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荊度棘
不知不覺日子就到了1985年年底,女兒也已經四歲了。
那天我見到一幫青年教師聚在一起說話,便前去湊了個熱鬧,發現他們在談論申請出國留學。
自70年代末改革開放,漸漸有人申請出國留學,到1985年時,這一勢頭已經非常明顯。那年頭出國留學的大多是英語專業畢業的,因為申請英美留學,如果語言不過關,連如何填表申請都不知道,那時還根本沒有留學中介這一行當。
到1985年為止,我在徐師已經任教7年了,那幫青年教師中有不少還是我教過的學生呢。聽他們談論得很熱烈,我不禁也動了心,回來就與莉莉商量了一下,她雖不奢望成功,但支持我一試。我就開始著手準備材料。
那時候沒有互聯網,徐州這個小城市也沒有關于美國學校的資料。于是我特意去了南京一趟,在南京圖書館找到一套《彼得森美國大學指南》(Peterson's Guide to American Universities)叢書,上面詳盡地列出了美國所有學校的情況,特別是哪些學校、哪些專業提供獎學金。那時大學老師的月工資才40多元人民幣,沒有獎學金是絕無可能去美國讀書的。
我給美國的十幾個學校發了申請信,郵資差不多就是我一個月的工資。我在南京的新華書店看到一本中國人寫的留學指南,也順便買了一本,當時怎么也沒料到,就是那本書里的一句話,使我的留學夢成為現實。
我在申請過程中遇到好幾個障礙。首先申請美國大學的研究生必須有本科文憑。我是工農兵學員,讀大學的時候中國還沒有學位制,自然也就沒有學位。
于是我想到我的“貴人”——侯德潤院長,就去找他,說我從1978年教到1985年,教的學生都有本科文憑,而我當老師的卻沒有。侯院長聽后很爽快地說:“沒問題,我給美國的大學寫信,就說你有本科?!彪S即他真的寫了一信向我申請的學校解釋。美國的大學對于一個國外大學校長的來信是非常重視的,無論那個學校的地位如何。于是我的學位很快就不是問題了。
我前面說過,我在南京買的一本書里有句話幫了我大忙。那是句什么話呢?書中說:“你在申請美國學校時,不僅要給研究生院寫信,最好還要給你中意的教授寫信,因為美國大學里的教授是很有權的。”
我信從此話,在申請哥倫比亞大學的過程中,向一位名叫Pitkin的語言學教授發信,并建立了經常的通信關系。那時沒有互聯網,也沒有電子郵件,所有聯系都靠打字寫信,往往要間隔上好幾個星期才能收到回信。
我申請時遇到的另一個障礙,是沒有托福成績。原因是當時沒有地方考,更沒聽說過去哪兒考。多年后聽說可以到香港考,但那時香港還沒有回歸,去香港就跟出國一樣難。
于是我就給Pitkin教授寫信告訴他這一情況,并說我是大學英語教師,有7年的教齡,請他根據我寫的英語文章,評價一下我的英文水平是否能達到哥大(哥倫比亞大學的簡稱)要求。他接信后馬上回信說,你不用考托福了。這里還要說一句,因為Pitkin教授的關心,我連申請費(大概50多美元吧)也沒有付。否則到銀行去換50美元,然后再匯到美國,在當時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到了次年的四五月份,我申請的美國大學紛紛發來通知書,遺憾的是皆非錄取消息。其實有沒有被錄取,不用拆信便知。看到信是薄薄的一封,就知道一定沒什么好消息。這些信千篇一律,都是說“你的條件很好,但遺憾的是我們不能提供獎學金”。
那個時候如果沒有獎學金,美國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對我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僅憑每月幾十元人民幣的微薄薪水,我根本沒有辦法籌到赴美留學的錢。當時幾乎沒聽說過有大陸學生自費去美國讀書的,但是臺灣則有很多自費生,情形很像現在的大陸留學生。
申請的學校除了哥倫比亞大學陸陸續續都回信了,都是拒收信??上攵业男那橐彩窃絹碓骄趩?,也越來越不抱希望,私下覺得哥大肯定也一樣。
這一天,哥大研究生院的通知書終于到了。看到信也是薄薄的一封,我的心就涼了大半。打開一看,果然又是一封拒信。這下我終于死心了,覺得留學這條路徹底斷了。然而富戲劇意味的是,第二天郵差又送來一封哥大的來信,這次是厚厚的一封,很有份量。我在將信將疑中打開信,居然看到一封錄取通知書!
