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梭的利未人,像士師中的一位,是個以法蓮人(the tribe of Ephraim)。以法蓮在《舊約》中表示古以色列的十二個部落,在盧梭的詩中指代基督教國家。像古代的利未人那樣,這位“現代”的利未人也離開了自己的國家,在猶大的伯利恒找到了一個新娘。她并不是《圣經》中描寫的“妃妾”。熟悉的讀者會發現,這新娘是盧梭理想中“蘇菲”的化身,是智慧的象征。她是兩千年前基督圣城里誕生的新的智慧形象,可以跟《智慧書》(the Book of Wisdom)中的所羅門新娘和柏拉圖《王制》中的蘇格拉底式哲學夫人(the Socratic Lady Philosophy)相提并論。這個利未人的靈魂立刻跟她對勘在一起。可是,她來自另一個國家,按照上帝的律令不能跟他結婚。詩中的這一段在《圣經》中是沒有的,盧梭在腳注中承認了這一點,但是他認為,這個創新意義重大。盧梭在注釋中寫道:“我知道并不是像我在這里寫的那樣,利未人的子孫可以自由通婚。”但他沒有做進一步的解釋,他的思想在這里變得難以理解。如果詩中的新娘的確是神圣智慧的化身,那么沒有人可以企圖占有她了。盡管這樣,這個神秘的結合還是實現了。盧梭認為,早期論文,和《愛彌爾》一樣,是他最好的作品[7]。在詩中,就像在《圣經》中一樣,利未人帶著自己的新娘回到故鄉,在那里呆了四個月。同樣,當盧梭寫第二篇論文(《論不平等》)時,他也承認自己是在追求智慧,并且這部作品也是回到家鄉后寫的,而且在那里也呆了四個月。
不過,利未人發現自己的家鄉對他的新娘并不友好。她思念著猶大的伯利恒,她的誕生地才是她合適的住所。這里并非《圣經》中描寫的情形,她并沒有“背著自己的丈夫通奸”(play whore against her lord)(在下面的敘述中,只有跟《圣經》原文不一致時,才會特別提示出來)。在詩中,這位“新版”新娘厭倦了自己的丈夫。雖然利未人一直聲稱會放棄一切跟她走,她最終還是離開了他。這里,作者擺脫了自己的日內瓦背景和喀爾文教派的信仰,甚至個人的怨恨。因為,返回法國不久,盧梭真的遇上了一位活生生的“蘇菲”,她的名字叫蘇菲·烏德托(Sophie d’Houdetot)。不過,那時,盧梭對這位真實的蘇菲并沒有動心,如同蘇格拉底,這位漂泊的哲人,曾為了哲學的召喚而舍棄了自己的夫人。盧梭回到了智慧身邊,就像詩中的利未人一樣,回到伯利恒,尋找自己的新娘,重歸于好。
在第二章中,利未人在新娘陪伴下出發,去尋找“上帝的所在”(the house of the Lord),來到他“山中居所”,那才是盧梭最想退隱的地方。利未人失而復得的新娘,現在成了一本書的模樣,在這本書里,盧梭式智慧的一個確定版本得以記載下來。在去往最后安息的地方,這位上帝的使者拖延了一會兒,不是在異教徒之城,而是在上帝的子民中,在他的教友中間。有一個親戚,一個以法蓮人,成為了他的朋友。但是,當夜幕降臨時,兇殘的人們——他們讓人想起這位蘇格拉底式哲人(【譯按】指盧梭)要退隱規避的曠野野獸——要求把這個陌生人交給他們。因為,從另一個與《圣經》文本對不上的段落我們得知,利未人在那些人的國度是個不請自來的客人——盧梭在法國也一樣。為了開化他們的頭腦,盧梭把曾經為之犧牲一切的“新娘”獻上。懷著同樣的感情,盧梭把《愛彌爾》獻給這個世界。但這種奉獻是徒勞的。詩中這些窮兇極惡的暴民,就像那些“卑鄙小人”侮辱蘇格拉底的哲學夫人一樣,“野獸般把她撕碎”。
