人物,卻是土匪強盜的集散地。他的這篇小說《五個軍官與一個煤礦工人》就是描寫一個煤礦工人造反成了土匪頭子的故事。小說里面一個煤礦工人殺了一個兵,又搶了他的槍,就落草為寇了,后來身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就成了土匪頭子。至于他為什么要殺那個兵又為什么要落草,文章沒交代,好像在那兒做個強盜,要殺人不眨眼是多么順理成章的事。后來這個強盜被埋伏的官軍捉到了,也就心甘情愿地乖乖就擒,雖然到死都還耍了些手段,卻也死得痛快。這強盜做任何事,好像都氣定神閑又安時處順的,即使是死了,也讓任何一方都不覺遺憾。我喜歡沈從文對人物的描寫,也喜歡他描寫的那個洪荒單純的草莽世界。

如果要我選擇的話,我寧愿選擇辰溪這個盜賊出沒的地方作故鄉,也不想選擇浙江作我的故鄉。浙江比起湘西來,文明薈萃得多了,聰明又會打扮自己,我喜歡簡單,我認為洪荒也許不夠精細,但比文明要多一種粗獷的美,也比文明簡單又有力,而且有力得多。不料我在辰溪只待了三年多,在辰溪的時候我根本還不懂事,父親在我不到四歲的時候死了,那時抗戰剛勝利,父親的兵工廠要“復員”到漢陽,我們一家必須隨父親的廠遷居。我約略記得,父親的喪事辦得很潦草,似乎找了隔山的一塊地就匆匆埋了,墓碑是木制的,只用毛筆在上面寫了幾個大字。當然那種碑與墳,隔不久就會消失不見的。辰溪是我父親的埋骨之處,我一度想回去祭掃,但淺淺的墳與木制的碑,還能祭掃得到嗎?我再也沒回過辰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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