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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政治制度 [27]

卷六通過提到兩種系統的非理性政治形式,明確說明了“制度法” (constitutional laws):一方面是獨裁專制統治,另一方面是不受控制的民主制。雖然形式上對立,但在很大程度上,專制和民主產生的結果非常類似。權力的專制運作只會刺激君主的非理性欲望,刺激他“竭力攫取更多” ( [貪欲],875b6)。民主政制也會放任所有公民心里滋長這些相同的欲望,這實質上表現在對快樂的許可和追求上 (參照700d-701b批評民主制為“劇場政制”)。

這兩種政制之間的關系,相當于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兩種相互對立的惡行。兩種極端都是由于某個因素的過度 (一種情形中是權力,另一種是自由),它們的恰當尺度在于“中道” (mean)。如果想要實現真正的自由,必須理性控制對它的許可,同樣,要想實現真正的權威,必須對權力加以限制。這就是政治調和的全部內容。卷三提到了這種調和的兩個歷史范例: (好的)君主制,以居魯士 (Cyrus)統治下的波斯(Persia)為代表;好的民主制,以古代政制統治下的雅典為代表 (693d以下)。可以說,這兩種政制在歷史或系統發展 (phylogenetic)層面上的功能,相當于舞蹈在個人或個體發育 (ontogenetic)層面上的作用。

《法義》的“混合”——或更恰當地說,“中道”——政制,是迄今所能達到的君主制與民主制之間政治調和的最完善形式。可以說,它是對各種調和方式的調和。隨著調和的進行,“民主制”和“君主制”這兩個術語獲得了新的意義。真正的“民主”制度,是那些保障公民在政治生活中有效參與和行使代表權的制度;真正的君主制度,是那些保證資格 (competence)履行的制度 (現代用法和古代用法之間的差別顯而易見)。雖然這兩種要求有潛在的矛盾,但它們仍然趨向于相互融合——這正是一個成功的調和要達到的預期效果。

權威 (authority)不是簡單地容忍公民的自由,而是建立自由之可能的條件。也就是說,真正的自由取決于服從某個單獨的合法權威,即法律 (這里我們發現了一些特別強烈的觀念征兆,后來盧梭也重新提出)。在《法義》中, “中道”政制的官員,不是必須限制其權力的專制君主,而是在其行使職責時就已融合必要限制的管理者。(這并不意味著,他不必為自己履行職責的方式負責,因為濫用權力的可能性始終銘刻在人類本性之中。)另一方面,民主議事會也不單純是剝奪了某些特權的雅典議會。《法義》中民主議事會的自由不是消極的許可自由,而是追求善的積極自由。這至少部分解釋了,為何“自由”算作立法宣稱的三個目標之一,跟“明智”和“友好”并舉 (693b4,701d7以下)。[28]

調和的邏輯要求是,自由不應當再是民眾的唯一所有,就像明智也不應當再局限于統治者身上。換句話說,混合的要求不僅發生在各因素之間 (外在混合),而且出現在它們內部 (內在混合)。 “君主式” (=有資格的)統治者身上有民主的一面,要照顧到共同體的利益,這是僭主無法做到的;“民主的”議事會也有君主制的一面,它要選出大部分行政官員。在《法義》城邦中,議事會成員來源廣泛,而自由本身屬于所有人。《法義》城邦是友好、和睦的場所,完全有理由宣稱,跟其他“非憲政”的制度相比 (832b10-c3),它是唯一真正的憲政制度。

《法義》的政治制度,類似于希臘 (民主)城邦的那些制度。有兩種類型的政府機構。第一類是議事會,包括三種情形:議事會(ekklesia),理事會 (boule)和夜間議事會 (或許還可以加上大眾司法法院)。第二類是行政官員。行政官員的界定,依據他們的職責,按照出現的順序依次包括:法律維護者 (37位),護衛者 (軍事官員:3位將軍,2位騎兵指揮官,10位連隊指揮官和10位部落指揮官),宗教 (祭司,數目不確定),經濟 (60位田地管理員,每個部落5人,負責農村生活,3位城邦管理員負責城邦秩序,5位市場管理員,負責維持市場秩序),教育 (只有一名官員,僅有的不是聯合領導的情形),賬目和審計 (,無疑超過12個人),司法 (選擇高等法院的法官)。[29]

