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二日一早他們就被煦暖的陽光曬醒,簡單收拾過后幾人就仔細觀察這座城墻,準備下去了。
要說之前那伙人做事還真是絕戶,城墻之上只留下幾個刮痕,看樣子是飛虎爪之類的攀墻工具,現在都已被那伙人卸走。
幾人看著距地面十來丈高的城墻,錢千金道:“看來之前那伙就不是臨時起意弒主的,而是早有準備!”
盛思蕊嬉笑著說:“您老先生又看出來了?”
“可不是,要是按你所說,那主人是個大胖子,怎么能緣繩下這么高的墻,還不被摔成柿餅!”
盛思蕊樂道:“您都拿那些人開心半天了,那您能不能猜猜我們怎么下去呀?”
錢千金笑道:“你個小鬼,要知道古人智慧無窮,修了這城就定有諸多下去的法門!”
眾人找了半天,才發現這十來丈高的城墻外是光禿禿的,并沒有什么可以攀援而下的地方。
看下邊似乎有兩架已經爛的不成樣子的木梯,似乎就是以前下城用的。
剩下的就是兩條石梯通向庫內的城墻大門,而此刻都被水末了。
錢千金嘆道:“這應該就是明朝的守城法了!”
“你們看這城墻比后面山間的水堤高兩丈有余,守城之時在圍住的堤壩里貯水?!?
“如果水大了,可以直接從后面水堤開閘泄出,不會沖毀城墻。”
“而城墻上左右有兩道水門,是可以上下用絞索拉開,水庫蓄滿之時如遇強敵可直接開閘水淹敵軍。”
“但士兵駐扎吃睡一應都在城墻上,向外只有兩架梯子進出,逢敵收起則無法可出?!?
“城中階梯直到城墻大門,想要進出則必須要到開閘放水破敵之后,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赤膽勇武之法!”
眾人也在贊嘆,只有李白安和明墉仍在四處尋找下城的工具。
錢千金見盛思蕊他們都聚了過來聽他講述就接著道:“你們可知明朝有個抗倭名將戚繼光!”
大家紛紛點頭。“他最后是被任命為山海關總兵的!這里按距離來說應該屬于山海關管轄,這樣刁鉆的水城可能就是他設計建造的!”
“這是員神將呀,利用當時建奴人不識水性,在燕山長城低矮處修建水城阻敵,卻是個好法子!”
“可能這里還不是唯一的一座,下面水勢大的地方還有!”
(二)
這時就聽明墉叫道:“大家都過來吧,找到下城的法子了!”
大家朝著方向來到城墻居中的一間石屋內,只見里面有一架巨大的絞輪器。
絞輪上面盤著胳膊粗的大鐵鏈,旁邊各有一組巨大的絞盤。
眾人上去試了試,那絞盤雖然已經銹跡蒼蒼,但扭軸那里卻是锃亮的,竟然還能絞動。
盛思蕊奇道:“沒想到,古人做的東西如此勁用,幾百年過去了竟還能用!”
明墉在一旁也不知是笑還是苦臉道:“怎么可能!這是我剛才修整擦磨過的,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
盛思蕊呸道:“就是你能還不行嗎?”
眾人齊力扭動絞盤,隨著那大鐵鏈發出‘噶啦啦’的巨響,就聽緊隨著的一陣‘嗯嚀’‘吱嘎吱嘎’的如鋼鐵用力摩擦的聲響,仿佛什么沉重之物似被緩緩打開。
這時外面的盛思蕊叫道:“快來看那,當中的大門開了條縫,已經有水滲出來了!”
幾人到外面一看果不其然,水流正順著門縫呲呲噴出。
盛思蕊叫道:“我們把大門絞開,水都泄盡了,那我們不是可以大搖大擺從正門出來了!”
就在這時,莫沁然突然指著遠處說道:“你們看那邊!”
大家順指望去,不覺都是一驚。
眾人就見遠處塵煙翻滾,似有一批馬隊朝著前方的小樹林而來,只是這土塵太大看不清數目。
不久后就看到那群殺主奪才的驚惶萬分地從樹林里跑出來,向著城墻方向連滾帶爬地逃竄。
盛思蕊噓了一聲:“錢先生倒真是料事如神!昨夜剛說到土匪,今早就讓他們碰上了!”
錢千金捋須道:“這就叫及時報!”
正說著一票馬隊也從林子里殺將出來,只見這些人都是穿著普通的漢人衣裳,各個揮舞著閃亮的馬刀,邊吆喝獰笑邊快速上前把一眾人圍攏起來。
那些叛主求財的下人俱是手無寸鐵,就算是有點家伙在這時也不強于燒火棍,見勢難逃脫,忙紛紛跪倒,磕頭如搗蒜。
這伙殺出的馬賊前前后后出來了約有近百人,他們也不忙著動手,而是策馬圍著那群下人不住地奔跑打轉。
他們嘴中還發出陣陣怪異的吆喝聲,那隆隆的馬蹄聲和怪叫聲讓身處幾里外城頭的眾人都聽得十分真切。
(三)
明墉嘆道:“以前在南邊沒見過馬隊,這氣勢還真是挺驚人的!”
錢千金道:“這算什么?你還沒見識過真正的千軍萬馬!”
“想當年僧格林沁攜蒙古騎兵,一出場就曾以萬鈞之勢把入侵的洋兵們嚇破了膽,取得了清軍抵御洋敵中為數不多的勝利!”
“那最后他們全勝了嗎?”
錢千金嘆道:“那只是奇襲!之后嘛正式排兵布陣沖鋒自然抵不住洋槍炮了!”
秦瀟這時突然道:“我們要不要下去解救他們?”
錢千金卻道:“這些馬匪多是劫財劫色,一般也不會濫殺吧?”
“況且這些下人都是青壯,他們還可以擄回去做下人吶!”
“這伙人不仁不義,合該有此一報!”
莫沁然也道:“畢竟他們也是漢人吶!可千萬不要被匪徒傷了性命!”
這時一直凝視不語的李白安突然開口道:“這些不是馬匪,而是清兵!”
眾人聞言都是大驚,卻不知他是從何看出來的。
李白安接著說:“你看這些人雖身著普通百姓服侍,但卻穿著一水的官制馬靴、配統一制式的馬刀,背著一樣的弓弩箭囊,一般的劫匪能這般齊整?”
