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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是我的酒

  • 此愛無岸
  • 那夏
  • 10176字
  • 2020-07-28 18:13:08

年少時的愛情總是如此執(zhí)著與貪心,但凡有一點點生機,就無法說服自己徹底舍棄。

早上八點,剛從醫(yī)院值完班回來,躺下不過個把小時的唐婉就這樣悲哀地被鍥而不舍的拍門聲驚醒了。

“糖糖,糖糖!”

唐婉翻個身,繼續(xù)睡。

“唐大小姐,唐大小姐……”

唐婉睜開眼,瞥了一眼放在床頭的水果刀,心想:要不干脆把這個煩人精的舌頭割了吧?

還是算了,麻煩,主要是她懶得起來。

“唐婉,唐婉——”

唐婉終于瘋了,從床上猛地跳起來,沖到門口,“唰”地一下拉開公寓大門:“童岸,我警告你,我人還沒死呢!你別一大清早就給我喊魂!”

看見童岸巴掌大的臉上滿是淚水,唐婉瞬間就心軟了:“你這個傻妞,又怎么了?”

“沒事。”童岸一邊擦眼淚,一邊擠出一個抱歉的笑容,“對不起,打擾你睡覺了。但我沒別的去處,你知道的……”

“先進來吧。”唐婉無語地睨了她一眼。

唐婉不比童岸家境殷實,自童岸搬去程少頤那里后,她就自己負擔(dān)起這種單身公寓,就連沙發(fā)也舍不得買。

童岸輕車熟路地坐在地板上。

唐婉從桌上摸過煙點上:“說吧,什么事?”

“沒什么,我出來買菜,順路看看你。”

“滾吧,我還不知道你!程大少爺又怎么欺負你了?”

“他怎么會欺負我……”童岸搖頭。

“只和你玩冷暴力是吧?”唐婉一針見血。

童岸不說話了。

唐婉吸了口煙:“真搞不懂你,喜歡他什么。有錢?我看你們班以前追你那個陸子昂條件也不差啊,最重要的是,人家就跟只哈巴狗似的,永遠唯你馬首是瞻。”

唐婉說話向來不中聽,童岸習(xí)以為常,只是說:“可能我沒見過什么世面。”

“都是正兒八經(jīng)的釀酒師了,別妄自菲薄。”

童岸無奈地笑笑:“是真的。”

遇見他的時候她還很年輕,沒有經(jīng)驗,不懂得愛情里的迂回的心思。她以為喜歡一個人,就是拿全部真心去對他好,她現(xiàn)在也不認為自己有錯。

唐婉見她像蔫茄子似的,也不忍心再打擊她了,拍拍她的肩,以示鼓勵。沒想到就這么個不符合唐婉人設(shè)的動作,童岸居然感動得眼淚汪汪。

“別哭,求你!我最煩人哭了……”

話音未落,唐婉的手機響了。

她摸出手機來,看了眼號碼,似笑非笑道:“恭喜,程大少爺來找你了。”

童岸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

程少頤?怎么會!

唐婉沒理她,徑自接起電話:“嗯……嗯……是在我這里……你要來接就來,問我做什么?我家又不是軍事禁區(qū),誰都能來……嗯,掛了。”

唐婉掛了電話,再看童岸,她已經(jīng)不哭了,甚至眼中還漾著粼粼的柔光。

唐婉實在無語……這個傻妞,真是變臉比翻書還快。

“我說你啊,就不能趁在波爾多的時候多結(jié)交些狐朋狗友嗎?也讓那個冷面怪有點危機感啊!出息!懂嗎?有點出息!”唐婉簡直恨鐵不成鋼。

“我才不想有出息呢。”童岸悵然地環(huán)抱住雙膝,“我只想他愛我。”

程少頤準(zhǔn)備換身衣服再去接童岸。

走進衣帽間,拉開衣柜的門,他便看見被童岸分門別類整理好的自己的衣物。

不僅是以季節(jié)歸類,童岸甚至根據(jù)他的喜好,將他經(jīng)常穿的那些衣服擺在了好取放的位置,其余的則放在高處,領(lǐng)帶更是按顏色過渡排列好……就這樣,她還怕他找不著,特意貼了一張手繪的服裝分布圖在柜門上。

這件事如果是由專業(yè)女用人或者全職太太來做,程少頤倒不會特別驚訝,但童岸的工作并不清閑。作為釀酒師,她在波爾多的酒莊任職,只有周五晚上才能返回巴黎,周日一早,她又得從這里趕回去。

他取襯衫的動作不禁變得遲疑,心中漸漸有些酸澀的情緒漫過,但來不及想明白那究竟是緣何,就聽見放在一邊的手機響了。

他拿起來,發(fā)現(xiàn)是酒酒打來的。

“迷路了?”