有關代表和資格的補充原則,或許可以為分析這些制度提供引導。

(a)代表。代表原則的行使,一方面是在議事會組建和行使職責的過程中,另一方面是在選擇行政官員和理事會的方式中。

(1)在各個方面,議事會都是最出色的民主制度,因為它包含了全體公民 (很可能也包括女人)。它的主要任務,是指派行政官員 (除了“最高法官”和那位主管教育的官員),并選出理事會成員。因此,它被授權去選舉城邦當局。它的其他任務涉及共善。議事會要裁決初審時的公共罪行 (767e-768e),管理節日和獻祭這些明顯涉及整個共同體的事務 (參772c-d),決定是否將權利擴展到那些為城邦做出貢獻的異鄉人身上 (850b-c),以及以城邦的名義授予最高榮譽 (921e,943c)。因而,議事會的作用,是作為組成共同體的公民的合法表達場所。

(2)可以區分三種類型的代表:行政的、經濟的和政治的。如果說行政代表 (按各部落)只是起很小的作用,且主要局限于鄉村行政官員,那么,經濟代表就更為重要。經濟代表的特權位置在議事會內,在雅典制度的對應物中,議事會是各部落選出來的。這是因為財富的不平等——不管在柏拉圖的城邦中,它可能受到多少限制——是城邦內沖突的潛在根源。因此,不同階層在制度領域都要有所反映,這很重要。柏拉圖設計了一套獨特的復雜選舉系統來確保這點,表明他非常重視這個問題。[30] 但迄今為止,政治代表吸引了最大的關注,從哲學上講,它也是最讓人感興趣的情形。對于這個問題,柏拉圖采取了謹慎的態度,這明顯見于如下事實:幾乎所有的行政官員,皆是由全體公民選舉產生。

這個方案煞費苦心。它結合了向所有公民開放的“提名”階段和最后的投票選舉。將被授權的官員越重要,就會采取越多的保障手段,防止草率決定。最引人注目的是法律維護者 (37位)和那些負責賬目審計的官員 (,我們可稱為“審計官”)的選拔機制。就法律維護者而言,按照自己對誰最有資格擔任這一職位 (候選者年齡必須超過50歲)的判斷,每個公民都要在木片上寫下候選人的名字。這些名字會接受公眾三天的審議。民眾可以提出反對,并移走名字,但要保留討論中提到最多的300個名字。在接下來的第二輪選舉中,名單減少到100人,最后減少到職務所需人數(753b-d)。審計官的選舉沒這么復雜。每個公民提議一人 (同樣,候選人必須超過50歲),保留得到最多提名的百分之五十候選人,然后重復這個過程,直到選出所需數目的審計官 (945e-946c)。

這樣的制度機制讓《法義》的體制看起來好像民主制,它指向選擇那些有能力擁有權力的人。相比《默涅克塞諾斯》 (M enexenus )中描述雅典古代政制所用的說法 (“民眾認同的貴族制”),在某種程度上,《法義》的程序聽上去更加民主,莫羅 (Morrow)正是以此描繪《法義》的特征。確實,人們不會認為《法義》中是民眾統治。而且,民眾也不是主宰者,因為在《法義》的理論中,算得上主宰者的唯一要素是理智。[31] 不過,公民也的確能選擇他們的行政官員。

(b)資格。如果代表原則主要表現在官員選舉的程序中,那么,有關資格的補充原則,則有兩種不同方式加以保證:首先,要成為行政官員,取決于某些要求。其次,更重要的是,有不同級別的行政官員和議事會。職位對法律理解的要求越大,候選者越要具備成熟的知識和教育。因此,夜間議事會是資格原則的集中表現。夜間議事會的任務,恰好是維持和加深對法律的理解 (951e-952a)。