在逃亡過程中,這種矛盾的態度就已經在對盧梭的攻擊誹謗中越來越突出。的確,當盧梭在1763年5月12日放棄日內瓦公民身份時[10],他的同胞(compatriots)替他搞了一些正式的抗訴,但是,他們很容易就被這個城邦政府堵住了嘴。1763年夏天,城邦議會出版了一本書叫《鄉村書簡》(Letters from the Country),為自己辯護。一年后,盧梭寫了《山中書簡》。這標題本身就讓人回想起盧梭說過的基督“最偉大的祈禱”。在信中,盧梭引用《福音書》的說法,“一個先知在自己的國度沒有榮譽可言”。盧梭稱自己是基督教的守護者,稱《福音書》是“主的規定”,他自己的作品不過是“學者的評論”。盧梭問,為什么從前的“日內瓦公民”現在卻被冠以宗教和政府的破壞者?盧梭認為,城邦的統治者其實是在隨意用法案來破壞其體制本身[11]。不可避免地針對他而來的公眾敵意讓他非常憤怒。他再次作為上帝的信徒被控為反基督者,被從一個地方趕到另一個地方,飽受迫害和折磨,往后的日子沒有一天安寧。
這位回憶者對創作《新愛洛伊絲》的描述非常出名。作者沉浸在蒙莫朗西森林的自然光輝之中,為他的夢想編織出一個完美的神奇世界,來自天國,更確切地說,是來自內心。這些“白日夢”反復出現在《愛彌爾》,以及后來的《談話》中。這些“白日夢”經過盧梭的加工成形,在論文中又以同樣的形式出現。這些夢想反映出福爾梅(Formey)認為的“愛彌爾世界”的實質所在,恐怕比盧梭想象的還要明顯。借用這位自傳者關于《新愛洛伊絲》的描述,《愛彌爾》的目的在于深刻細致地分析人性,從心理角度跟前世偉大文學作比較,盧梭筆下的主人公都是“完美人物”。雖然數量相對較少,但外表都如同愛情故事中的人物一樣俊美。不僅有“神圣的蘇菲”,還有那位教師或舵手(a tutor or governor),以及他的學生;二者,如同《新愛洛伊絲》相應的人物,投射出作者自身的形象,同時代表著敏感、沉思、尋求智慧與幸福的人性特點。因此,兩部作品都是傳達思想智慧的自傳體小說。《懺悔錄》中的關于其中一部自傳體小說的相關段落也同樣適用于另一部。
雖然盧梭的審美原則可以算作“古典的”,但在實際的施行過程中卻超脫了布瓦羅和古代客觀實際的理想,追求基督的個體內省精神。實際上,中世紀的基督傳統就是盧梭所謂的浪漫主義內省和抒情的來源。盧梭還專門把兩千五百年前的古希臘文化聯系起來。比如,在那些著名的論文中,盧梭強調了柏拉圖和蘇格拉底哲學與基督教之間的聯系。這些聯系可以從他批評戲劇的作品中看出來,不僅扯上柏拉圖和蘇格拉底,而且扯上德爾圖良(Tertullian)和波舒埃(Bossuet)。后來的《懺悔錄》自傳體寫作,明顯是帶著圣·奧古斯丁的回音進行“古典式”的心靈分析。說得更遠的話,作家公開承認,《新愛洛伊絲》的女主角是作為柏拉圖和蘇格拉底的信徒來刻畫的。在《懺悔錄》中,盧梭將這位女主角與17世紀的德·克萊烏公主(Princesse de Clèves)相比,這位公主完全向往希臘精神,但她也是“新的愛洛伊絲”,這個原型屬于中世紀。她的愛人圣·普羅(Saint-Preux)跟富有騎士精神和愛國主義的中世紀游俠是同義詞,愛彌爾也跟他相提并論。在這部教育論文及其附錄中,柏拉圖或者可以說是柏拉圖的老師,是盧梭式的人物。因為,在《愛彌爾》中,盧梭通常要為這兩個古代先賢的文學思想做做修補工作。