電話那頭沒有回答,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聲,程少頤的呼吸驀地頓住了。

“到底怎么了?”

“二哥……和……和他太太的……新婚旅行,是……不是……也定在法國?”

程少頤心里咯噔一聲。這個,他還真不知道。

因為酒酒,葉慎安的婚禮他故意扯了個理由沒去參加,只讓人代送了一份厚禮。

“我看見他們了……哥。”

“你現(xiàn)在在哪里?!”

“不清楚,我剛才好像胡亂走了很久……”

“哪兒也別去了,把定位用微信發(fā)我,我這就過去接你!”

清晨的微風(fēng)拂動著童岸的發(fā)絲,她像童話故事中的閣樓公主一樣,抻長了脖子,虔誠地趴在唐婉公寓的窗口,望眼欲穿地等著程少頤。

唐婉像看神經(jīng)病一樣地看了她一陣,后來實在困得不行了,就先去睡了。

童岸等著等著,連打了幾個哈欠。她今天很早就出來了,但好像程酒酒出去得比她更早,說是要去拍日出。

想到晚些還要陪她去逛葡萄酒博物館,童岸暗自給自己打氣,告誡自己,一定不能再像昨天那樣失態(tài)了。

又一陣風(fēng)吹過,她莫名想起她和程少頤第一次一起醒來的那個清晨。

是她先醒的,直挺挺地躺了一會兒后,她忍不住伸出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掐完覺得不夠,她又掐了掐他的。

程少頤痛得驚醒了過來,眼底盛著薄薄的怒意。

她嚇得囁嚅著解釋說:“你不要生氣啊,我只是覺得現(xiàn)在太幸福了,幸福得好像是假的,所以想證實一下是不是自己在做夢……”

如果和他在一起是自己做的美夢的話,她希望永不醒來。

程少頤接到童岸的電話時,酒酒剛系好安全帶。

看見手機屏幕上的名字時,他才猛地記起,自己好像答應(yīng)了唐婉,去她的公寓接童岸回家。

他竟然給忘了。

“你去哪兒了呀?”童岸語氣稀松平常,程少頤一時摸不準(zhǔn)她到底有沒有生氣。

他遲疑片刻,反問她:“你現(xiàn)在……在哪里?”

“當(dāng)然是在家啦。我早上醒得早,就出門買菜了,半路突然想去看看糖糖,就到她那里坐了一會兒。倒是你,明明說好來接我回家的,怎么一直都沒有來?糖糖昨晚值了夜班要睡覺,我不好意思多打擾她,就只好先回來了。所以……”童岸用力吸了口氣,佯裝不經(jīng)意地問,“你到底去哪里啦?”

程少頤瞥了眼副駕駛座上的酒酒,沉聲答道:“酒酒拍日出迷路了,我過來接她,路上耽誤了一點兒時間。”

短暫的沉默。

童岸的聲音依然溫柔:“原來是這樣啊……那你們快點回來哦,早餐都要涼了。”

“好。”

掛斷電話后,童岸呆呆地望著餐桌上逐漸變冷的煎蛋、吐司和牛奶,臉上的笑容終于消失了。

不知該說自己可憐還是可嘆,這種時候,她竟然還在擔(dān)心他會餓肚子,急急忙忙地為他做好了早飯!

程少頤發(fā)動車子。

想了想,他又熄了火,偏頭對程酒酒說:“酒酒,你坐后面。”

程酒酒剛哭完,人還有點蒙,聽到哥哥的吩咐,老半天才回過神:“好。”

她這么聽話,程少頤反倒有些訕然:“抱歉。”

“沒關(guān)系,我明白的啦!”程酒酒對他擠眉弄眼地笑笑,一副“我懂你”的樣子,“前面是嫂子的專屬座位嘛!真討厭,簡直是赤裸裸地秀恩愛,欺負我這種單身狗!”

