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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自珍與晚清經學的嬗變

龔自珍(乾隆五十七年—道光二十一年,1792—1841)是清代經學思想演變進程中的很關鍵的人物。一方面,他對公羊學說進行了革命性改造,在他手里,公羊學說才成為批判專制、倡導社會變革的思想武器。又一方面,他對古文經學中具有積極意義的內容也有創造性的闡釋,并且提倡破除舊學術中盛行的壁壘森嚴、勢若水火的門戶之見。因而在他身上,標志著自東漢以來長期居于統治地位的古文經學將被今文經學所取代,以往消沉達千余年的公羊學說行將在晚清風靡于世,而且還標志著清代學術中漢學、宋學兩個營壘由原先的尖銳對立到逐步走向互相調和。

一、考察公羊學說在龔自珍手里產生質的飛躍的深層原因

按照清代今文經學傳授的統緒,龔自珍與劉逢祿是師生關系,前后薪火相傳。然則很值得注意的是,龔自珍的公羊學觀點并非完全得之于劉逢祿。實際情況是,劉逢祿與龔自珍,既有傳授的關系,龔的觀點又有自己業已形成的創造性,質言之,他的經學道路與一般經師恪守師承傳授不同。正是由于這一深層原因,公羊學到龔自珍手里才產生質的飛躍。

清代公羊學的首倡者是莊存與。而到了劉逢祿,公羊學才得“復興”。劉逢祿一再強調公羊學的緒脈是《公羊傳》——董仲舒——何休,這跟孔廣森拋棄公羊學說,自立“三科九旨”、混淆公羊家法恰成對照。劉逢祿又著成《春秋公羊何氏釋例》《公羊何氏解詁箋》《發墨守評》《穀梁廢疾申何》《箴膏肓評》《左氏春秋考證》《論語述何》等書,儼然成為清代公羊學的系列著作。劉逢祿重新彰揚公羊學說的核心——“張三世”“通三統”“大一統”諸大義。特別是《春秋公羊何氏釋例》一書,將何休的注文作深入的開掘、系統的整理,總結成三十例,即有關公羊學三十個方面的問題,顯示出公羊學說乃是有義理、有豐富例證、自成體系和義法的學說。堪稱為清代公羊學說“大張其軍”[1]。他已意識到時代在變,治法也應該變,“天下無久而不敝之道,窮則必變”。甚至重提漢代進步思想家所言“天命所授者博,不獨一姓也”[2],即天命不是永遠歸于一姓,如果政治敗壞,那么天意就要改朝換代。但是,時代如何“變”,劉逢祿卻不清楚。故劉逢祿的公羊學說有過渡性、二重性的特點。

龔自珍多次申明本人的公羊學說受了劉逢祿極大的影響。他寫有著名的詩句:

昨日相逢劉禮部,高言大句快無加;

從君燒盡蟲魚學,甘作東京賣餅家。[3]

不過,龔自珍與劉逢祿會晤,立志拋棄煩瑣考證之學,“甘作東京賣餅家”之年,已二十八歲。在此之前,他已寫出了一系列有深刻政治見解和巨大批判意義的政論、學術文章。并且,要緊的是,在他少年、青年時代的幾篇文章中,已經體現出鮮明的公羊學變易觀點。著名的《乙丙之際箸議第九》一文(按,此文即寫于嘉慶二十年〔乙亥,1815,龔自珍年二十四歲〕和嘉慶二十一年〔丙子,1816〕之間),已經精警地論述“世有三等”,并且預言“亂亦竟不遠矣”:

吾聞深于《春秋》者,其論史也,曰:書契以降,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觀其才;才之差,治世為一等,亂世為一等,衰世別為一等。衰世者,文類治世,名類治世,聲音笑貌類治世。……然而起視其世,亂亦竟不遠矣。[4]

這是中國經學思想史上第一次提出以“治世——衰世——亂世”作為概括時代變遷的理論。龔自珍講的“深于《春秋》者”,顯指西漢公羊學大師董仲舒。董仲舒根據《公羊傳》先后三次講“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5]的思想資料,加以發展,提出了“所傳聞世——所聞世——所見世”的公羊家“三世說”。《公羊傳》所言,是后來學者推演的“公羊三世說”的雛形,其中包含著極其寶貴的歷史變易觀點,人們可以據以發揮、劃分歷史不同的發展階段。此乃形成了在中國經學思想史上具有獨特光彩和具有遠大發展前途的“公羊三世說”歷史哲學的文化胚芽,能為后世學者提供觀察歷史、觀察時代變遷的深刻的智慧啟迪,且為他們準備了結合現實感受而一再進行創造性詮釋的充分的空間。果然到了董仲舒,便將“三世異辭”之說作了重要的推進,初步顯示出把春秋二百四十二年劃分為所傳聞、所聞、所見三個歷史階段的意向。按董氏《春秋繁露·楚莊王》篇所詮釋,所見世,記事使用什么書法忌諱多,因而用詞隱晦;所聞世,對于事件所造成的禍害感受真切,因此記載明確詳細;所傳聞世,恩惠和感情都減弱,因此記載簡略。東漢的何休作了進一步的發展,總結了“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的理論模式。他在《春秋公羊解詁》隱公元年注文中論述說:“于所傳聞之世,見治起于衰亂之中,用心尚麤觕,故內其國而外諸夏,先詳內而后治外;……于所聞之世,見治升平,內諸夏而外夷狄……;至所見之世,著治太平,夷狄進至于爵,天下遠近小大若一。”何休的這一詮釋,是春秋公羊義理的重大發展,在中國經學思想史上第一次系統地提出了描述歷史進化的理論,實在具有“集大成”的意義。[6]按照何休的理論,歷史不但可以劃分為具有不同演進特點的階段,而且顯示出由低級階段向高級階段的發展,包含有國家統一規模、文明程度和民族關系都越來越發展的豐富內涵,反映了古代先哲們冀求到太平世實現空前的大一統,民族之間平等和好相處的美好理想。