但是,他們并不是唯一的影響,《愛彌爾》以及作為結論綜合部分的《社會契約論》主要受兩個人物左右: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和在所有《圣經》文學中出現的福音形象——基督。這兩個人物的關聯,在《以法蓮山地的利未人》中已經出現。除此之外,我已經從《山中書簡》里引述了一段,盧梭稱基督為自己的“老師”,在給巴黎主教的信中,他也如此稱呼。雖然盧梭也受到17世紀和18世紀思想家們的許多啟發,他只如此稱呼基督和蘇格拉底,只把這兩位大師作為自己精神上的引導者。[18]
盧梭還成功地融合了古希臘-羅馬傳統和猶太-基督傳統。這可不是個簡單的任務,因為,《社會契約論》告知我們,這個世界并不是基督的世界。這個國家已經錯誤地跟自然國家和自然人相背離了。盧梭還是高超地完成了這項細致的綜合工作,將《圣經》的福音與異教徒最好的作品和諧地統一起來。當然,基督被長期認為是《王制》中蘇格拉底神秘暗示過的理想中的“義人”(just man),這種觀念使盧梭在蘇格拉底和耶穌之間建立了最初的聯系。不過,盧梭主要通過對“神圣的”老師非常個人化的看法來將蘇格拉底和耶穌聯系在一起。這種“神秘”包含著盧梭所謂的“神圣人性”。他不贊成禁欲苦行和專制的基督形象,在《社會契約論》中還公開批判這樣的形象,代之以人子(the Son of man)的深沉人性。因此,盧梭成功將基督的智慧改造成人文主義的,尤其跟蘇格拉底傳統結合起來。
實際上,盧梭作品中反映出來的古代作品的意象為我們提供了一把有用的鑰匙,可以開啟他的教育小說和政治著作之間關系的大門。比如,在《王制》中,“教育性”和“政治性”是聯系在一起的。蘇格拉底此刻的任務就是描述出一個高貴善良的人的本性和責任,描述正義和非正義的實質以及它們對靈魂的意義,從而確定人生的規則,讓人們能夠理解幸福[20]。為了達到這一目的,【《王制》中的】蘇格拉底同時處理靈魂和城邦問題,兩個問題交融成一個單一視角,國家成為內心的外在形象——通過個體靈魂透視正義的本質。蘇格拉底在城邦中大尺度地觀察,他的政治理想被放大了(在盧梭那里也一樣),微小細致的品德都可以清楚地看得見。蘇格拉底沒有在這兩者中作出區別,而是找出同樣的原則:人身上的意志、理智、唯利是圖的本性(gainful faculties),這些品質分別對應于守護人、統治者和人民。蘇格拉底說:“好的且真實的城邦和國家與好的且真實的人”是“一樣的模式”。因為,城邦是按人性締造出來的,政府的性情因人的性情而不一樣,反之亦然。“政府是什么樣,人就是什么樣”。[21]因此,蘇格拉底回到靈魂問題,從靈魂開始、從靈魂結束。蘇格拉底解釋說,最好是被自身的神圣智慧而非外在權威統轄。如果不行的話,如果必須屈服于外在權威,我們就必須盡可能都是“朋友且平等”地置身于同一個政府底下。蘇格拉底說,這樣一種法的意圖(Intention of the law)可見于對孩子的教育中,這種教育不會放任自流,直到我們已經在孩子身上建立起一種類似國家制度的相應機制,……就像在他想象的城邦中那樣,已經在孩子們心中培育出守護人和統治者(用盧梭的話說就是“主權者和掌舵手”,sovereign and governor),然后再讓他們自行其道。換句話說,我們必須要在孩子們內心建起一個“內在的城邦”,依照其原初純潔的本性在靈魂上樹立一種有序的美。蘇格拉底式的理解是“政治家和統治者”。