“你們再看這些馬都是溜光水滑,膘肥體壯,鞍轡齊全,一般的馬賊隊伍能這樣養馬?”
“所以他們必是清軍騎兵,喬裝來這里劫道的!”
眾人聽了他的話,再仔細去看,果真如此。
晉先予皺眉道:“就算是這樣也不能斷定他們就是營兵吧?”
“我大清可是治軍嚴謹,怎么會放任兵卒喬裝搶劫呢?”
徐三豹卻怒目道:“你可算了吧!那日我們在京城不就殺過幾個奸淫民女、搶劫殺人的清兵嗎?”
“說大清治軍森嚴?以前還有李大人的北洋,現在嘛,可就沒有了……”
晉先予豎眉道:“三豹,你這是以偏概全!營兵雖然現在戰力不行,可是軍規還是有的!”
錢千金忙道:“你們二人別吵!且看看那些人接下來說什么做什么,一切不就清楚了!”
二人橫橫住口,都往下接著看。
只見那隊人馬終于停住了奔跑,收住了韁繩。
為首一人策馬緩入圈中,手拿馬鞭說著什么,但離得太遠根本聽不清到底是什么。
只見那群被嚇破了膽的下人們,紛紛脫下身上的包袱,恭敬地交到馬上眾人手中。
而為首的馬上人還沒結束,而是又拿馬鞭指著說了些什么。
那群下人卻猶猶豫豫交口接耳,這時為首騎馬人突然一揚馬鞭。
圈前的一眾就齊舉馬刀,刀光在日光的照耀下現出一片雪光。
(四)
那些下人再不敢猶豫,忙紛紛開始脫衣裳。
莫沁然‘哎呀’一聲忙扭過臉去,盛思蕊本來見只是在脫長衫并無反應,但見莫沁然如此,也只得皺皺眉扭過頭去。
就見那群人很快脫了長衫,有幾人的身上又掉出些金銀來。
見情跡敗露,他們只得又乖乖地撿起地上的金銀送到馬上人手中。
見這伙人齊整的行動,李白安看了晉先予一眼,意思是這還沒看出是官兵嗎?
晉先予只是皺著眉頭,一言不發。
見這些人赤裸上身已經沒地方藏納金銀了,為首馬上人馬鞭一揮,馬群瞬時在通往城墻的方向讓出一道缺口。
那些人見有路逃命,如臨大赦般忙不迭地磕頭道謝,而后向著缺口外放足狂奔。
就在他們離城墻不到兩里之遙時,為首馬上人突然抽出了馬刀,大喝一聲,一應人等齊聲叫喊,揮舞馬刀駕馬狂奔而出。
這雖然只有不到百人的馬隊,卻是啼聲殺聲隆隆,勢如旋風,殺氣騰騰。
明墉目不轉睛地盯著不時抿抿嘴,盛思蕊也被這聲音吸引轉過頭來,見此情景也不禁咽了咽口水。
只見這些人轉眼就殺到了逃竄下人的身前,舉刀就砍。
但見幾下寒光閃過,幾聲哀叫過后,被砍中之人就已倒在血泊中。
眾人都沒想到這些兵匪竟突然動了殺機,此處距離太遠,就憑著李白安的功夫都沒法及時趕過去救援。
他們只得眼睜睜看著刀光翻飛過后,那一眾下人已被屠戮于地。
眾人有吃驚的,有憤恨的,也有哀傷的,而剛剛回過頭看的莫沁然也再次掩上了雙眼別過頭去。
徐三豹突然勃然大怒對晉先予道:“現在你還沒看出這是喬裝成馬匪的清兵嗎?馬匪犯得著劫財后又動手殺光所有人嗎?”
“定是他們怕被人認出,殺人滅口的!”
晉先予卻嘴硬大聲道:“你怎么就能確定他們不是耍弄百姓嗜殺成性的馬匪!”
而此時二人的大聲叫喊,已經引起了一里多遠兵匪的注意。
一眾還在挑動尸身尋找活口的兵匪,慢慢策馬來到了城墻下,面色驚訝地看著城上的男男女女。
(五)
這時那為首的已經策馬趕到,看著城上的人突然笑了起來。
而身遭眾人雖不明就里,但也跟著起哄大笑。
為首人笑夠了,拿著馬鞭指著城上道:“哎!上面還有兩個俊俏的小娘們兒!”
“這回出來打秋風,就差沒抓到娘們兒!”
“看來兄弟們運氣不錯,這下可以抓回去給大帥請賞了!”
幾人聽到大帥一說,立時就不再懷疑官兵扮匪,而晉先予則是一聲長嘆。
城下另一人接口道:“可是把總,這墻我們上不去呀?”
“城門關著也進不去,這人抓不到呀!”
那把總四下看了半天,也覺得上去拿人無望。
他只得說:“現在就先饒了他們,我們先去報信。”
“等大軍一到,這小城樓還能擋得住咱們!”
這時李白安在城上突然問道:“你們是哪里的營兵,為何這般濫殺無辜!”
他做過管帶,話語中有將軍之風,兼著正氣凜凜。
那把總好像沒聽懂,問旁邊手下:“他說什么?好像挺不服氣?”
“那好吧,真是放著太平不想過,兄弟們……”
李白安又大聲問道:“你們可知我大清軍法里,濫殺無辜可是砍頭連坐的罪過!”
那打頭的譏笑道:“呵呵,大清軍法?”
“你是哪頭蒜,哪根蔥?還敢跟老子談規矩?”
李白安正色憤然道:“可我大清還有王法!”
那人譏笑道:“王法?皇上太后都丟了紫禁城跑了,哪里還有王法?”
“你要王法找他們主子爺要去!”下面兵匪又是一陣哄笑。
晉先予聽口音這些好像是八旗的營兵,就怒道:“我們大清的兵紀就是讓你們這些渣子給壞掉的!”
那人假裝驚訝道:“哎呦喂,這上面的都是不怕死的呀!來兄弟們給他們上些竄子!”