程少頤頓了一下,不打算再解釋了。

這的確是他希望她有的認知。

在多年后的今天,對于程酒酒,他除了希望她幸福,比世上的任何人都幸福外,再沒有別的愿望。

“慎安的太太叫林粵,是林家的獨生女。”程少頤再次發(fā)動了車子,“今后你若回到北京,或多或少還會在必要的場合見到他們,下次可別這樣失態(tài)了。”

“哥,如果我說,我以后都不想回北京了呢?”

“……”

“騙你的啦,我還舍不得爸媽呢。”

“酒酒,”程少頤忽然正色,“不論你今后想去哪里,回不回北京,都沒有關(guān)系,只要你過得快樂。”

“我明白的,哥。”

如程少頤所料,童岸果然趴在窗前等他們。

見程酒酒從后座下來,童岸臉上漾起了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她想起很久以前,她喝了點酒,趁機跟程少頤耍賴:“我不管,這個座位是我的,誰也不可以坐!”

他當(dāng)時像看傻子似的看她,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樣子。

沒想到,他竟然聽進去了。

童岸難掩心中的喜悅。

昨夜的陰霾在頃刻間煙消云散,她一路小跑到門口,為他們開門:“快進來,我已經(jīng)把早飯重新熱好了!”

程酒酒夸張地探頭嗅了嗅:“哇,好香啊,嫂子棒棒的!”

童岸被夸得有些飄飄然,轉(zhuǎn)過頭滿含期待地望著程少頤。

她的雙眸猶如兩顆剔透的水晶葡萄,程少頤心中驀地一動,一反常態(tài)地伸出手,輕輕摸了摸她的小腦袋:“辛苦了。”

他這個不經(jīng)意的親昵舉動瞬間抹殺掉了童岸心中有過的全部委屈,一瞬間,她又變回了那個滿腔柔情的傻姑娘:“那你們趕緊趁熱吃早飯,我去臥室換身衣服,待會兒不是還要去葡萄酒博物館參觀嗎?”

童岸正興奮地挑選著裙子,程少頤卻意外地接到了一通電話。

“慎安?好久不見,最近過得如何?”程少頤說著,掃了一眼坐在對面的程酒酒。

程酒酒微微一怔,然后低頭繼續(xù)切盤子里的太陽蛋。

為他失態(tài)一次情有可原,再一次,就大可不必了。

她對他,是已經(jīng)結(jié)束的愛情。

她一早接受了這樣的命運,雖然偶爾還會情不自禁。

就像剛才,她遠遠看見他們并肩沐浴在清晨陽光中,實在無法說服自己做到心如止水。

曾經(jīng)深愛過,這五個字,足以道盡她心底的唏噓。

程少頤掛斷電話,程酒酒緩緩抬起頭:“二哥和你說什么了?”

“問我你是否也在巴黎。他以為早上是自己看花了眼。”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說你在我這里度假。”

“干嗎不騙他?”

“那樣會顯得你心虛。你心虛嗎。酒酒?”

“怎么會……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盡管已不能再愛他,她還是會努力,不辜負他曾給過的萬千寵愛,把今后的人生都活得快意。

在他們交談間,童岸從樓上走了下來:“你們快幫我看看,我穿這條裙子好看嗎?”

程少頤循聲看過去——鮮艷的洋紅色法式連衣裙將童岸襯得如少女般明快活潑。

他微微頷首:“就這件吧。”

葡萄酒博物館坐落在巴黎西邊的十六區(qū),他們需要開車過去。

“別看它現(xiàn)在是個博物館,以前可是采石場呢,后來被修道院的修士們用來儲藏葡萄酒,慢慢才演變成了今天的博物館。”

“還有哦,這附近的路名很有意思,有一條路就叫作rue des Vignes(葡萄園路),每次我走在那條路上,都覺得自己正在走向一大片繁茂的葡萄園……”

一路上,童岸興致勃勃地跟程酒酒介紹關(guān)于博物館的種種逸聞,程酒酒一邊認真聽,一邊忍不住贊嘆:“嫂子,你真的很喜歡葡萄酒啊!”

“對啊對啊!不過,我是不是一不小心興奮過頭,太啰唆了?”