在那樣一種神秘的城邦之中,我們被告知,它的原型不在現世,而“在天上”(laid up in heaven)。但是,蘇格拉底成功地專注于用這種天上的城邦來安排自己的家、自己的城邦和自己的生活。這種私人和公共生活被稱為“政治”,成為精神上的“戰爭”。按古希臘圣人的話,真正的教育必須向我們展示“上帝的國”(the Kingdom of God),它并非存在于現世之中,而是存在于我們之中。基督教導的也不過如此。《愛彌爾》和《社會契約論》的作者很難擺脫這些原則的影響,因為,這些主題和形式也是他自己的東西。
我已經說過,這兩部書包含了一個象征著盧梭式城邦的人性靈魂的理想想象。其中的一部書中,這個城邦具有堡壘和要塞的樸素特點;此外,這個內在的王國應該是教堂或神殿,因此,應該被設計成通向主體的三層通道。在盧梭的語言中,靈魂或者說心靈這一人類精神的主要源泉,是上帝頭腦(Godhead)的唯一真實的殿堂。盧梭的意象是《圣經》式的:身體是靈魂的殿堂,因此也是上帝的靈的殿堂[31]。這種《圣經》式的比喻使《愛彌爾》的結構更加清晰。雖然此書的殿堂偶爾讓人想起所羅門或猶斯丁(Justianan)的祭壇(the shrine),但根本上具有的是古希臘風格,更接近德爾菲的阿波羅神殿——具有和諧的自然裝飾,或者雅典的帕臺農神殿——具有一種反社會的無序(the disorder of an anti-society)的和諧之美。《愛彌爾》的前三部分像古希臘神殿前上升的三段臺階;《愛彌爾》中的這三段前奏對應著《社會契約論》的前三個部分,象征著兩書序言中提出的三個主要概念:自然人、法律約束和理性的管制。
《愛彌爾》的主體神殿有如德爾菲神殿或雅典的帕臺農神殿,既具有內在的伊俄尼亞風格,又有外在的古希臘多利克風格,與《社會契約論》中的堡壘風格形成對比。的確,在這愛彌爾式的神殿中,一如在德爾菲神殿一樣,盧梭六歲時就被煽起來的斯巴達式共和熱情(republican fervor)占據了顯著位置。兩個神殿的門口都鐫刻著這樣的文字:“了解你自己”。盡管在《愛彌爾》里,這話變成了基督教的“忘卻你自己”,《愛彌爾》的主體還是傾向于古希臘的神殿。的確,《愛彌爾》分裂成兩個不均衡的部分,第二部分比第一部分較小。通過它們,我們首先到達了《社會契約論》中的理想社會秩序,然后才進入平等的市民秩序(the equivalent civil order),對于盧梭來說,后一種秩序是圣化恩典的源泉(a source of sanctifying grace),在這里,附錄(【譯按】《社會契約論》)的所有元素都集中在一起。像古希臘神殿一樣,《愛彌爾》的兩個部分都有三個中殿(naves)。就像古代神殿的主殿正中供奉的神像一樣,德爾菲太陽神阿波羅端坐在《王制》的正中,這位尊神的人類翻版也在《愛彌爾》中占據著同樣的位置,在薩瓦教堂里承認同樣的理想。在此之前,是盧梭式關于德爾菲祭火爐盆的描述,火苗在地下中心永恒燃燒。在教育小說中,祭火是靈魂對神性的純粹激情的奉獻。就像從德爾菲神殿傳出來的阿波羅神示,《愛彌爾》通過神示關于良心和法律的“天音”傳達出了智慧在靈魂秘密的地方下達的指示。就像德爾菲神殿兩旁聳立著神像,愛彌爾神殿也有兩個神像,一個是蘇格拉底,另一個是基督。他們占據了精神的世界,占據著《社會契約論》所描述的城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