眾人見下面馬上人紛紛到身后取弓搭箭,忙叫著掩身到了墻后,李白安也忙把心月的榻板拖到墻邊。
只聽得一聲令響,一片箭雨就從城下射來。
有些射的角度十分刁鉆,竟在空中掉頭而下射向墻后眾人,各人忙拿家伙撥開。
下邊人射了幾輪,見上面沒動靜,為首的人就道:“住了!等大帥大軍一到,用炮把他們都轟下來!”
眾人聽了是牙根直癢癢,徐三豹道:“要是能下城,我非把他們砸個稀爛!”
晉先予這次也順著說:“沒錯!這些痞子是得給他們些教訓才是!”
錢千金嘆道:“這射箭的功夫也不弱呀!怎么不使到洋鬼子身上!”
(六)
莫沁然卻道:“國之將敗,其兵靡靡!”
秦瀟接口道:“國之將衰,其道渺渺!”
莫沁然扭頭看了秦瀟一眼道:“挺聰明的嘛!竟然還能接上!”
秦瀟毫不自謙道:“哎,這是跟沁然你學的,現學現賣,做的好嗎?”
周烔在一邊,卻沒聽懂問什么意。
,秦瀟笑道:“二弟,詩中玄妙不可簡單言說!”
周烔看著他蕩漾的臉色,疑惑地嘟囔道:“這大師兄,中邪了嗎?”
盛思蕊心下怒氣又起道:“大師兄,你們不想著如何破敵,卻還有心思在那邊談論什么詩詞?”
“大敵當前卻熟視無睹,你們都迷了心嗎?”
明墉卻看著盛思蕊眼神向那鉸鏈房瞥了一眼,盛思蕊當即明白道:“對了,我們倒可以給城下的兵匪一個教訓!”
誰知李白安此時也在盯著那石房子,聞言道:“對!這些個兵渣,不懲戒一下難告亡者之靈,難平心頭只恨!”說罷率先飛身前向鉸鏈房。
盛思蕊心想這都怎么了?說話怎么都文鄒鄒起來了?
但她也沒多說和明墉馬上跟上,秦瀟一怔當即明白,也跟了上去。
四人分兩邊齊力擰動絞盤上胳膊粗的鐵把手,那噶啦啦的巨響頓時引起了外面兵匪的注意。
隨著絞動的加快,就聽有人大叫道:“不好,那城門里往外噴水了!”
“快跑!”
隨著鐵鏈的絞動,城門開口更大,隆隆的泄水聲也越來越重。
在水注的沖擊下,城墻都顫動搖晃起來。
錢千金突然跑到石房口臉色鐵青叫道:“別再絞開了!”
“這水積蓄如此之多,城門全開還不噴涌而出,到時會把這城墻都沖毀的!”
不過他的話已經說晚了,隨著咣當一聲鉸鏈到頭。
那城門已是被徹底洞開,而奔搏的濤濤之水已向著城外狂瀉而出。
幾人見這石房已被震得是搖搖晃晃,上邊不時有石土屑落下,忙奔出了房外。
李白安馬上上去抱住愛妻的榻板,其余人等也都趕快找個穩固的所在把住。
只聽得隆隆的巨響不絕于耳,這聲浪已經蓋過了其它所有聲音。
城墻仍在持續地震蕩晃動,有幾座小石屋已經稀里嘩啦倒成一片。
而城墻上的箭垛墻有的也掉落下來,眾人忙躲避護住。
(七)
這場強震持續了約么一炷香的功夫才漸漸停歇,眾人心悸過后紛紛站起身來看向城墻外。
只見前方幾里都已被沖刷一凈,到小樹林邊哪里還有那批兵匪的陣仗,已經半個人影都見不到了。
只有些馬匹被沖到了兩邊,此刻正歪歪扭扭地從漸退的大水中掙扎站起。
錢千金心有余悸道:“辛虧當年這城修得堅實,要是它塌了,我們也得被這大水沖走了!”
幾個少年眼見這大水沖刷過后的景象,也無不心驚。
秦瀟嘆道:“總聽說水火無情,可沒想到是這般景象!”
莫沁然嘆道:“黃河幾乎是年年有決口,遇上災年那更是黃水泛濫,百姓家園盡毀,死傷無數?!?
“百姓將龍王視若神民,虔誠祭拜,可是這水神又給百姓什么了呢?”
秦瀟接口道:“百姓的愚昧也是情有可原,你想皇上都是天子,怎能不用神明來恐嚇百姓?”
“不過古時也有用巧計破除借神害民的,‘西門豹治鄴’不就是一例,對吧,沁然?”
莫沁然笑笑點頭但瞥見盛思蕊冰冷的眼神,卻沒說什么。
盛思蕊道:“我就不信什么神明!”
“那些個神呀佛呀的,被些別有用心的塑個泥胎,撲上金粉,擺在那里?!?
“再弄些和尚道士的整日誦經,騙人磕頭和香火錢,真的就管用嗎?”
“那洪水本就是自然災害,真的發了求誰都不管用!”
“要想遠離苦難,擺脫災禍,還得靠自己才成!”
“上古不是有‘大禹治水’嗎?這不就是齊心協力、抗擊災害的鐵證嗎?”
明墉嘟囔道:“你是不信神明,可是卻怕鬼怪!”
盛思蕊耳尖聽個真切,嗔怒道:“那是你故意設計唬我,還敢說!”
周烔卻神往道:“古之上賢不過堯舜禹,這話沒錯呀!”
誰知錢千金卻正色道:“要說他治水確實不世奇功,恩澤百姓,福備后世!”
“但也就是他,把中華這文明古國的推舉禪讓制給終結的!”
“由于他直接傳位給了他的兒子啟,中華大地才開始了延續幾千年的家天下帝制!”
“從此天下之主就不再是最得人心的那一個,天下也不再是百姓的天下,而百姓也正式淪為了皇家的奴隸!”
“雖然歷朝的皇帝口中都說著什么‘民重君輕’那一套,可是哪一個又不是高高在上視百姓為草芥?”
“所以按功過論,他最多功過相當!”
(八)
幾個少年聽到這番言論,有讀過此段的,也有一知半解的,但都很驚訝。
怎么傳說中的圣賢,在錢先生嘴里就落了個功過相抵呢?
錢千金接著嘆道:“之前曾在船上與孫文論及民主,其實在英國時我曾讀過西方的古代歷史,尤其是古希臘史?!?