從《公羊傳》的“三世異辭”說到何休的“三世”進化史觀,既為龔自珍提供了極具激發創造活力的思想資料,同時又使他面臨著理論與現實不相協調的巨大矛盾。在龔自珍的時代,清朝統治已經由盛到衰,在下坡路上急速滑落,土地兼并惡性發展,財富占有貧富懸殊,官場風氣敗壞至極,貪污賄賂公行,國家財政嚴重匱乏,社會危機四伏。如此劇烈變化的時代特點,要求感覺敏銳的思想家進行理論的新概括、新創造。儒家經典歷來是各個時代的政治指導思想和學術指導思想,其中又蘊涵著可供各個時代有作為的思想家根據自己時代的特點進行發揮和再創造的內在機制。《公羊春秋》的“三世說”歷史哲學及其“撥亂反正”“以經議政”的義旨即堪稱典型例證。“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自己時代的精神上的精華。”[7]在當時時代所提供的條件范圍之內,不可能有其他更高的哲學指導,而只能在《公羊春秋》這部儒家經典內部找到恰當的命題進行大膽的詮釋和精心的改造,使之灌輸進時代的新內容,集中地體現時代的新特點。龔自珍正是自覺地擔負起這一時代使命的杰出的經學思想家。何休的“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歷史哲學在縱覽歷史和展望未來社會方向上是精彩絕倫的。但是若拿它來指導認識清朝統治由盛轉衰的特點,則是捍格難通的。于是,龔自珍對它進行了革命性的改造。他保留了三世變易的理論模式,而改造其內容,另外從中國思想史、史學史上豐富的關于治亂盛衰變化的思想資料中加以總結、提煉,提出了“治世——衰世——亂世”這一新“三世說”,作為指導觀察晚清歷史變局的嶄新的今文經學—哲學思想。

因此,龔自珍這篇闡釋自己獨特的三世歷史觀的名文《乙丙之際箸議第九》,就成為嘉道時代社會危機深重種種景象的一次“聚焦”。龔自珍利用公羊學資料而鍛造現實斗爭所需要的哲學思想取得了出色的成果,昭示著社會的動向,標志著公羊學發展史上的巨大飛躍。在舉世昏昏然如夢如癡的時候,他卻深刻感受到危機四伏,憂慮憔悴、晝夜不安,為了喚醒人們而大聲疾呼。他刻畫衰世的種種特征:“黑白雜而五色可廢”,“道路荒而畔岸隳”,“人心混混而無口過”,從表面上看似乎仍然太平無事,而實際上卻是黑白混淆,清濁不分,社會沒有出路,真才遭受摧殘。一旦出現有頭腦、能思考、有廉恥心的“才士”“才民”,那班奸佞邪惡之徒立即用種種手段將之扼殺。“督之縛之,以至于戮之”,“文亦戮之,名亦戮之,聲音笑貌亦戮之”。因此他發出有力的警告:“亂亦竟不遠矣!”龔自珍在文章結尾進一步描繪了一幅社會行將解體的慘狀:

履霜之屩,寒于堅冰;未雨之鳥,戚于飄搖;痹癆之疾,殆于癰疽;將萎之華,慘于槁木。

只有置身于危機深重的社會現實之中,才會產生如此慘痛的感受!

推動龔自珍運用《公羊春秋》進行新的哲學創造的力量,是要為危機時代找出路。這就是他所說的縱觀三千年歷史的優秀史家,負有“憂天下”“探世變”的重任。《公羊傳》的變易歷史觀與《周易》“窮變通久”的哲學觀本來是相溝通的,龔自珍更把二者糅合起來。他在同一時期所寫的另一篇著名政論中,即由此而深刻地總結出變革是歷史的規律:

夏之既夷,豫假夫商所以興,夏不假六百年矣乎?商之既夷,豫假夫周所以興,商不假八百年矣乎?無八百年不夷之天下,天下有萬億年不夷之道。然而十年而夷,五十年而夷,則以拘一祖之法,憚千夫之議,聽其自陊,以俟踵興者之改圖爾。一祖之法無不敝,千夫之議無不靡,與其贈來者以勁改革,孰若自改革?[8]