“哪有,我覺得你說的都很有意思。是吧,哥?”

她這么一問,童岸也眼巴巴地回過頭,望向身邊的程少頤。

程少頤目不斜視地繼續(xù)開車:“先老實坐好。”

“啊?”童岸低頭,這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的確興奮過頭了,現(xiàn)在整個人半跪在座位上,面朝后座。

她趕緊乖乖坐好。

程酒酒見狀,故意捶胸頓足:“天哪!我要下車!下車!我早上已經(jīng)吃得夠飽了,拒絕再吃你們的狗糧!”

童岸的臉“唰”地一下紅了。

她捂著臉偷偷看了程少頤一眼,才發(fā)現(xiàn)他沒有笑。

雖然他臉部的線條不算緊繃,不像是生氣了,但真的,一絲笑意都沒有。

童岸尚在雀躍的一顆心猛地沉了下去,程少頤現(xiàn)在到底在想什么呢?

他是討厭話多的她嗎?還是只是討厭在程酒酒面前與她顯得親密?

那他為什么早上要摸摸她的頭?難道他不知道,那樣做的話,真的很容易讓她誤解,他是喜歡她的……

童岸目光漸漸黯淡下去,垂下頭,不說話了。

也許他從不知道,或者從不在意,但哪怕是她這樣的傻瓜,偶爾也是會失望、會疲憊、會傷心的。

到了博物館附近,程少頤要先放童岸和程酒酒下車。

“你們先去買票,我去停車。”

“為什么不一起啊?”程酒酒不解。

“節(jié)約時間。”

“拜托,你這是在休假啊!”程酒酒扶額感嘆,說完充滿敬意與憐愛地看著童岸,“嫂子,這種沒有情趣、只講效率的男人,估計世界上除了你,再沒有人能受得了了……”

童岸仍沉浸在剛才的失落中,只附和地笑了笑,沒搭話。

兩人準(zhǔn)備下車。

突然間,身后傳來一陣刺耳的機車引擎聲——

童岸一只腳剛著地,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感覺臉頰上掃過一股勁風(fēng)。

疾馳而來的機車幾乎與她貼身而過,她的長發(fā)被揚起,好些鉆進了眼睛,她痛得下意識地捂住臉,整個人往后一縮。

機車的尾氣毫不留情地噴在她的臉上,她被嗆得不行,連著咳嗽了好幾聲。茫然間,她聽到一個聲音:“酒酒!”

是程少頤,她驀地僵住了。

程酒酒以為她是被那輛突然沖過來的機車嚇傻了,體貼地下車替她拉開車門,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擔(dān)心地問:“嫂子,你還好吧?剛才沒被撞到吧?”

程酒酒剛剛差點也被撞到,還好反應(yīng)快,及時躲進了車?yán)铩?

童岸雙唇囁嚅著,似乎想要說話,卻無論如何都發(fā)不出聲音。

又過了一會兒,一雙有力的手鎮(zhèn)定地扶住了她的肩:“沒事了,先下車吧。”

她知道,是程少頤。

然而她沒有勇氣抬頭直視他的眼睛。

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哇”地一下哭出來。

真那樣的話……她這么久以來的努力,就都白費了。

她不要這樣。

又坐了一會兒,童岸才穩(wěn)住自己的情緒,把快要溢出來的眼淚憋了回去。

她朝他們擠出一個茫然而無辜的笑容:“哎,我剛才人都嚇傻了,你們跟我說什么了?我都沒聽見……”

程少頤扶著她肩膀的手微微一顫。

他知道,在那個緊要關(guān)頭,自己叫的,確實是酒酒的名字。

至于是從前延續(xù)至今的習(xí)慣也好,還是當(dāng)時的確是先看見酒酒的也罷,他已經(jīng)不想深究了。他現(xiàn)在迫切想要確認的是,童岸是否真如她所言,什么都沒有聽見。

他的心情忽然變得很糟。

想了想,他改了主意:“算了,酒酒,你上車吧。我們一起停車,再去買票。”

雖仍然無法直視他的臉,但聽到他這么說,童岸總算松了口氣。

太好了,又蒙混過去了。

如果,她是說如果——如果她可以永遠像這樣假裝一無所知,是否意味著,她就能夠順利地陪他走完往后的半生?