“如果說到民主的雛形選舉制,那只要上古關于三皇五帝和夏禹夏啟的傳說記載是真的話,那民主的曙光最早就是在中華大地上升起的!”
“而如果夏禹沒有傳位給兒子,而是繼續奉行推舉禪讓的話,那今天的中華將是何種面貌沒法想象!”
李白安見錢千金把幾個少年說的一愣一愣的,心下也想怎么自打出了京城,這錢先生也變得疾恨起帝制來。
但他可不想讓幾個尚不更事的少年胡思亂想,忙叫道:“錢先生先不急著說!”
“我們要趕快撤離此地,快些到關外的安全之地才是要緊!”
錢千金反應過味兒來,忙和各人收拾起來。
一陣過后,心月昏睡著躺在重新組裝好的車上,已經和眾人一道來到城下。
盛思蕊見不遠處還有幾匹沒主的馬,正孤零零地站在地上發呆。
她叫著秦瀟明墉一起牽了過來,她笑道:“正愁之前損失了幾匹,這就來了,看來真是冥冥天意呀!”
這幾匹都是戰馬,雖是蒙古馬系身材較矮,但都擅長長途奔襲。
且膘肥體壯,絲毫不遜于之前他們在袁世凱行轅借的。
盛思蕊和明墉各挑了一匹跨上,而秦瀟則為自己和莫沁然各挑了一匹。
他還道:“沁然,這馬泡過水,但身上的皮毛也干得差不多了,你也坐上一匹!”
眾人就將心月會用到的行李和食材干糧綁縛在僅剩的那臺車上,用原來的兩匹舊馬一同并駕拉著,由周烔駕車。
幾個大人還都用著原來的馬,而剩下的兩匹新馬則背負著那些鍋碗瓢盆和各人的冬衣。
盛思蕊見秦瀟處處偏袒維護莫沁然,心下是傷氣齊備,故意和明墉駕乘在隊伍的左邊。
而秦瀟也發現了師妹對自己的不滿,也不去招惹,拉著莫沁然緩行在隊伍的右側。
(九)
眾人繼續前行,不久后就在樹林邊見到了那些被殺之人的尸首。
大家雖然嫌惡這些不齒之人,但總歸都是漢人見此情狀也難免悲涼。
在李白安的提議下,眾人就挖了個坑將尸首埋了。
拍實墳堆后錢千金嘆道:“雖然你們此生不仁,難得善終!”
“但念在枉死的份上,還望你們來世投生個好人家,別再做為非作歹的事了!”
大家都是不語,而盛思蕊卻暗想:‘就算他們沒殺了自己的主子,那下場還不是一樣?都是被那些兵匪給屠了!’
‘就算那胖少爺不是死在他們手里,肯定也是死在兵匪的刀下,所以無論他們做出怎樣的選擇,在出了關的那一刻結果不是早已注定?’
‘所以說這善惡有報并不準確,而應該說是命中注定!’
她轉而又想到自打她們從英國回來事情是一樁接著一樁,事先都沒法預料。
可是當初救師兄出瘋人院,如果不是半路遇上變數,如果不是進了那家東正教堂,那根本就不會有莫沁然的出現,那這一切是否也是冥冥中的注定?
明墉在一旁見她沉思忽而皺眉,忽而暗嘆,實在是猜不透這情竇初開少女的心思。
眾人越過這片樹林,眼前就出現了廣袤的平原,雖然遠遠還有些山川起伏,但地勢的平闊還是讓大家心頭舒展。
這里不是草原和沙漠,大地上罕見人為耕作的痕跡,而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野高粱和齊胸高的雜草。
這時已近入秋,高粱穗已經殷紅一片,微風吹蕩,穗頭搖曳,一眼望去如同起伏波蕩的紅色海浪。
錢千金道:“東北土地肥沃,撒種即收!”
“這些雖看上去不似人工耕作的,但很可能就是周遭農戶的口糧,我們還是不要去踩踏,找個正路繞過去為好!”
眾人也都贊同這不傷農的舉動,就在旁邊找了一條通人的小路穿了過去。
這片高粱地穿了足有半個多時辰才完全通過,現在眼前的卻是無跡的低矮草地。
(十)
正在眾人四望找路之際,就聽見前方遠處轟隆隆的聲響自遠方響起。
那是奔跑的馬蹄聲,不過這聲音低沉密集,轟鳴宏大,整個大地都被震得不住地抖動。
李白安是經過陣仗的武將,知道前方來勢非同小可,忙叫眾人退回掩身到過人高的高粱地中。
只見遠方漸漸出現了旌旗和大量馬匹,閃亮的劍戟盔甲,而后是數不清的馬匹涌出,聲勢之大震的人心驚肉跳。
眾人都想起那把總說的大帥的大軍,難道就是這些不成?
幸虧他們提前藏身起來,要不被他們發現策馬過來,那可真是要被踏得灰飛煙滅呀。
這時明墉長吁著氣問道:“莫非這就是萬馬奔騰了,難怪辛棄疾的詞里有‘氣吞萬里如虎’的說法,果真不假!”
李白安卻淡淡道:“哪里有萬馬?有個兩千匹就算多了!”
旁邊的晉先予也說:“對!自打僧格林沁的蒙古騎兵大敗后,朝廷卻是沒有再設立萬人的騎兵營了!”
“而且就算是萬人騎兵營,真正的騎兵也就是兩三千!”
明墉不解道:“那為何要叫什么‘萬人騎兵’的?”
錢千金對他說道:“這你就不明白了!”
“一嘛,真正的軍中,就算叫著騎兵,其中更多的是協同的步卒,補給兵和各類型的兵種,騎兵只是這一營的主力而已?!?
“這二嘛,中華自古就兵不厭詐,出兵喜歡報個虛數,只是為了震懾敵人,這個可是比《孫子兵法》要早得多!”
“所以到了春秋末期各國都厭煩了這種虛張聲勢,而是用馬車來衡量軍事實力?!?
“這才有了什么千乘萬乘之國,畢竟車馬多少造不了假!”
‘奧’明墉似乎醍醐灌頂道:“我說看書經常是幾十萬大軍百萬大軍的,原來都是虛的呀!”
“唉,當時一看就是什么上百萬人廝殺,看的我心驚膽戰呀!”