這是對面臨“衰世”,“亂亦竟不遠矣”,治國者將怎么辦的回答。龔自珍是從歷史必然規律的高度來論述改革的必要性、迫切性,因而具有振聾發聵的力量。龔自珍生活在黑暗得令人窒息的時代,他決心以創造性發展的公羊學說為社會吹進一些新鮮空氣,將這所密封得像罐頭一樣的黑房子捅開一個窟窿,透進一束熹微的晨光。他以“四不畏”自勵:“大言不畏,細言不畏,浮言不畏,挾言不畏。”[9]他在進士廷試時作《御試安邊綏遠疏》便是效法王安石向皇帝上書,規劃天下大計。自龔自珍及其摯友魏源開始,公羊學說便與改革封建弊政、變法圖強的事業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龔自珍上述思想基本上都形成于二十八歲與劉逢祿晤談以前。那么,他的變革思想,對公羊變易歷史觀、“撥亂反正”等項大義的領會,是經由什么途徑形成的呢?根據現有資料分析,主要有二端。一是,他的家世和經歷,使他對清朝統治的腐敗、官場風氣的惡濁,有深刻的感受。龔氏三世供職禮部。其祖父龔敬身,任內閣中書、宗人府主事、禮部郎中。本生祖父禔身,任內閣中書軍機處行走。父麗正,曾在禮部儀制司任職。自珍本人也獲內閣中書職事。三世供職內閣、禮部,前后歷經半個多世紀,得自祖父、父親和其他老輩的講述,加上本人親身經歷,使他諳熟內閣、禮部掌故,洞悉官場內幕。對于封建“衰世”時代官僚的投機鉆營、趨炎附勢、尸位素餐、置國家民族利益于不顧等痼疾尤有深刻的觀察、體驗。他二十三歲所寫《明良論》四篇就是揭露官場種種積弊的名文。同時,龔自珍對外省民眾生活情形也有所了解。在其二十一歲至二十五歲間,父親先后任徽州知府、蘇松太兵備道,他即隨同在皖南、上海生活了數年。特別是上海地處東南險要,龔麗正以文官任兵備道要職,一時“高才碩彥多集其門”,使這位思想敏銳的青年有更多機會獲教于地方名流,更多地接觸典籍文獻。《定庵先生年譜》作者極重視這段經歷,評論說:“由是益肆意箸述,貫串百家,究心經世之務。”[10]二是,龔自珍稟賦極高,對周圍環境感覺特別敏銳,有詩句:“少年哀樂過于人,歌泣無端字字真。”[11]他自二十歲以后,已形成“貫串百家”“博宗九流”的旨趣。他不唯對董仲舒《春秋繁露》進一步發展公羊經義有獨特的體會,而且熟悉《史記》,對書中體現的公羊學觀點很重視。晚年回答其子問如何習《春秋》《史記》,寫詩云:“欲從太史窺《春秋》,勿向有字句處求。”[12]他對司馬遷評價“《春秋》者,禮義之大宗也”等論述,心領神會。這些,與他對社會和官場的觀察結合起來,決定了他走上發揮公羊學觀點、對之進行革命性改造的獨特道路。唯其龔自珍的治經道路與單純從經師傳授不同,公羊學說在他手里才會產生質的飛躍。晚清康有為原先傾向于古文經學,以后為了鼓吹變法、創立新學說的需要,而轉向今文經學,走的也是與經師傳授不同的獨特道路。

以上評析龔自珍青年時代所寫《乙丙之際箸議》諸文,發揮公羊學說,體現了鮮明的時代特色;它更緊扣時代危機的現實,具有強烈的政治色彩和批判精神,而不采用前輩學者作經籍箋注和區分類例的路數。同時考察了龔自珍獨特風格形成的途徑。這顯然是探討晚清經學思想史演變的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不過,我們在此還應指出龔自珍向劉逢祿問學的意義。經過嘉慶二十四年(1819)向劉逢祿問公羊學說之后,龔自珍更加下決心以公羊學作為自己治學的旗幟,也從劉逢祿那里學習到治經上下貫通、以公羊學說貫穿社會歷史問題的見識和氣魄。

二、《春秋決事比答問》對《春秋》大義的闡發

龔自珍治經,不作逐字逐句的箋注考證,不作類例的區分歸納,而究心于研求義理,尤其重視探討歷史哲學問題,標志著清代經學進入一個新的時代。他的又一突出建樹,是發揮公羊三世說哲學觀點,探討乾嘉學者少有興趣的上古文明起源問題,他所提出的見解,集中在《五經大義終始論》《五經大義終始答問》及《農宗》諸篇中,讀之令人感到新鮮可喜。龔氏探求上古文明之起源,是為了借闡釋上古歷史變易進化規律,來加強人們對現實社會急劇變化和改革弊政迫切性的認識。《五經大義終始論》諸篇,概括上古文明起源的進程,總結為先有經濟活動,然后才有祭祀、職官、刑法、生產工藝等各項制度,最后才有意識形態;又在《農宗》篇中,極具光彩地論證上古時代的等級、秩序,以及政治制度、高高在上的王權,都是經過社會生活樸實的演變過程而逐步產生的,批判了“圣人創造萬物”的舊教條,把千百年來被俗儒顛倒了的本末關系重新顛倒過來。在乾嘉時期學者沉溺于訓詁考據的時代,這些論述確實凸現出這位公羊學者深邃的哲學思考和天才的猜測,因而具有開辟經學研究新途徑的意義。——這些內容在《清代公羊學》一書第四章第三節“公羊三世說與龔自珍古代社會史觀”中已經作了論列,此不贅述。

龔自珍又致力于對《春秋》大義的闡發,通過分析《春秋》書法,論述“《春秋》有‘常’有‘變’”的深刻哲理,并且發揮公羊學“以經議政”的特點,尖銳地抨擊現實政治的弊病。

龔自珍于四十七歲時(道光十八年)撰成《春秋決事比》六卷,“申劉禮部之誼”,引經傳一百二十事。原書已佚。[13]僅存《春秋決事比答問》六篇。龔氏此作,從形式看,有類于漢儒以《春秋》決獄,將《春秋》當作最高法典。《漢書·藝文志》著錄有《公羊董仲舒治獄》十六篇。[14]此書在宋代尚有著錄,后佚失。清乾隆學者馬國翰從《禮記正義》、《通典》、白居易《六貼》、《藝文類聚》、《太平御覽》等書輯得八節,并參照《崇文總目》所著錄,書名改題為《春秋決事》,編入《玉函山房輯佚書·經編·春秋類》。其中第六節(輯自《太平御覽》卷六百四十)為:

甲父乙與丙爭言相斗,丙以佩刀刺乙,甲即以杖擊丙,誤傷乙,甲當何論?或曰:毆父也,當梟首。議曰:臣愚以為,父子至親也,聞其斗,莫不有怵悵之心,扶杖而救之,非所以欲詬父也。《春秋》之義,許止父病,進藥于其父而卒。君子原心,赦而不誅。甲非律所謂毆父,不當坐。[15]

