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立法與德性:柏拉圖《法義》發微
- 林志猛
- 2089字
- 2020-08-21 10:24:06
隱 喻
在柏拉圖的《法義》中,洞穴與太陽代表兩個最重要的戲劇特征。把它們合起來,可以稱之為作品的天地結構 (terrestrial and celestial frame)。但它們的突出,也指點讀者離開《法義》,轉向柏拉圖最負盛名的對話——《王制》。在《王制》中,太陽和洞穴的精巧隱喻起到核心作用??雌饋?兩部作品之間的這種關聯并非偶然。由于我們試圖理解《法義》,值得對此做短暫考察。
在《王制》中,蘇格拉底引入太陽,視其為“善的兒子”。這是他三個隱喻中的第一個,用來部分闡明其“善的理念” (參506d-e, 508a)。蘇格拉底解釋說,正如太陽不僅照亮并支撐著可見世界的成長,使其得到滋養,同樣,對可知領域而言,其可知與存在,都源于善 (509a-b)。
同樣,在這里,蘇格拉底使用的第二個隱喻 (“線段”,509d)中,太陽處于中心地位,并且在他的第三個洞穴隱喻中,太陽也處于頂點位置。對于洞穴隱喻,蘇格拉底視之為“受過教育的人 ()與沒受過教育的人的自然本性的影像” (514a1-2)。沒受過教育的人的情況,表現為洞穴中的囚犯。他們被綁在座位上,背對著入口,熱衷于爭論投射的陰影的命名問題,這些陰影是借助火光,投射到洞穴后墻上面的木偶 (514a-b,515b)。與之相對,教育的發生是這些囚徒之一解除禁錮,被拉上通往洞穴出口的坡道。他適應了外面的世界,并開始細察這個世界,并非陰影,而是太陽照亮的真實存在——最終,他甚至直接研究太陽本身 (515c-516c)。
對《法義》來說,這些著名的隱喻能夠提供什么教導? 很自然地,人們可能會對比這部對話中的人物旅程與《王制》洞穴中想要成為哲人者的旅程。在這太陽照射最強烈的一天,為了能夠從太陽下獲得暫時的休息,克勒尼阿斯、墨吉羅斯和雅典異鄉人尋求“高高樹下的蔭涼”,他們正在趕往洞府的漫長旅途上,那是一個太陽光線無法穿透的地方 (625b4,b2)。與之相反,在《王制》中,想要成為哲人的被拉出陰影,離開地下,進入陽光。因此可以說,《法義》的旅程與《王制》的運動相反——從光明進入黑暗的遷徙,與從黑暗進入光明的遷徙的對比。換言之,在《法義》中,哲學即使曾經出現,也非常貧乏;而在《王制》中,哲學體現在蘇格拉底身上,它不能忽視。[6]
但是,這種對比將《王制》中的洞穴隱喻視作解釋權威,然后進行簡單比較。對于《法義》中太陽和洞穴的復雜本質而言,這種對比并不公平。在《法義》中,洞穴和太陽并非完全對立,而是共享許多特性。它們都擁有神明。這些神明都提供生命,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它們都提供光亮——太陽通過光,而正如我們將要看到的,洞穴是通過立法的靈感。
還有,兩者都涉及“回轉”——正是有了這個觀察,我們可以開始重新解釋《王制》的隱喻,及其與《法義》的關聯。在《法義》中,太陽不是靜止的實體,不是一個在天空中固定的源頭,太陽東升西落,并且整年都在轉動。同樣,如前所見,《法義》中的洞府之神也絕非死板地固定在陰影世界,他也升起、落下,然后再升起。在這個方面,《法義》中的兩位神祇,太陽神和伊達宙斯,不僅與《王制》中的太陽和洞穴相似,還與那部對話中想要成為哲人者類似;蘇格拉底解釋說,這位想要成為哲人者的教育,相當于一種“回轉”或“轉向” () (518d4)。此外,這一轉向并非單獨事件。正如蘇格拉底清楚表明,沒有哲人能夠完全停留在上面世界,他必須也返回洞穴之中,參與對那里民眾的統治 (520b-e)。他的運動類似于太陽的真實運動:并非單向的,而是循環的。
誠然,在《王制》中,蘇格拉底提到,哲人“被迫”返回洞穴之中 (參519c-e)。但是,考慮到《王制》是一部對話,一個戲劇,而非空洞的論述,因此有理由相信,蘇格拉底這里的討論,是在適應對話者的需要,尤其是格勞孔 (Glaucon)。在尚未準備好之前,格勞孔就急切地想要參與政治生活,而蘇格拉底曾嘗試制止他 (參347a-e)。同樣,對于這種過分單純化的圖景,即哲人被迫返回對政治的關心,柏拉圖作品也以很多其他方式進行了辯駁。畢竟,在《法義》中,我們看到了一位雅典異鄉人,他很像一位蘇格拉底式哲人,并愿意與那些卓越而務實的非哲人詳細討論政治。此外,即使我們忽略柏拉圖的書信及其在敘拉古 (Syracuse)的行動,像這樣對政治事務細致和長時間的考察,已經告訴人們《法義》作者的想法。這顯示出他對政治的興趣超越了單純的需要,或單純的引介。[7] 最后,在《蘇格拉底的申辯》 (A pology )中,蘇格拉底指出,他避免擔任任何統治官職。他解釋說,這樣做是因為,他當統治者對母邦的利益很小。取而代之的是,通過私下勸告追隨他的公民,他將一生的時間獻身于正義。無論如何,尤其是《蘇格拉底的申辯》,以及整體的蘇格拉底對話都清楚表明,對于與年輕人談論具體的政治允諾,蘇格拉底有著特殊的興趣。
簡言之,《法義》的戲劇場景,幫助我們加深了對《王制》這些著名隱喻的恰當理解,并由此加深了對柏拉圖政治哲學整體的理解。“洞穴”并非僅僅是一個需要逃離的錯誤,而是給予生命的神的處所。當然,對于眼睛或理智而言,它并非顯而易見,但盡管如此,它是魅力和靈感的源頭?!疤枴辈⒎莾H僅是不變的燈塔,毋寧說,在其運動中,在一個持續的光明與徹底的黑暗之間的中間地帶的往復運動中,它成為哲人生命的標志。此外,哲學上的“回轉”,并非將僵死的觀點替換為另一個,替換為它的對立面,而是把學生引入一種生活,使他們能夠包容人類活動不同卻互補的目標——政治與沉思,理論與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