年少時的愛情總是如此執(zhí)著與貪心,但凡有一點點生機,就無法說服自己徹底舍棄。

強打精神陪程酒酒將葡萄酒博物館逛了個遍后,童岸看看表,差不多到飯點了。

雖然自己不餓,但她還是善解人意地向程酒酒建議:“這里的餐廳里的奶酪和紅酒堪稱一絕,你要不要嘗嘗看?”

程酒酒眼睛一亮,立刻舉雙手贊成:“好耶!完美!”拍了一上午照,她早已饑腸轆轆。

美味的食物被端上來,程酒酒當(dāng)即食指大動。她大快朵頤的樣子襯得一旁的童岸不只氣色差,胃口更差。

程少頤見狀,罕見地主動將餐盤推向她:“多吃點。”

童岸雖接受了他的好意,但只干巴巴地說了句“謝謝”。

她知道,自己理應(yīng)表現(xiàn)得更開心一些,不應(yīng)該如此死氣沉沉,敗壞他們的興致。但無奈,她這一整天粉飾太平的力氣,已經(jīng)提前用光了。

現(xiàn)在的她完全沒有心情再去討好迎合任何人。

酒足飯飽,程酒酒突然來了興致:“今天拍了那么多照片,我才想起來,竟然沒有幫你們拍合照。干脆現(xiàn)在給你們拍一張吧?來,哥,嫂子,靠近一些!”

童岸聽完一怔,心生猶豫……現(xiàn)在的她,真能笑得出來嗎?

不等她開口,程少頤已一口回絕道:“不必了,我不喜歡拍照。”

程酒酒端著相機,氣鼓鼓地瞪他:“不解風(fēng)情!你不喜歡歸你不喜歡,嫂子喜不喜歡,可不是你說了算!”

“抱歉,我也不想拍。”童岸第一次露出了疲憊的神情,“昨晚我沒睡好,人有點浮腫,拍照不好看……還是下次吧。”

這解釋還算合理。

程少頤看著她,沒接話。

程酒酒看了看程少頤,又看了看童岸,懂事地收起了相機:“那好吧,反正還有好幾天假期,等你休息好了,我們再拍。別看我?guī)缀醪慌娜讼瘢J真拍起來,可是很美的。當(dāng)然啦,嫂子本人就很美……”

“我去抽支煙。”程少頤突然打斷道。

在程酒酒詫異的眼神中,程少頤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程酒酒托腮,抿了一小口葡萄酒,難以置信地搖頭:“天哪,我哥竟然抽煙了?想當(dāng)年,我背著他和葉家兩兄弟學(xué)抽煙,他可是直接走過來把我的煙打掉了,還狠狠罵了他們一頓……看來我哥這幾年,變化挺大。”

童岸扯起嘴角,干巴巴地附和道:“是啊,人總會變的嘛。”說完,她連忙低下頭,假裝專心切盤中的食物。

沒錯,她撒謊了。

這幾年,程少頤從沒有在她面前抽過煙。

他這樣自律的人,凡是可能傷害自己的事,絕不會明知故犯。

為什么要撒如此拙劣的謊?童岸苦笑,如果僅僅是不想在程酒酒的鏡頭中和她擺出親密的造型,他大可以不必這樣。

她能夠理解的。

這五年里,比現(xiàn)在尷尬的場面難道還少嗎?她不統(tǒng)統(tǒng)理解了?

到家已是傍晚。童岸剛進門,就想起了白天沒來得及洗的餐具。

她原本就打算回來再洗,哪曉得一天下來,心情會這樣糟糕。

程酒酒也記起了這回事,一拍腦門,搶先一步?jīng)_向餐廳:“哥、嫂子,你們?nèi)バ菹桑野言缟嫌眠^的餐具洗一洗。”

“不要!”童岸突然高聲制止道。

她突兀的聲音不僅嚇得程酒酒停住了腳步,更讓程少頤也為之回頭:“你怎么了?”