錢千金笑道:“所以說想知道真相就不要去讀什么傳記小說,那都虛構的厲害!”
“就像是三國時的赤壁之戰,說曹操興八十萬大軍,可笑了?”
“當時整個漢末飽經戰禍,中原更遭不停屠戮,所有青壯男子加在一起才有多少,就讓曹操一次帶出八十萬?”
“那不種莊稼了,來年大家一起挨餓嗎?”
明墉嘆了一聲道:“哎呀,看來少年時看書都是白激動了,還幻想著什么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情景呢?”
(十一)
他們說的沒錯,中華在先秦以后就幾乎沒有萬人騎兵一齊出戰的景象了。
其實早在春秋之時,晉文公重耳的元帥先軫就已經開始將兵法變化、排兵布陣運用到實戰中了。
他徹底改變了傳統作戰中大兵團正面對抗,如同人肉收割機的原始方式,最早開創了‘上中下三軍’梯次作戰。
將計謀和指揮藝術結合于一身,是中華最早的統帥級‘戰神’。
在此之后,雖然秦國自武王起窮兵黷武,到始皇滅六國時運用大兵團作戰。
但到了漢朝以后,騎兵的大兵團作戰幾乎就沒有了。
所以對面的騎兵隊最多不過兩千人馬,但造成的氣勢足以駭人心魄。
從這里看,當時宋朝以步兵為主的軍隊面對彪悍的蒙古騎兵時,交手既敗,潰不成軍也就不稀奇了。
不過現在這些事,李白安和錢千金沒空對他講而已。
那群騎兵大軍奔入草地后,速度放緩下來,明墉粗略數了數,果真是一千多人馬。
他不禁趴在馬背上贊道:“李大俠果真說的沒錯!”
盛思蕊騎在馬上,剛剛能被高粱穗遮住頭,他挺身道:“那當然,我義父可是當年北洋的大將軍,大英雄!”
“現在軍營里,還傳著他孤身刺酋的壯舉呢!”
明墉驚訝道:“原來如此!我說怎么對李大俠的話不敢違背呢?原來是將軍呀!”
盛思蕊接著說:“其實不光義父,大師兄和二師兄還有留在上海的三師姐,他們的父親都是北洋的將軍呢!”
明墉聞言忙抱拳道:“哎呦,恕我眼拙了,各位原來全是將門之后呀!”
周烔老實說道:“其實小時我的父親一直都在軍營,一年也見不了幾面,加上他殉國已經幾年,現在先父的樣子我都有些想不起來了!”
秦瀟也嘆道:“可惜他們都是葬身黃海的,尸骨無存,想憑吊也不知到何處去,真是‘滄桑千古忠懷烈,英冢何處憑。’呀!”
莫沁然聽他背自己的詞,也沒想到他只是一聽便記住了,便向他微微一笑。
(十二)
明墉見盛思蕊看此二人的眼色又要不對,忙問道:“那盛姑娘呢,你們都是師兄妹,你也是將門之后嗎?”
周烔笑道:“她呀是天上掉下來的!”
見明墉不解,秦瀟道:“她是我們上船時義父救下來的!不過……”
他又看看盛思蕊道:“不過義父也他是天生的武精!我們也把她當作從天而降的師妹!”
聽見秦瀟在贊自己,盛思蕊的臉色不覺柔和起來。
明墉笑道:“那可真是你們師兄弟的福分!‘天上掉下個林妹妹’,我看到這兒應該說是‘天上降下個美精靈’才是!”
盛思蕊聽他夸自己夸得肉麻,咬著嘴唇笑著蹬了他一腳。
錢千金卻正色道:“現在不是你們互拍馬屁的時候!”
“對面這么多人馬,也不知要駐扎到什么時候?!?
“可我們有要事在身不能等,等下繞過時可千萬不要被發現沖散了才好!”
秦瀟卻道:“不會吧?我們可都在一起呢?”
錢千金卻道:“事怕萬一,等下每人可都盯緊了身邊人!”
明墉猶疑道:“您說怕萬一,那萬一我們要是走散了可怎么辦?”
錢千金思索答道:“這關外其它地方我知道的不多,就算我知道你們也不知道?!?
“只是要記住心月的藥還有七十顆,我們要在兩個月內到達蒙古的霍勒金布拉格才能趕上給心月尋龍肝!”
眾人正聽著他說得繞口,只記得兩個月到蒙古的霍勒金布拉格。
就聽外面傳出了陣陣牛角號吹動的聲音,那聲音悠長沉悶,卻不像是軍中的號令。突然盛思蕊的馬打了一聲響鼻,而后起身就竄出了高粱田。
而秦瀟、莫沁然和明墉的馬也像撞了邪一般朝外面奔去,那兩匹負者行李的馬也跟著竄了出去。
四人都沒料到會出現這種奇異的情況,忙手腳并用阻止馬勢。
可那幾匹馬卻全當沒人在上面,只是朝著對面的馬隊狂奔。
(十三)
盛思蕊一邊用力勒著并無絲毫作用的馬韁,一邊急道:“怎么會這樣?”
明墉在后叫著:“盛姑娘你別著急試試用腿緊夾馬腹!”
而秦瀟則在那邊叫著:“沁然,你可抓緊韁繩,我定會設法救你!”
幾人都在心焦摸不著對策之時,尚在高粱地里的晉先予恍然道:“這定是草原上的御馬術了!”
徐三豹忙道:“快接著說!”
“草原上不比中原軍營,地域廣袤,草場遼闊,且馬匹數以萬計,根本就沒法用人來駕馭放馬?!?
“所以就研究處了這套牛角號令法,讓幼馬自小習慣,頭馬們訓練純熟,這樣放牧結束后只要號角一響,馬群就會自動奔回馬場里。”
“而那幾匹正是軍馬,想必是聽到了久訓之聲,不管不顧撒足回營也就可想而知!”
“那這當口對面怎會吹響回營號角?”徐三豹不解。
錢千金捋須道:“我們大水沖的就是對面這對大軍中的,他們定是有人逃回去稟明了那個大帥?!?
“大帥帶兵搜尋不著,這才想到了這號角催令群馬的辦法!”