從“引經斷獄”的路數和形式看,龔氏之作,自是有意繼承西漢公羊家法。同時,這部著作又直接受到劉逢祿的影響。劉逢祿撰有《張貞女獄議》,為武進張氏女被夫家慘殺,而夫家之罪案被掩蓋一事,引《春秋》義慷慨陳言,要求為張氏女申冤。這一案例是:“武進賈人張氏女,以嘉慶十一年正月,嫁于胥吏汪氏。汪,淫家也,歸數月,其姑強使逆客,不從,毆殺之,以自縊聞于女氏。且曰,于律毆殺謀殺子婦流二千里,威逼致死,杖八十,折贖。夫若子習于吏即訟當毀而家事以不聞。”劉逢祿引《尚書·康誥》對不孝不慈應予嚴懲的古訓,尤其引《春秋》之律,要求嚴責專殺(擅自殺人)之罪:“至于殺則恩已絕。恩絕者,以義制。今以義論,而汪為彝倫之斁,不可逭也;以恩論,而汪為毒虐無告,不可逭也。縱淫以敗俗,自有應得之罪,況專殺乎!滅親以賊恩,自有應得之罪,況以淫故而戕貞婦乎!魯哀姜以淫故殺二嗣子,為齊桓所誅,《春秋》韙之。朝廷用經生以持法,似不宜徒執姑婦之分,使民棄禮而征于律也。謹議。”[16]劉逢祿還對“今律(按,即清代律令)父殺子之罪輕于平人”提出批評。龔自珍確是受到劉逢祿這種影響,繼承了董仲舒“引經議獄”的公羊家法,以《春秋》經義對刑律之事作比議。

但從實際內容看,龔氏《春秋決事比》及《春秋決事比答問》更重視對《春秋》根本大義的發揮,即通過對《春秋》書法和所記載的一些事實的歸納,得出“《春秋》作新王”“《春秋》有‘常’有‘變’”的深刻認識。又不墨守經說,對《公羊傳》、何休,以至其師劉逢祿提出了一些不同的看法。同時,《春秋決事比》又體現了龔氏公羊學說“以經議政”“詆排專制”的時代特點,不僅聯系現行法律,提出何者符合《春秋》的精神、義旨,何者不符合,需要作出改變的議論,而且大膽地對專制昏君提出嚴正的警告!

《春秋決事比答問》對《春秋》大義的闡發,可以概括為如下三項:

一是“不定律”。龔氏歸納出:《春秋經》中,記載一些事情發生之時所作的事實判斷,與事情過后對有關人物在書法上的靈活處理,二者常有不同。龔氏稱前者為“權假立文”。他說:“夫不定律者,權假立文也。權假何以立文?假之吏也。天下大獄必赴吏。吏也者,守常奉故,直而弗有。是故弒則弒,叛則叛,盜則盜;是故弒弒則弒,叛叛則叛,盜盜則盜。是故峻大防,畫大表,以誰何天下臣子,而以權予上。吏雖知天下民獄之幽隱矣,不皆徹聞之;雖徹聞之,不皆盡其辭。既徹聞之,既盡其辭,而卒以權予上。”龔氏認為,這是由于《春秋》當新王,前面的判斷或書法,是在事件發生當時,直接按照法律條文,或事理的自然,拙直地、粗淺地作出判斷,往往譴責誅罰較嚴重,比較生硬,故尚要等待《春秋》新王作最后的裁定。好比《春秋》當一王之法,故假定他的屬下有直接掌管刑獄的法吏,讓他上報初步意見。而后來較靈活、較寬大的書法、處理,則有如君主掌握最后核實和施恩的裁決。因而稱為“不定律”。這樣,既可證明“春秋當新王”這一公羊學基本義旨,又可引申來作為現行刑法上報制度的一種理論闡釋。故說:“夫自處麤,不得不以精意予上;自處直,不得不以仁予上。古之奉法者曰:夫明庶物,察人倫,總是非,申仁恕,極精微,則中國一人而已矣。吏何職之與有?《春秋》當興王,假立是吏而作。今律,有部議,有部擬,有閣臣票雙簽、票三簽,有恩旨緩決,皆本《春秋》立文者也;先原奏,后旨意,兩者具,然后獄具。作者曰:是亦吾所為測《春秋》也。”[17]

龔氏舉出《春秋》中這類“權假以立文”,“先原奏,后旨意”的典型例證,有:魯昭公十九年夏五月,許悼公病,許太子止進藥而不知嘗藥,致悼公飲藥而卒。《春秋》書曰:“五月戊辰,許世子止弒其君買。”但因為許世子實無弒君的動機,且在父卒之后,以同弒君之罪自責,不敢繼國君之位,讓位于其弟,本人終日哭泣不思飲食,結果竟未逾年而死。《春秋》于同年冬載曰:“冬,葬許悼公。”如此是符合《春秋》“日卒時葬”(即載明卒之日,又載明按時入葬),表明不使許世子止承擔弒君之罪。龔氏解釋說:“書許世子止弒其君買,是擬死;書葬許悼公,是恩原之。《春秋》之吏,聞有父飲子藥而死者,急欲成子之意擬之死。俄而《春秋》聞之,聞其愚孝,無有弒志,乃原之。”前者是“權假立文”,先原奏;后者是“《春秋》當一王之法”,是旨意。再一例證是:《春秋》宣公二年,書“晉趙盾弒其君夷獆”。而宣公六年復見趙盾,書“晉趙盾、衛孫免侵陳”。前者,是因晉靈公被弒,趙盾復國不討賊,身為正卿,應承擔國君被弒的責任。龔氏稱之為,“是擬死”。后者,是以記趙盾復出這一書法,透露出內中的原委曲折,因晉靈公暴虐,趙盾數諫卻不從,趙穿緣民眾不悅,起弒靈公,故事情的真相是晉靈公作惡多端致使最后被弒,趙盾實不應承受罪名。龔氏稱之為,“是恩原之”。前者是“權假以立文”,按照春秋各國通例對弒君行為的嚴譴;后者是《春秋》當新王,根據事情的原委公正地恩準寬大。故龔氏又說:“《春秋》之吏,聞有君弒,大臣不討賊者,擬之死。俄而《春秋》聞之,聞其數諫,無有弒志,乃原之。”又一個典型例證是:《春秋》定公十三年記:“秋,晉趙鞅入于晉陽以叛。冬,晉荀寅、士吉射入于朝歌以叛。晉趙鞅歸于晉。”前者,稱趙鞅叛;后者稱趙鞅歸于晉。《公羊傳》對此的解釋是:“此叛也,其言歸何?以地正國也。其以地正國奈何?晉趙鞅取晉陽之甲,以逐荀寅與士吉射。荀寅與士吉射,曷為者也?君側之惡人也。此逐君側之惡人,曷為以叛言之?無君命也。”何休也作了解釋:“無君命者,操兵鄉國,故初謂之叛。后知其意欲逐君側之惡人,故錄其釋兵,書歸赦之。君子誅意不誅事。”龔自珍則進一步作了獨到的詮釋,認為前者書趙鞅入于晉陽以叛,是擬死;后者書趙鞅歸于晉,是恩原之。“《春秋》之吏,聞有無君命而稱兵君側者,擬之死。俄而《春秋》聞之,聞其除君側之惡人也,曰:外臣有兵柄者,當如是矣。乃原之。”龔自珍舉出的這些典型例證[18],是作了一番比照之后,證明《春秋》對同一人物、事件,或密切相關的人物、事件書法的不同,誠有比較粗糙、生硬和體現為精微、仁恕的差別,前者都是“權假以立文”,后者乃是最后裁定,體現出“《春秋》當新王”這一重要義旨。