大部分行政官員都由議事會挑選,除了年齡外,不需要任何資格條件。然而,有兩種情形需要第二階的資格要求和選舉。教育監管者的選舉,由所有行政官員秘密投票進行,從現有的法律維護者中選出,任期五年 (766b)。高等法院的法官,每年要選舉一次,要對之負責的是所有的官員 (顯然包括議事會成員) (767c-e)。這種選民的壓縮,取決于所涉及職位的本質和責任。在這個方面,某種程度上,教育監管者和高等法院占據對稱的位置。教育監管者是城邦最重要的官員(765e1以下),因為,所有其他事情都基于兒童教育,尤其是對法律的遵守。相反,高等法院對一切罪行進行最后裁決,并且是審判侵犯公眾罪行的唯一法庭,其職責是彌補教育系統的失敗。

所有行政官員,不管是由議事會還是由他們的同事選出,都要受到初步審查 (),這要么由理事會進行,要么由法律維護者 ()進行。這個程序是古代雅典的典型特征,而柏拉圖沒有給出很多細節,表明他接受當時的慣例,即要確認官員符合形式上的條件 (年齡、公民權等),還要驗證他們的好品格。在給出程序細節的地方,柏拉圖會特別強調其擁有的具體資格,在某種意義上,這個特征違背了雅典習俗。

對《法義》的解讀中,現代通常所說的“夜間議事會” (因為962c10的說法),其實應當稱為“黎明議事會”(依據其開會的時間, 951d和961b)。這個團體是《法義》城邦最重要的制度 (按照961d2以下的說法,它是城邦的“靈魂”和“頭腦”)。它也最遠離現存制度——不管是雅典制度,還是其他制度。

長久以來,對此對話的解釋一直堅持認為,這個黎明的議事會只是個“附加物”,被糟糕地整合到政制中,如果沒有它,這個政制早已經完成 (直至卷十二才提到它)。有人甚至宣稱,夜間議事會的設計,是人類權威“凌駕”法律的實例。對于這些本質上非常淺薄的解釋,莫羅已經做出了公正評價。[32] 對于柏拉圖的城邦來說,像夜間議事會這樣的團體必不可少,就像教育一樣,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前面幾卷的一些章節中,已經宣告或預設了這一制度。[33] 它只是應當在最后一卷進行充分討論,這不僅是修辭上的效果 (在話語的順序上,最先的最后出現),而且在邏輯上也恰當:“審計官”本身也直到卷十二才出現,因為他們的職位以所有其他官員為前提——他們是“官員中的官員” (945c1)。出于同樣的原因,那些研究法律的人,要跟隨已經完成的法律。因而,在某種意義上,夜間議事會只能“外在于”其他制度,因為它是保存那些制度的手段。它要解決的問題,跟建立城邦的相關問題對稱,二者的重要區別顯然在于,夜間議事會不能使政制的開端制度化。

夜間議事會的建立,符合《王制》 (497c8-d2)提出的要求:城邦自身包含“一種元素,其對城邦制度的設想,與立法者在立法時的想法相同”——這個曲折的說法似乎暗含一種哲學制度。夜間議事會正是這樣一種準哲學 (quasi-philosophical)的制度,雖然跟《王制》中的哲學家相比,夜間議事會的關注點,更直接地指向政治和法律。研究法律需要廣博的知識。對闡明法律問題有益的科學 (952a)包括運動論 (在卷十對無神論的反駁中可以看到)和數學知識。關于數學知識,卷十也有暗中提及 (894a)。

由于夜間議事會并不施行統治 (它沒有行政權),它無法“凌駕于法律之上”。它的權力在于其理智和道德的權威。假如它是城邦的“頭”,它也只不過是“頭”而已:可以說,它是城邦的金繩索,要貫徹自己的意見,還需要外部的“襄助” (參645a5以下)。不過,如果認為夜間議事會跟權力完全分離,那也不對。夜間議事會確實包括一些城邦的重要官員:十位最年長的法律維護者,一定數目的祭司和“審計官”(他們已擁有很好的名聲),還有教育監察官。其他成員可能是以前的行政官員 (包括所有以前的教育監察官),或者是有特殊價值的公民,他們通常已積累寶貴的經驗,尤其是如果他們曾到城邦之外游歷的話 (951d-e,961a-b)。每位高級成員都配有一位初級成員,后者年齡介乎三十到四十歲之間。這些初級者可以向高級成員提供幫助 (可借給他們眼睛和耳朵,964e-965a),但除此之外,這個安排顯然反映出夜間議事會的教育天職。在致力于推動對法律進行科學規范研究的同時,議事會的成員也要訓練他們的繼任者。