這時的心月早已悠悠醒來,聽到他們的對話,再也顧不得太醫的囑咐了。
她虛弱而急切道:“那這幾個孩子可怎么辦?相公你要趕快叫他們棄馬回來!”
聽一直幽幽昏昏的愛妻竟然開口說話了,李白安急道:“心月,你都兩天沒開口了,這回著急了吧?”
“你少說話,忘了太醫說的,說話損中氣!”
心月微微搖頭心焦道:“我不打緊,現在關鍵是快些救幾個孩子!”
錢千金接口道:“現在我們不能叫他們棄馬回來!”
徐三豹怒道:“為什么?你這老幺雞怎么這么狠,那可是我們帶大的孩子!”
李白安卻道:“錢先生說得對!暫時不能叫他們回來!”
徐三豹一直對李白安言聽計從,但此時也不禁對他怒目而視。
李白安嘆道:“他們一出去,行藏就已經暴露!對方定然已經知曉了!”
“如果現在叫他們回來,對方可有一千多騎兵,一齊沖將上來,我們怎么辦?”
“就算我們能抵擋,可那都是大清的營兵,難道真的能放手廝殺?如果畏手畏腳,那心月怎么辦?”
(十四)
眾人一聽都覺有理,可幾個少年又不能不去告知,都心焦無措。
心月突然弱弱地說道:“晉先生,你還記得在英國時他們練輕功,無法互相通知時,你和孩子們共同編的‘笛音暗號’嗎?”
晉先予忙拍手道:“還是心月有心,我都幾乎忘了!”
說罷,他從懷中掏出一短笛,問道:“吹些什么?”
李白安正在尋思,就聽錢千金篤定道:“告訴他們,一路注意安全,目的地匯合!”
眾人都是驚詫地看著錢千金,沒想到他竟如此決絕。
錢千金間不容緩道:“晉兄,快吹!再遠他們就聽不見了!等下我再和你們詳細分說!”
見李白安默認,晉先予只得連吹了三遍暗號,這才看向錢千金。
錢千金嘆口氣道:“他們和我們都不知道下一站到哪里,這關外地域廣博,我們就知道下一站去哪嗎?”
“是去盛京、吉林還是熱河、赤峰?既然我們都行無定向,又讓他們哪里去找?不如就讓他們直奔目的地!”
錢千金望著眾人仍有不解接著道:“幸虧我之前說過要兩個月內趕到,他們也都知道了。所以暗號通知他們即可!”
心月卻掙扎著道:“錢先生您可真狠吶!他們還都是孩子!怎么能孤身犯險?”
錢千金卻輕笑道:“心月你好好休養,不要激動!”
“孩子?白安像他們那么大,早就浪跡江湖了!三豹、老晉你們又是不是呢?”
“他們也大了,應該自己闖闖了!況且我也早就看出他們自己也忍不住躍躍欲試要闖蕩一番了,何不趁此遂了他們的愿?”
“再說他們的計謀功夫又都不弱,互相也還有照應,這一路是出不了什么大事的!”
“退一步說,就算有些小坎坷,歷練歷練也好嘛!”
李白安卻面有憂色道:“其他幾個我還放心,倒是那莫姑娘,她可是李大人的親眷吶!萬一……”
錢千金卻哎道:“她你更大可放心!這姑娘暗有乾坤,比那幾個只強不弱!”
幾人雖然還是疑惑,但既然信號已經發了,就只得如此了。
這時周烔狠狠地嘆了口氣道:“唉!他們都能去游歷歷練了!可我呢?”
“早知道就不駕著車,也找匹新馬騎了……”正說著,頭上就挨了個爆栗。
就聽徐三豹道:“烔小子,你還學藝未精,安心在此駕馬吧!”
(十五)
卻說盛思蕊忙亂中聽見了高粱地中幽幽傳出的笛聲,問向秦瀟道:“師兄,你挺懂了嗎?”
秦瀟正要努力地去抓莫沁然的韁繩,應道:“師父們是要我們去目的地匯合,是那個蒙古的霍什么布拉格來著?哎,可算抓住了!”
莫沁然接口道:“是蒙古的霍勒金布拉格!”
“噢,對!還是沁然你記心好!”他牢牢地抓住韁繩,沖莫沁然會心一笑。
他又想起什么轉頭對盛思蕊道:“對了,還要我們兩個月內趕到……哎!師妹,你聽到沒有?”
原來盛思蕊已經和明墉向著西北方向奔跑著,與他們拉開了距離。
他正再欲大叫,就聽莫沁然叫道:“不好!對面的營兵沖上來了!”
秦瀟抬頭一看,大隊的騎兵已經迎面向他們沖了過來。
他也不假思索,忙向東帶動馬身,誰知這一帶,兩匹馬都被帶著向著東側跑了出去。
原來對面陣營里號角聲已停,馬失去了回營的號令,也就自然可以驅使了。
秦瀟只得和莫沁然腳上加勁,猛踹馬身向著東北方疾馳,與盛明二人漸行漸遠。
卻說盛思蕊之前見大師兄就連在和自己對話的空當,都不忘了和莫沁然對視傳情,心中是一陣陣酸堵間伴著一陣陣怒怨。
又見對面騎兵已然沖向這邊,就索性向西邊催馬狂奔,明墉哪里肯離開她的左右,自然也跟著疾馳而去。
對面的馬隊見他們轉了方向,也紛紛扭轉馬頭前去包抄。
盛思蕊的心火是越來越大,只是氣著這爛師兄、死師兄,不管不顧地只是埋頭駕馬狂奔。
馬鞭也成了她發泄點的工具,狠狠抽在馬臀上的聲音能傳出好遠。
明墉見她如此不管不顧,不免大叫起來:“盛姑娘,這么跑不是辦法!”
“不如我們掉頭回高粱地吧,那里至少有個遮擋!”
可怒極之中的盛思蕊怎能聽到他的話,只是一味地蠻沖。
(十六)
盛思蕊在馬上根本就沒想往哪里跑,要跑到哪去,下一步如何安排。
她只是心中不住地怨念:‘好你個大師兄,我們六年來朝夕相處,親密無間,每每并肩馳騁?!?
‘可誰知這份情義,卻抵不上一個剛認識不到兩個月的小女子,你也太負心薄情了吧?’
‘周師兄為人雖然愚鈍木訥,在上海臨走的時候都會和三師姐定下誓言!’