“沒什么……”這一次,她雖然放低了聲音,但態(tài)度依然堅決,“我來洗吧,你不用幫我。”

“可嫂子你也很累啊……”

“沒關(guān)系!”意識到自己再度提高了音量,童岸難得蹙了蹙眉頭,幾乎懇求道,“拜托了,讓我自己來吧。”

“好。”程酒酒識趣地退到一邊。

童岸快步走向餐廳,將桌上的碗碟收好,端到廚房,順手關(guān)上了門。

世界終于清靜了。

程少頤看了一眼緊閉的廚房門,什么也沒說,上樓回臥室了。

程酒酒雖然感覺到氣氛不對,但問題到底出在了哪里,她一時半會兒也想不太明白。思來想去,她決定先回房間整理照片。

廚房里,童岸一邊往杯子里倒洗潔精,一邊嘗試著深呼吸。

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就要崩潰了。

還好,程酒酒不會做飯,她才能暫時擁有這么一個完完整整屬于她的空間,讓她得以喘息。

否則,她也不確定,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平復(fù)好情緒后,童岸擦干手,關(guān)燈上樓。

途中經(jīng)過程酒酒的房間,見對方房門緊閉著,不知為何,她暗暗舒了口氣——

看來,她今天不用再努力賠笑了。

雖然她一點也不討厭程酒酒,但要她一天二十四小時保持平常心……實在太過強人所難。

來到臥室門口,童岸遲疑片刻,才推開門。

又到了與程少頤獨處的時間,但今天的她實在沒有把握,程少頤會以何種態(tài)度對待自己。

是冷漠,還是冷漠?

她已經(jīng)很累了,累到?jīng)]有精力再去計較是否會再被他傷害一次。然而令童岸詫異的是,程少頤竟然一臉溫柔地在等她。

溫柔?

童岸下意識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為是自己眼花了。

確認那是溫柔的表情無誤后,童岸長久地沉默了。

“對不起,早上是我失約了,沒能及時趕去接你,你生氣也是應(yīng)該的。要不,你罵罵我?就像平時那樣。”

這大概是這一整天里,程少頤對她說的最長的一句話了。

她站在那里,一時間哭笑不得,只覺得諷刺。

如果放在平時,程少頤都破天荒地拉下面子主動向自己道歉了,她必定不忍心再生氣。酸楚也好,委屈也罷,她順手揉成一團,便能灑脫地拋諸腦后。

然而今天,原諒她做不到。

或許是長久以來的負面情緒終于累積到了瀕臨爆發(fā)的時候,她明明努力醞釀好了向他撒嬌的可愛臺詞,但最后吐出來的,不是她想好的漂亮話。

“不用了,我困了……明天還要早起回酒莊。”

熟悉的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具與她一模一樣的軀殼,卻不是她。

程少頤和她都愣住了。

戀愛五年,這是童岸第一次主動發(fā)起冷戰(zhàn)。

清早離開前,她甚至沒有和程少頤打一聲招呼。唐婉要是知道,肯定會毫不吝嗇地對她豎起大拇指:“我的傻妞,總算出息了!”

但事實上,童岸并沒有感到快樂。

她對吵架這種事缺乏經(jīng)驗,更不確定這到底算不算吵架。關(guān)于和程少頤的齟齬,她既不好意思開口向酒莊的同事請教,也不敢去唐婉那里討罵……思來想去,她只能繼續(xù)保持沉默。

距離今年預(yù)計的葡萄采收日只剩不到一個月了,最近童岸往葡萄園跑得越來越頻繁。

許多人對釀酒師的工作并不了解,只是直覺地以為,能成天與美酒打交道,生活必定充滿詩意和美感。但美妙的頭銜落到實處,總少不了瑣碎。葡萄皮是厚了還是薄了,果肉的甜度適度與否,葡萄籽是不是太澀了,這些都是釀酒師需要操心的。

一年四季,童岸最喜歡波爾多的秋天,陽光充沛,不冷不熱,是真正沉甸甸的、屬于豐收的季節(jié),散發(fā)著時間沉淀后的迷人香氣。

午餐時,莊主提到傍晚酒莊會有貴客到訪,讓餐廳的負責(zé)人稍后將宴客的菜單送給他過目。

這幾年歐洲經(jīng)濟不算景氣,酒莊主們紛紛把目光投向中國市場。據(jù)說這次來訪的新婚夫婦便是一對中國人,男方家中經(jīng)營酒店。

“看來莊主很想打通那家酒店的供貨渠道呢。”

“莊主也很辛苦啊,我們酒莊去年的營業(yè)額比往年少了20%吧,今年就看The Darling的市場反饋如何了……”

宴客不在童岸的工作范疇內(nèi),她收好餐盤,起身,準(zhǔn)備再去一趟葡萄園。

“Lucile,等等!”