二為“不屑教律”。此項更加突出地體現龔氏論《春秋》之“以經議政”的特點。龔自珍歸納出兩類史實和書法。一類是與所謂“夷狄”相關的史實,共有兩件。一件史實是,《春秋》昭公十六年,記:“楚子誘戎蠻子殺之。”《公羊傳》解釋曰:“楚子何以不名?夷狄相誘,君子不疾也。曷為不疾?若不疾,乃疾之也。”何休則解釋:“據誘蔡侯名。”此乃指《春秋》昭公十一年所載:“夏,四月丁已,楚子虔誘蔡侯般,殺之于申。”同是楚子對一小國之君誘而殺之,一稱“楚子”,一稱“楚子虔”,書法卻不相同。又一史實是:《春秋》魯文公元年載:“冬十月丁未,楚世子商臣弒其君髡。”何休指出類似事件記載的不同:“‘襄三十年夏四月,蔡世子般弒其君固。’不忍日。夷狄弒父,忍言其日。”同是世子弒父,一“不忍日”,一“忍言其日”,書法又不相同。龔自珍提出自己的解釋:“所以然者,《春秋》假立楚為夷狄,若曰后有王者,四裔之外逆亂,非守土之臣所告,宜勿問,視此文可也。曷為宜勿問?問之則必加兵。中國盛,兵力盛,加兵而服,則必開邊,則是因夷狄之亂以收其土地,仁者弗為也。中國微,兵力微,加兵而不服,則必削邊,則喪師、糜餉、削邊以取夷狄笑,智者弗為也。故勿問者,《春秋》之家法,異內外之大科也。”龔氏在此將“夷狄”即當時后進的邊境少數民族列為“不屑教”,給以歧視,這是其思想上嚴重的局限。但是他的認識中,又包含有對邊疆民族問題應極其慎重地對待,以大局為重,保持邊疆安定的可貴思想。這與他嚴斥“宋明山林偏僻士”喋喋不休講夷夏之大防相聯系,也與他對清朝邊疆民族問題一再強調要建立“安”與“信”的關系直接相貫通。道光年間,居住在青海境內的蒙古族與藏族發生糾紛,引起擾亂。針對有人主張清政府出兵支持蒙古族攻打藏族,龔自珍寫了《與人論青海事書》,引用歷史教訓駁斥這種錯誤主張,他說:“古未有外夷(即指邊疆少數民族)自相爭掠,而中朝代為之用兵者”,況且派軍隊介入,“克則殺機動,不克則何以收事之局”,不論哪種可能性,都沒有好結果。但他也不是主張完全置之不管,而是要尋找有效的好辦法,提出蒙古族和藏族都信奉佛教,可讓青海大喇嘛“以佛法兩勸而兩罷之,不調一兵,不費一粟,以外夷和外夷,智之魁也”。這篇《與人論青海事書》收入《龔自珍集》。龔氏在《春秋決事比答問》中申論對于邊境民族間的紛擾不要孟浪用兵,體現的正是這種希望保持邊疆安定的思想。

龔氏論“不屑教律”的又一類史實是:《春秋》魯襄公二十九年記:閽殺吳子馀祭;又,哀公四年記:盜殺蔡侯申。《公羊傳》對前一書法的解釋是:“閽者何?門人也。刑人也。刑人則曷為謂之閽?刑人非其人也。君子不近刑人,近刑人則輕死之道也。”《公羊傳》對于后一書法的解釋是:“弒君賤者窮諸人,此其稱盜以弒何?賤乎賤者也。賤乎賤者孰謂?謂罪人也。”龔自珍于此指出:“何休皆曰:‘不言其君。’”并申論云:“所以然者,禮不下庶人也。禮不下庶人者,禮至庶人而極;刑人罪人,又為庶人所不齒也。千乘之君而見殺于閽盜,蓋吳子、蔡侯與閽盜,均不屑教也。后之有位,死非所死,視此文也。”龔氏在此是鄭重其事地引申《春秋》之義,正告國君要自重,不要因任用刑人等而墮落到“不屑教”的行列。故龔氏又說:“后之興王,必有欲自尊其聲名者焉,視吾比文。”[19]