‘你呢卻在這緊要關頭不管不顧,全然不顧我們的情誼!難道你忘了我們的誓約了嗎?’
想到這兒,她卻突然一怔,整個人仿佛呆住了,更是忘了趕馬加鞭。
她仔細回憶暗道:‘我們何曾有過什么誓言?雖然在一起青梅竹馬,可那只是師兄妹,何曾談過男女之情?’
‘他喜歡上別的女子,又與自己何干呢?’
‘盛思蕊呀,盛思蕊,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會無端沒來由地生這種悶氣呢?’
可是她轉念又想:‘不過就算是你要和人親近,那也該先是我呀?’
‘怎么說也不該讓那不明不白的,橫空插來的小女子占了先吧?’
她低頭看看自己暗道:‘我有什么不好?難道不如她漂亮?還是不如她功夫高?還是不比她聰明?’
‘都不是呀!肯定是師兄中了她的什么魔咒,才會如此的……’
她在這當口豆蔻少女的心思百轉千回,仿佛除了她的心念天地間就已無物,只剩風吹草地的蒼茫。
這時就聽見明墉在后面大叫道:“小心你的右面!”
盛思蕊聞言頓時驚醒忙轉頭,原來就在她思游天外之際,馬速明顯慢了下來。
一隊騎兵已經趕了過來,在她觀瞧的當口,當先的幾名騎兵的馬頭已距離她不到十丈,只幾個馳躍就要到了眼前。
盛思蕊正想在關鍵上,見被這些騎兵打斷,頓時氣涌上腦,迅速從懷里掏出槍來,不管不顧迎面就是‘砰砰’兩槍。
還沒等明墉的‘不要開槍傷人!’
喊出口來,對方兩人已應聲倒下馬來。
而就在那句‘不要開槍傷人’傳到盛思蕊耳朵里的時候,盛思蕊已然接著開了四槍,又有四人應聲落馬。
此時明墉的馬頭已經接近盛思蕊,就聽她罵道:“這就沒子彈了!”隨后見一物被隨手擲出。
他眼明手快,忙夾住馬鞍側身接住一看,原來是那把被打光了六顆子彈的左輪槍。
他把槍往懷里一塞,暗道:‘這瘋丫頭,竟連防身的家伙都扔了!我這不還有子彈嗎?’
這時他突見盛思蕊馬頭一轉,手上卻添了把寒光逼射的匕首狠狠地看向騎兵馬隊。
明墉暗叫:‘不好!這瘋丫頭莫非要跟上千大軍拼命嗎?’
(十七)
就在盛思蕊抽出匕首恨眉兇目面向大軍之時,明墉已從旁趕到。
他斜刺里拉住盛思蕊馬頭韁繩,側腳踹了一下她的馬臀,拉著她的馬就向前狂奔。
盛思蕊見她狠厲的架勢被明墉阻住,大叫道:“你干嘛?為何不讓我殺了這群混蛋?”
明墉只是盯著前方道路道:“盛姑娘你是真瘋了還是不明白?對方可是上千大軍,你一個人一把匕首能殺幾個?到時連脫身都困難!”
盛思蕊卻恨恨地道:“那也至少讓我發泄些怒氣!”
明墉不看她手中忙著往左輪槍里裝填子彈道:“發泄怒氣?為了什么,難道是你師兄和莫姑娘?”
“他們的事又與你何干,我可沒聽說你和秦瀟有什么,那他們怎樣又干你什么事?”
“你為了泄怒,殺他幾個人,但自己卻難免一死!”
“說不好還要受盡折磨,那你到底是泄憤還是去尋死呀!”
盛思蕊本就不是鉆牛角尖的人,之前就是一口氣憋著,突然如痰迷心竅一般。
但聽到明墉此刻這般一說,也慢慢冷靜下來。
明墉把裝好彈藥的槍遞給盛思蕊道:“拿好!不過記住不到緊要關頭不可再開槍傷人了!”
盛思蕊接過來憤憤道:“為什么?”
明墉看著她目光凝重道:“你要是不開槍,對方以為我們沒有武裝,只是要抓住我們取樂?!?
“但現在你開槍上了人,對方定會惱羞成怒,說不準也會調火槍隊來打我們!”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再開槍傷人了!”
盛思蕊聽他說的有理,也把槍和短匕揣回懷里。
明墉又道:“我們必須要加速了!”
盛思蕊又問:“為什么?”
明墉嘆道:“剛才你打落馬下六人,可對方卻放慢了追擊?!?
“這一是有所忌憚,二定是他們回去稟報了,不知還有什么后招等著我們!”
“所以必須快馬加鞭,趕快脫離此地!”
其實明墉是有些多慮了,此時清朝的騎兵尤其是關外的騎兵,仍然是以馬刀和弓箭為主要裝備。
火槍不是沒有,但主要裝備在主帥的親兵隊和精銳上,往往都是圍繞著主帥的,更不會輕易調來追擊兩個不起眼的人。
(十八)
二人又跑了一陣,回頭卻見后面的追兵始終離著他們有一段距離,卻像是不緊不慢地跟著。
他們心中雖是不解和無奈,卻也暫時沒有了眼前之憂。
明墉這才盯著盛思蕊欲言又止道:“盛姑娘,我有番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盛思蕊哼了一聲道:“你若是想勸我,師兄他們二人這個那個就免開尊口!”
明墉只得尷尬地閉上嘴,可沒一會兒后又說道:“其實我真是羨慕他!”
盛思蕊嗔道:“羨慕誰?我師兄?你也想向他那樣有個溫柔可人相伴?”
話到后面,已經明顯帶著冰碴的刺感。
明墉卻苦笑道:“我是羨慕他,有這樣一個時刻念著她想著他的師妹!”
盛思蕊聞聽此言,雖不感意外,但心中卻著實拂過一絲暖風,連嘴里的碎冰也有些融化。
但她卻恨恨地嗔道:“你也想有個人去折磨才對吧?”
明墉卻激動道:“我自打十來歲就沒了家人,師父救了我?!?
“本指望能與他老人家相依為命,但沒多久他就離開了,再見之時又是分別之刻。”
“這些年我一個人在江湖漂泊,最想的就是能有個伴,最羨慕的也正是看別人都在一起熱熱鬧鬧的生活。”
“所以當初我愿意留下跟你們在一起,就是想能沾些互相關愛的溫暖氣息?!?