Lucile是她在這里的名字。

童岸回過頭,發(fā)現(xiàn)是莊主克里斯先生在叫她。

她微笑著走過去:“莊主,是有什么工作交代我去做嗎?”

“園里葡萄幾時可摘?”

“和往年相差不大,具體日子得等過些天才能確定。”

“好。還有件事,晚些你陪我一起宴客吧。”

“我?”童岸詫異,這還是莊主第一次向她提出這樣的要求。

“你忘了嗎?整個酒莊,就你一個中國人啊。”老莊主慈祥地笑了。

童岸恍然大悟,點頭:“我知道了。”

當(dāng)傍晚的霞光灑向紀(jì)龍德河的左岸時,傳說中的貴客終于到了。

穿了件花哨襯衫的葉慎安遠遠朝這邊走來,一眼望去,二世祖范兒十足。與他相比,他太太林粵哪怕穿著度假款式的連衣裙,戴著時下最流行的草編字母帽,舉手投足間仍透著一股子干練。

“路途遙遠,辛苦了。”

“克里斯先生客氣了,是我們打擾您了才對。”

莊主和葉氏夫婦皆英文流利,隨行的童岸連翻譯都不必做,只需跟在莊主身后,像條乖巧的小尾巴。

葉慎安頗好奇地打量了她一會兒,然后問莊主:“酒莊原來有華裔員工?”他誤將童岸當(dāng)成法國移民。

莊主笑著否認:“Lucile可是地道的中國人,這次想要推薦給二位的The Darling,就出自她手。”

聽完莊主的介紹,林粵這才慢悠悠地將目光投向童岸。

被她犀利的眼神一掃,童岸不好意思了:“兩位旅途辛苦了,我是Lucile。”

林粵欣然一笑,調(diào)侃道:“果然是我們祖國的姑娘,這么容易就害羞了。”

一行人談笑風(fēng)生,走向酒莊的餐廳。

廚房早已就緒,開胃酒、頭盤、法式清湯……服務(wù)員依次端上今夜的菜品,佐以侍酒師為大家斟上的美酒,這一餐溫馨卻不失隆重。

主菜呈上后,侍酒師打開了一瓶The Darling。

這還是酒莊第一次邀請真正的客人嘗試這款酒,童岸除了興奮,更多的是緊張。

“怎么樣?”她小心翼翼地望著葉氏夫婦。

葉慎安攤手笑道:“你得問她,我是外行。”

葉慎安和林粵結(jié)婚后,酒店內(nèi)但凡涉及酒類的決策,都改由林粵定奪。作為酒業(yè)千金,林粵是內(nèi)行中的內(nèi)行。

“入口酸度不錯,單寧強勁,有顆粒感,回味有黑醋栗的香味……不過,和其他酒相比,The Darling這酒似乎不夠甜蜜,怎么會為它取這樣一個名字?”

“Chérie,其實我最初想要用的,是這個法語名字。但考慮它會面向國內(nèi)市場,就改為英語中更為通俗的The Darling。黑醋栗的果實容易令人聯(lián)想到酸澀之感,對我來說,愛人不僅是甜蜜的,也是酸澀的。”

“聽上去蠻有意思。好的名字的確能帶動酒的銷量,這一點我深有同感。”林粵莞爾,偏頭看著葉慎安,“老公,我看這里的酒還不錯,反正接下來我們也沒有安排,不如在這里多住幾天?”

花蝴蝶似的英俊男人正懶散地靠在椅子上,眺望著庭院中漆黑的樹影,似乎在想什么心事,心不在焉地應(yīng)道:“可以啊,你開心就好。”

一起吃過晚餐,克里斯便起身告辭了,生意固然重要,但也不必操之過急。

一同離開的還有童岸,忙碌了一整天,也到了她休息的時間。

從餐廳回住處需要經(jīng)過一段長長的露天回廊,漫天星光從枝枝蔓蔓的花架罅隙中漏下來,猶如被剪碎的銀色綢緞,泛著盈盈的微光。

忽然,手機響了,童岸順手接了起來。

“我正在去你酒莊的路上,還有十分鐘到。”是程少頤的聲音。

童岸把手機從耳邊拿到眼前仔細端詳了好幾遍,再三確認是他無誤后,反倒詞窮了。

程少頤為什么會來這里?