龔自珍所歸納和申論的“不屑教律”的兩類史實、書法,前者,發揮了公羊學說關于民族問題的進步思想,后者,發揮了自孟子、《公羊傳》到何休的“民貴君輕”“國重君輕”,對于暴君“諸侯所當誅、百姓所當叛”的論點,同是體現龔氏所闡發、改造的公羊學說的進步性,值得我們認真地發掘。

三是從“父為子隱,子為父隱”一類史實和書法,論春秋公羊學說的“常”與“變”。

龔氏認為,孔子講過“父為子隱,子為父隱”,《公羊傳》即有“為親者諱”的例。他舉出,《春秋》魯文公十六年記:“毀泉臺。”按,此臺為莊公所建,地址不合適,處在低洼的水塘,“臨民之漱浣也”。《公羊傳》解釋“毀泉臺何以書”,曰:“譏。何譏爾?筑之譏,毀之譏。先祖為之,己毀之。不如勿居而已矣。”龔自珍也解釋說:“是子雖正,不得暴父惡也。”又舉出,《春秋》魯文公十五年,記:“齊人來歸子叔姬。”子叔姬為魯文公同母姊妹,于前一年嫁齊為國君夫人。魯文公派大夫單伯送子叔姬適齊,結果出了事,兩人通奸。(十四年《經》載:“冬,單伯如齊。齊人執單伯。齊人執子叔姬。”《傳》云:“單伯之罪何?道淫也。惡乎淫?淫于子叔姬。”)對于齊人發現奸情、將子叔姬棄絕這件事,因她是國君的姊妹,《春秋》用了諱飾的書法,稱“齊人來歸子叔姬”。《公羊傳》解釋曰:“其言來何?閔之也。此有罪,何閔爾?父母之于子,雖有罪,猶若其不欲服罪然。”龔自珍也解釋說:“是子雖不正,父不得暴其惡也。”以上兩項史實和書法,符合《論語》中孔子所言“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的訓言,符合《公羊傳》“為親者諱”的信條,故龔自珍認為它們體現了《春秋》經義的原則性,說:“二者,《春秋》之常律也。”

有“常”還有“變”,有原則性還應有靈活性。龔自珍認為,“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的常經(按,龔氏又言:“言父子則兄弟在其中。”),不能一成不變地到處套用,在特定情況下必須變通,即“大義滅親”。這種變通在根本上符合于《春秋》經義,也即儒學的基本精神。龔氏所論“常”與“變”、“經”與“權”的關系,確是公羊學的一個重要問題。

龔氏首先舉出符合這種“變”的兩個著名例證:“周公以叔父相猶子,親之甚,貴之甚,誅不避母兄,用親以滅親焉。石碏誅石厚,魯君子左丘明曰:‘大義滅親。’皆其變也。”(按,石碏誅石厚,事見《左傳》隱公三年、四年。石碏為衛國大夫、資深老臣。其子石厚為州吁之黨羽。州吁為衛莊公子,嬖人所生,有寵而好兵。于魯隱公三年[即衛桓公十五年]弒桓公,自立為國君,因不得國人擁護,求策于石碏。石碏設計使州吁朝于陳,石厚隨從。衛國人在陳國協助下,討殺州吁于濮,殺石厚于陳。《左傳》作者贊曰:“石碏,純臣也,惡州吁而厚與焉。大義滅親,其是之謂乎!”)

龔自珍進而提出,《公羊傳》所載季友的行為也是“大義滅親”的變例,表明他的看法與《公羊傳》作者及何休不相同。季友事跡見于《公羊傳》閔公二年、僖公元年。慶父(即共仲)、公子牙(即叔牙)、季友均為桓公之子、莊公之弟,季友為賢。莊公病將死,召季子而托以國政。季子力主傳位于公子般,子繼父位。公子牙則要立慶父,兄終弟及,因不能得逞,遂圖謀弒莊公。季子迫令其飲藥死。《公羊傳》表彰季友,曰:“誅不得辟兄,君臣之義也。”慶父暗中指使仆人鄧扈樂殺公子般,立閔公,然后殺鄧扈樂,歸獄了結案情,掩蓋本人罪責。《公羊傳》作者認為季友殺公子牙,是誅不避母兄,是“遏惡”;對慶父則因獄有所歸而為之隱匿,其論云:“殺公子牙,今將爾,季子不免。慶父弒君,何以不誅?將而不免,遏惡也;既而不可及,因獄有所歸,不探其情而誅焉,親親之道也。”慶父又弒閔公。《春秋》閔公二年,記:“秋,八月,辛丑,公薨。”《公羊傳》解釋曰:“公薨何以不地?隱之也。何隱爾?弒也。孰弒之?慶父也。殺公子牙,今將爾,季子不免。慶父弒二君,何以不誅?將而不免,遏惡也;既而不可及,緩追逸賊,親親之道也。”何休注也對《傳》文“不探其情而誅之”句解釋曰:“論季子當從議親之辟,猶律親親得相首匿,當與叔孫得臣有差。”

究竟季友對待連弒二君、禍亂魯國的慶父,是首匿包庇,還是大義滅親,這對正確理解《春秋》經義,是一個緊要的問題。自《公羊傳》兩言“既而不可及,緩追逸賊,親親之道”,以及何休注稱季友“首匿”以后,對此問題長期未有人辯明。綜觀《公羊傳》所載,并補充《史記·魯世家》有關史實,可明當日季友的處境及行為真相:先是慶父與魯莊公夫人哀姜私通,慶父使人弒公子般,季友倉皇攜莊公之子申避難于陳。閔公二年,慶父與哀姜通益甚,哀姜與慶父謀殺閔公而立慶父,慶父遂使人弒閔公。季友聞之,自陳與公子申如邾,請魯求納之。魯人欲誅慶父,慶父恐,奔莒。于是季友奉公子申入,是為僖公。因國內局面混亂,為穩固僖公的地位,季友乃奉僖公朝齊與齊桓公盟,將新立的僖公托付于強齊。僖公元年冬,慶父走投無路,使公子奚斯入請許其返魯,季友斷然拒絕,慶父遂絕望自縊而死。