“我最羨慕的就是秦少俠,他能有你這般天地雕琢的可人每日惦記著,念叨著?!?
“換做是我,就算是死也值得了!”
明墉這些真話雖然赤誠地很,但也肉麻地緊。
盛思蕊聽著身上仿似一陣冷颼颼地,皮膚直起麻粒,但對話中得而恭維還是頗為受用。
就像在暑伏時于唐季孫府上吃的冰鎮西瓜,雖然入口鎮牙,但真正吃下去還是沁爽舒適的。
她嗔怪地側腳踢了另一匹馬上的明墉一腳道:“你當我是什么,孫猴子嗎?還天地雕琢的!”
明墉倒覺得這腳的輕重拿捏倒是的正好,全不似之前如棍棒砸上般。
他假意叫了兩聲,側臉滿懷真切地對盛思蕊道:“我說真的,我愿姑娘一生這般踢我!”
盛思蕊聞言想要發作,但又不知怒從何起,只是側臉瞟了他一眼。
可是這一看之下,她不覺大驚道:“不好,你看!”
(十九)
明墉忙側頭去看,只見他們的右側五十丈開外,不知何時突然冒出大量的馬隊。
那些人并不催馬上前,仿佛是站在那里等著他們一般。
明墉忙叫:“這下糟了!”
可是他的叫聲還沒完,就見眾騎兵前面將領突然舉起馬刀,他身后的一排排人都開始舉弓彎弩搭箭。
明墉忙叫著盛思蕊道:“加勁向前,越快越好!快低頭鉆到馬腹下,他們要射箭了!”
對于騎兵來講,槍炮都是他們的天敵,但在冷兵器時代,弓箭才是騎兵的克星。
大隊的騎兵如果遇到早已設計好的箭陣,那即是不全軍覆沒也要損失慘重。
將劍弩的威力,最早運用的出神入化的是戰國初期的孫臏。
他用計將宿敵龐涓的十萬大兵誘入一萬弓弩手設伏的馬陵,最終全殲魏軍,得殺龐涓終報剜臏之仇。
在秦始皇統一六國時,秦兵的強弩更是無可匹敵的大殺器。
所以明墉一見清軍營兵在此用弓弩設伏,就知道大事不好。
這也不是他經過多少戰陣,見過多少場面。
只是因為他閑來無事就喜歡聽評話評書,對這些歷史戰場的橋段那是爛熟于心。
就在二人的身體剛剛伏到馬肚下時,幾百只箭矢已如驟雨般覆將下來。
由于馬一直向前奔跑,所以這些箭矢幾乎都是呈拋物線型向他們射來,形成了一個十丈余寬的箭雨陣。
就聽‘噗噗’兩聲,盛思蕊的馬已經連中兩箭,嘶叫一聲人立起來就要倒地。
明墉探身勾手把盛思蕊拉到了自己的馬邊,讓她踩著馬鐙貓身馬側。
這第一輪箭雨明墉的馬并未中箭,這有靈性的動物仿佛也知道大禍即將臨頭一般,雖然身側和身下各有一人,仍拼了命的發足狂奔。
這時第二輪箭雨已然鋪天而下,‘噗噗噗’三聲過后,那馬歪扭扭地倒向了一邊。
盛思蕊和明墉忙滾身躲過,幾個翻身之后,就起身運用全部功力向前疾飛。
剛飛出五丈多遠,第三輪箭雨又已從天而降。
明墉眼尖,見旁邊有塊大石,他再也顧不得什么了,橫空一把抱住盛思蕊就滾到了那塊大石邊。
到了那石邊,見石下的空間只容一人躲避,明墉索性用全身護住了盛思蕊,而將背對著天。
就聽‘噗’地一聲,一只羽箭扎中了明墉的肩頭,明墉卻咬著牙一聲也沒發出來。
可下面的盛思蕊卻看到了他肩頭噴出的血,叫道:“你中箭了?”
明墉只是咬牙,一言不發。
(二十)
這時第四輪箭雨的嗖嘯之聲,已在空中。
明墉耳中聽到,慘然一笑對盛思蕊柔聲說:“想不到竟會了結在此處!不過能為姑娘擋箭而死也是死得其所!”
說罷他雙腿努力伸開,用雙臂緊緊圍護住盛思蕊的頭。
此時二人的目光相距不過數寸,這也是盛思蕊一生中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注視著一個人。
這個男孩的眼光中全是不舍和溫情,甚至還有些微微志得的壞笑。
可是盛思蕊卻從這眼光中看出了無畏和犧牲,這種眼神不禁讓她當時呆住了。
‘噗噗’明墉后背再中兩箭,他痛苦而有氣無力地說:“盛姑娘,你先……不要出去,等他們不射了,你再從我身下走……”
說罷,他頭一歪,雙臂也失去了支撐,身體軟軟地倒在了盛思蕊的身上。
盛思蕊大驚,邊搖晃著他邊大叫:“明墉,你快醒來,你還要陪我去關外!明墉……”可是明墉哪里還能聽見她的話聲。
盛思蕊搖了一會兒,花容失色地將明墉輕輕放倒在一邊。
抹抹濕潤的眼眶道:“你放心,我會給你報仇!”
說罷她直起身體,掏出手槍。
對面清兵沒想到四輪箭雨后竟然還有活口,各人手忙腳亂地開始搭箭。
盛思蕊此時眼中已由悲傷變為狂怒,全然不知閃躲。
只是將匕首掏出來握于左手,右手執槍,向著敵陣沖去。
而明墉此時又勉強掙扎從石后探出頭來,拼盡全力叫道:“盛姑娘快走,不要硬拼!”
這時對面很多人已經重新搭上箭,紛紛開始射箭。
盛思蕊就眼見著飛躍的箭矢奔著自己而來,她卻忘了閃避,只是一味地沖向敵陣。
突然就聽到空中一人的聲音叫道:“我們族人竟有這么傻的!死了也不值得珍惜!”
“但我絕不能眼看著族人死在別人手上!”
盛思蕊聽這聲音身體陡然一震,等抬頭望時,卻驚得是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