自她被聘來這家小酒莊工作后,程少頤可是一次都沒來看過她。當(dāng)然,她也沒有要求過。

她甚至還為他找了很多理由,什么工作忙啦,路途遠啦,他沒有這根筋啦……但她明白,這都是借口,她害怕的無非是就算她開了口,他也不會來,她不如不提。

這些年來,那些卑微幽暗的小情緒,她早能夠自行消化得很好。

那今天太陽怎么會打西邊出來?

難道……難道程少頤是突然開了竅,專程來向自己求和的?

只可惜這樣的念頭一閃即逝,童岸苦笑著搖頭,早些天,或許她還會沾沾自喜地這樣以為吧。但最近被打擊的次數(shù)實在太多了,她再也不敢盲目地開心。

樂極生悲的慘事,她經(jīng)歷得還不夠多嗎?

童岸穩(wěn)了穩(wěn)情緒,沉聲說:“我知道了,我現(xiàn)在去酒莊門外等你。”

黑色的轎車自夜色中駛來,最后在酒莊外的露天停車場停下了。

程酒酒先下車,手中還抱著一個精致的蛋糕盒:“嫂子,我們來看你啦!我給你帶了巴黎最好吃的蛋糕哦!”

童岸盯著那個盒子微微出神,然后笑了:“辛苦你了。”

原來如此。

原來是因為程酒酒要來,他才會心甘情愿地陪她過來。

還好,還好這一次,她沒有自作多情地想太多,所以她不會太難過。

但她和程少頤的冷戰(zhàn),不能再繼續(xù)了。

在程酒酒面前,童岸永遠也不可能做到與程少頤撕破臉拉扯——那無異于狠狠打自己的臉。

她微笑著走過去,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一臉幸福地挽起程少頤的手臂,柔聲說:“少頤,我們一起去餐廳吃蛋糕吧。”

夜闌靜寂,偶有風(fēng)拂過。

廚師和侍酒師都離開了,林粵為自己斟上半杯紅酒,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眼前的男人:“老公,剛才你在想什么呢?”

“想你。”

“哦,這樣嗎?”林粵不動聲色地朝他眨了眨眼睛,“那我還真是受寵若驚啊。畢竟,想要不被你討厭,已經(jīng)是一件挺不容易的事了。”

兩人對視一眼,葉慎安抱著手臂,吊兒郎當(dāng)?shù)匦α耍骸拔覟槭裁匆憛捵约旱睦掀牛俊?

沒等林粵搭話,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兩人一齊轉(zhuǎn)頭,便看見走在最前頭的程酒酒。

搖曳的燭光映照著葉慎安略顯蒼白卻精致的面龐,所有人都愣住了。

“嗨,二哥、二嫂,真巧啊……”程酒酒朝他們揮了揮手。

一時間,竟沒有人搭話。詭譎的氣氛逐漸蔓延開,令人窒息。

童岸尷尬地看向程少頤,發(fā)現(xiàn)他神情雖鎮(zhèn)定,眼中卻似有暗流洶涌。

原本還一頭霧水的她頓時領(lǐng)悟——

這四個人之間,一定曾發(fā)生過什么。

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童岸失落地垂下頭,望著自己的鞋子發(fā)呆。

這兩天,她越發(fā)強烈地感受到自己是個局外人的事實。不論和程少頤在一起多久,她永遠、永遠無法真正觸及他的內(nèi)心,這讓她情何以堪!

她正猶豫著要不要避開,她挽著程少頤的手忽地被他捏緊:“慎安、小粵,介紹一下,這是我的女朋友,童岸。”

林粵臉上漸漸浮起了一絲略帶驚詫的笑意:“Lucile竟然是你的女朋友?這世界還真小啊……剛好,我很喜歡你女朋友釀的酒,要不,大家一起喝一杯?”

“好啊。”程酒酒搶白道。

不一會兒,葉慎安已紳士地為三人安排好了座位。

窗外星光璀璨,真正的夜,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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