龔自珍眼光銳敏,他不墨守《公羊傳》及何休舊說,在全面掌握史實的基礎上,對如何理解《春秋》經義,提出了很有識力的創見:一是季友在當日情勢下,是攜僖公避難,不是緩追逸賊,放過案犯;二是慶父最后正是死于季友之手,故季友更不是因親親之情而首匿罪人。其言甚辯,云:“季友實不匿慶父,實用變例,非如兩經師言。般之弒獄有所歸,宛轉遷就,事勢為之,非不探其情而誅之也。閔之弒,友且挈僖公奔邾矣(按,龔氏于此處史實偶誤,據《史記》,應為公子般之弒,季友挈公子申奔陳),倉皇避賊,豈遑追賊?又非緩追逸賊也。二者又皆非首匿也。慶父卒死于季友之手,與牙同。”故季友的作為也是誅不避母兄、大義滅親,“與周公同”,是《春秋》經義中“為親者隱”的變例。并且明確指出上述《公羊傳》和何休解釋的錯誤,云:“公羊氏失辭者二,失事實亦二;何休大失辭者一。”[20]

“常”與“變”,“經”與“權”,是公羊學說的重要組成部分。龔自珍從《春秋》經傳中歸納出許多史實和書法,進一步揭示出公羊學家經權觀的價值,而且豐富了傳統學術中辯證思維的內容。他對樸素辯證思想在春秋公羊學說中的意義有深刻的體會,因此十分強調變易觀的價值:“《春秋》何以作?十八九為人倫之變而作。大哉變乎!……是故《春秋》之指,儒者以為數千而猶未止,然而《春秋》易明也,易學也。”[21]總之,《春秋決事比答問》論述《春秋》當新王,正告國君不要墮落為“不屑教”的行列,論述《春秋》學說的“常”與“變”,進一步證明龔自珍確實把公羊經說推進到一個新的高峰。

三、有關古文經學的看法

龔自珍于古文經學也有頗深的造詣。他的外祖父段玉裁是古文經學派的出色學者,所撰《說文解字注》是乾嘉經學訓詁的名著。龔自珍從小受其影響,于六經及古文字學等方面都有頗為深厚的素養。他曾有志于寫定六經,同時代學者李銳、陳奐、江藩等人也都這樣期望他。道光初年,他曾致書在翰林院供職的某公,替他擬出可向朝廷奏請的開石經館,以整理、寫定儒家經典的建議,首先提出“改偽經”,稱“東晉偽《尚書》,宜遂削之,其妄析之篇,宜遂復并之”。還要改正因書體屢變和刻本紛雜造成的訛奪錯誤,并改正“唐、宋君臣,往往有妄改”,“宋、元淺學,尤多恣改”的錯誤。而屬于經師異字、今古文異字、假借字,以及疑為錯誤而尚無可靠佐證者,則不改,慎重對待。[22]龔氏是今文經學健將,但他對古文經學并不一意排斥,而能擇其善者吸收之,當然他這樣做又能不混淆今文家法。他認為《左傳》是很有價值的書,糾正了劉逢祿偏頗之見,態度比較公允。龔氏認為《左傳》與《公羊》均可以配《春秋》。[23]他并不故意貶低,說《左傳》不足憑信。他對《左傳》的批評僅限于很局部的問題,說:“宜刪去劉歆竄益”,即認為《左傳》不足憑信的僅是某些內容。在此之前,劉逢祿認為《左傳》的文法、凡例、“君子曰”都出自劉歆偽造,《左傳》本不傳《春秋》,劉歆乃效法《公羊》,在《左傳》書中緣飾書法、凡例等。其結論是“劉歆等改《左氏》為傳《春秋》之書”。[24]這些顯屬武斷的說法,以后康有為進而稱劉歆竄改《左傳》的原因是:“所以翼成王莽居攝而篡位者也。”[25]相比之下,龔自珍的看法要客觀得多。本文上節所述龔氏引《左傳》中“左丘明曰”,稱贊石碏誅石厚為“大義滅親”,來佐證己說,也是明顯的例證。

更具哲理意義的是,龔自珍力主摒棄“漢學”“宋學”互相對峙、勢不兩立的門戶之見,并且創造性地闡釋古文經學中的資料,引出具有近代價值的新論點。

嘉慶廿二年(1817),江藩著成《國朝漢學師承記》(時年五十七歲),將書稿送龔自珍(時年二十六歲),請他讀后作序。龔自珍坦率地建議書名應改為《國朝經學師承記》。他以宏通的觀點來看待學術的源流演變,舉出十項理由,其主要的六項是:“夫讀書者實事求是,千古同之,此雖漢人語,非漢人所能專。一不安也。本朝自有學,非漢學,有漢人稍開門徑,而近加邃密者,有漢人未開之門徑,謂之漢學,不甚甘心。不安二也。瑣碎饾饤,不可謂非學,不得為漢學。三也。……若以漢與宋為對峙,尤非大方之言,漢人何嘗不談性道?五也。宋人何嘗不談名物訓詁?不足概服宋儒之心。六也。近有一類人,以名物訓詁為盡圣人之道,經師收之,人師擯之,不忍深論,以誣漢人,漢人不受。七也。”[26]以上諸項,從歷史源流上、學術原理上、現實利病上三個層面,指出拘守“漢學”門戶的片面和流弊。當日風氣,視名物訓詁為學問的全部,不重視理論思維,不言經世致用,已成為嚴重的偏向,考證學末流的瑣碎饾饤,已經給學術造成很大的損害,難道還要張揚起旗幟?因此龔自珍另在所撰《江子屏所箸書序》中,中肯地論述乾隆年間考證之學興起的自然之勢,又指出學術進一步發展,必須把考證功夫與探討義理二者結合的方向:“入我朝,儒術博矣,然其運實為道問學。自乾隆初元來,儒術而不道問學。所服習非問學,所討論非問學,比之生文家而為質家之言,非律令。”“圣人之道,有制度名物以為之表,有窮理盡性以為之里,有詁訓實事以為之跡,有知來藏往以為之神,謂學盡于是,是圣人有博無約,有文章而無性與天道也。”[27]