(c)管制和妥協。政治制度的兩種基本形式——議事會和行政官員——體現在代表和資格兩個基本原則的不同層面。不過,這些制度之間達成的調和,不應當掩蓋它們的限度。這些局限體現在那些談強制 (管制是其最溫和的形式)和妥協的地方。

履行職責要受到一系列正式的、制度化的管制。在一個基本由代表和資格原則支配的系統中,仍然存在“威脅”,而管制可謂對這些“威脅”的最基本追蹤。管制的目標,首先是要防止腐敗。腐敗的可能性,內在于人類的本性之中。例如,官員的任期有限制,個人沒有資格連任。在司法領域,無論看起來是侵犯公眾的犯罪,還是針對私人的罪行,都有一種上訴機制。通過這種機制,加上法律的保證,確保對司法領域的管制。例如,只有在特殊的情況下,才能宣布死刑的判決,尤其是,需要高等法院和法律維護者共同出席 (855c)。但最重要的管制,是對賬目的審計,所有行政官員 (包括審計官自己)都必須接受審計。所有行政官員,不管高級還是低級,都被假定潛在地容易腐敗,雖然腐敗遠非不可避免 (跟絕對權力的情形不同),而且確實它理應是特殊情況。

政治制度必須留有余地考慮威脅,不管多少余地。同樣,制度也必須承認妥協的最基本形式。因為,雖然公民必須接受實際控制行政官員選舉的程序——程序包含所有公民的參與,但這種接受不可能是理所當然的。在卷六有關兩種“平等”的著名段落中,這點說明得一清二楚。

根據“古老的說法” (畢達戈拉斯學派的說法),友誼基于“平等”(757a5以下)。這里涉及的不是“算術上”的平等,即每個公民擁有的財富都相同,而是“最真實和最好的” (757b5以下)幾何學或分配上的平等。關于這種平等,蘇格拉底在《高爾吉亞》 (508a4-8)中已經推薦給卡利克勒斯 (Callicles)。然而,不能簡單地用一種平等替代另一種。因為“平等”一詞含義模糊,需要解釋。現在,大多數人對它的用法,是在算術學和平均主義的意義上。因而,借助于幾何學的平等,會在一個更高的層次上重現那種爭論,即它原本意想去阻止的爭論。因此,必須通過使抽簽這種民主選擇的方式制度化,給予平等的次要形式 (即算術上的平等)以某種有限的范圍。抽簽是算術上平等的典型政治表達。

在通常的表達中,抽簽的民主選擇是對人類本性的讓步。盡管如此,在更積極的意義上,這種方式也被解釋為“神圣機運”()的表達。相應地,抽簽也被用來分配一年一度的宗教職位 (759b-c)。同樣,在民事法庭的構成上 (768b),以及在選舉中最后剩下的幾位候選人之間做決定的時候 (763d,選舉城邦管理者),抽簽也發揮了作用。

可以認為,在制度層面引入平均主義原則,是經濟層面允許私有財產 (參前面3.2部分)的對應物。對真正平等的流行誤解,比如認為真正的公有制不可能實現,限制了人類的優異性。但即使存在這種對應,還有一個重要差別。沒有人——純粹作為人而言——能放棄個人所有的東西。因此,卷五采取的步驟過于激進。相比之下,如果得到恰當的教育,大部分公民最終應當都會承認,幾何學的平等優先于算術上的平等:《法義》的教育規劃,強調對于基礎數學的訓練 (818b-e)。這就可以很好地解釋,為什么在分配職位的程序上,抽簽選舉 (它仰仗的是算術上的平等)只起到一種邊緣的、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象征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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