龔自珍又撰有《古史鉤沉論二》一文,核心的論點是認為古代一切文字記載都是歷史資料,故儒家經典是記載古代社會生活和政治職能的珍貴資料。他提出了“六經,周史之大宗”的著名命題:“周之世官,大者史。史之外無有語言焉;史之外無有文字焉;史之外無人倫品目焉。史存而周存,史亡而周亡。……六經者,周史之宗子也。《易》也者,卜筮之史也;《書》也者,記言之史也;《春秋》也者,記動之史也;《風》也者,史所采于民,而編之竹帛,付之司樂者也。《雅》《頌》也者,史所采于士大夫也。《禮》也者,一代之律令,史職藏之故府,而時以詔王者也。”龔氏這段論述,與章學誠“六經皆史”論正好互相發明,他們的議論都是針對時弊而發,而與強調學術必須“經世”的主張密切聯系的。當時風氣,經書是被當作偶像受到崇拜,史只能居于附庸地位,“號為治經則道尊,號為治史則道詘”。現在按照章學誠、龔自珍的理論,儒家經典是歷史記載,是史之大宗(即主干),那么經與史至少可以平起平坐了,確有抹去經書神圣靈光和提高史學地位的意義。我們若再品味龔氏的名言:“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敗人之綱紀,必先去其史;絕人之材,湮塞人之教,必先去其史;夷人之祖宗,必先去其史。”[28]則說明他把歷史記載提高到民族文化的主體與民族存亡直接相關的高度。龔氏“六經者,周史之宗子也”的命題與章學誠“六經皆史”的命題,還符合于近代學術的一個大趨勢,把所有的學術都置于歷史考察范圍之內。對“六經”過去只能頂禮膜拜,現在也要作為研究對象了。所有這些,都包含有沖破封建教條的積極意義,報告了晚清經學嬗變的信息。

(原刊《中國哲學》第二十二輯[2000年])


[1]梁啟超:《近代學風之地理的分布》,《飲冰室合集》文集之四十一,第66頁。

[2]《漢書·楚元王傳附劉向傳》載:劉向因成帝營建陵墓太奢,諫疏中曰:“王者必通三統,明天命所授者博,非獨一姓也。”又,《白虎通·三正》亦云:“王者所以存二王之后何也?所以尊先王,通天下之三統也。明天下非一家之有,敬謹謙讓之至也。”

[3]龔自珍:《雜詩,己卯自春徂夏,在京師作,得十有四首》之一,見《龔自珍全集》第九輯,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441頁。

[4]《乙丙之際箸議第九》,《龔自珍全集》第一輯,第6—7頁。

[5]見《春秋公羊傳》隱公元年、桓公二年、哀公十四年。

[6]楊向奎:《繹史齋學術文集·論何休》,第162—173頁。

[7]馬克思:《〈科隆日報〉第179號的社論》,《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0頁。

[8]《乙丙之際箸議第七》,《龔自珍全集》第一輯,第5—6頁。

[9]《平均篇》,《龔自珍全集》第一輯,第80頁。

[10]吳昌綬編:《定庵先生年譜》“嘉慶二十一年”條,見《龔自珍全集》第十一輯,第599頁。

[11]《己亥雜詩》,《龔自珍全集》第十輯,第526頁。

[12]《己亥雜詩》,《龔自珍全集》第十輯,第537頁。

[13]吳昌綬編:《定庵先生年譜》“道光十八年”條,見《龔自珍全集》第十一輯,第621頁。

[14]按,《漢志》將此書入春秋家。《隋書·經籍志》著錄為:《春秋決事》十卷,董仲舒撰。同入春秋家。《唐志》著錄作董仲舒《春秋決獄》十卷,移入法家。《崇文總目》作《春秋決事比》十卷。

[15]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經編·春秋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0年版。

[16]劉逢祿:《張貞女獄議》,見《劉禮部集》卷三,清道光十年(1830)思誤齋刻本。

[17]《春秋決事比答問第一》,《龔自珍全集》第一輯,第55—56頁。

[18]均見《春秋決事比答問第一》,《龔自珍全集》第一輯,第56頁。

[19]均見《春秋決事比答問第二》,《龔自珍全集》第一輯,第58頁。

[20]以上均見《春秋決事比答問第三》,《龔自珍全集》第一輯,第59—60頁。

[21]《春秋決事比答問第五》,《龔自珍全集》第一輯,第63頁。

[22]詳見《與人箋》(又題《擬厘正五事書》),《龔自珍全集》第五輯,第343頁。

[23]《六經正名答問五》,《龔自珍全集》第一輯,第40頁。

[24]劉逢祿:《左氏春秋考證》卷一,《皇清經解》卷一二九四,學海堂刻本。

[25]康有為:《新學偽經考·史記經說足證偽經考第二》,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41頁。

[26]《與江子屏箋》,《龔自珍全集》第五輯,第346—347頁。

[27]《江子屏所著書序》,《龔自珍全集》第三輯,第193頁。按,江藩未采用龔自珍建議改題書名,此序亦未采用。

[28]《古史鉤沉論二》,《龔自珍全集》第一輯,第21、2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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