這封信不是哥大研究生院發的,而是哥大人類學系發來的,他們正式錄取我為博士研究生,并提供了全額獎學金和生活費。
美國高校與中國高校不同,在中國申博必須有碩士學位,但在美國,本科畢業生可以直接申請讀博。那我怎么會被人類學系錄取的呢?這里還有段故事呢。
申請美國大學讀研的程序,是先給申請學校的研究生院寫封短信,說對該校的某系科或專業有興趣,然后研究生院就會把該系科或專業的介紹材料發給你,收到后你就可以填寫正式的申請表格并提交所要的材料了。
我就是這樣給哥大研究生院寫信,跟他們說我對哥大的語言學有興趣,他們隨后就寄來語言學系的介紹材料。我是在那份介紹小冊子上看到Pitkin的名字的。我看到他的研究方向是文化和社會語言學,很對我的路子,所以我就給他寫信表示希望做他的學生。后來我被人類學錄取時才知道,Pitkin教授其實并不是語言學系的教授,他是人類學系的教授。
當時哥大的語言學系師資力量比較弱,只有三個教授,所以他們就把哥大其他系科教語言學的一些教授也列在他們的名下。Pitkin是在人類學系教語言學的,所以他的名字也出現在語言學系的介紹材料中。因為有全額獎學金和生活費,又是學語言學,我當然是欣然接受了。
我把被哥大錄取的消息告訴我們系的一位美國外教,他起初完全不相信,說不會有這么好的事。等我把錄取通知書給他看的時候,他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只能說我是多么的幸運了。
哥大是美國歷史上的著名高校,常青藤盟校之一。它在美國的綜合排名雖不是第一第二,但在中國的名氣卻非常大。這是因為中國近代史上諸多知名人士都畢業于哥大,包括郭秉文、陶行知、胡適、陳公博、宋子文、顧維鈞、徐志摩。能夠成為這些杰出人士的校友我感到無上榮光。
拿到哥大的錄取通知書并不意味著一定能去成哥大,因為國內還有很多手續要辦。
學校說,因為我是講師,按國家規定不能自費留學,需要辦“自費公派”?!白再M公派”的意思是各項費用自理,但是算國家派出的。
當時另有一個枝節,即1986年春徐州師范學院破格把我申報為副教授——那個時候學校沒有資格審批副教授的晉升,材料需送到省里由一個職稱委員會評審。之所以說“破格”,是因為許多與我同齡的年輕老師仍為助教,我的老師輩大部分人也還未升為副教授呢。
對于評副教授,我心下實在非常矛盾。我固然希望職稱上有所晉升,但是如果評上了就很可能去不成美國,因為當時省里的評審有個說法或標準:讀博士目的是當副教授,如果已經有了副教授職稱,就沒有必要再去讀博士了。
當時學校把我破格申報到省里去,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我的教學質量還不錯,課程挺受學生們的歡迎;另一方面我已經出版了好幾本書,發表近30篇論文。有人說我的老師們若曾出版過類似我的一本書或一篇文章,就可以穩穩地成為副教授了。
評選副教授的材料報到省教育廳了,隨后由教育廳組織的一個職稱委員會審議。
我先前曾在江蘇教育出版社出過一本關于英語教學的書,出版社專門請南京某高校英語系的一位主任寫了個序,我自己并不認識這位教授,后來聽說這位教授就是省英語專業職稱審議組的組長。按照常理來說這對我是非常有利的,但評審結果在1986年初夏公布時,我并沒有入選。
后來有內部人士告訴我,職稱評審組在投票時,我得了零票,就是給我寫序的那位評審組組長也沒投我的票。原因是他受出版社之邀給我寫序時并不知道我的個人情況,等看到資料才知我僅30歲出頭。據說委員們沒有投我票,不是因為我的教學成績和學術研究不達標,而是為了給資歷老的教師們更多的機會。在評委們看來,比自己的老師先當副教授是一件不合適的事,我當時也很認同他們的想法。
其實沒評上副教授也不是件壞事,這下可以專心辦留學的手續了。此時已進入暑假,很多事情學校無法決定,需要我跑去南京的省教育廳辦理。教育廳一拖再拖,反反復復地要求美國方面出各種材料,往返拖沓,時間一下子到了9月初,哥大已經開學了。
因為時間緊迫,很多事都只能跟哥大人類學系電話聯系。那時國際長途電話必須到電話總局去打,費用也十分昂貴。我好幾次打電話都是要求接話人付費,好在哥大也知道這里的情況,所以每次都接受付費的要求。
現在想來,留美之路的每一小步都充滿了未知和困難,每一步都是對我的考驗。當時的我就像在黑暗里摸索,在沒有人教導怎么辦的情況下,只有憑自己的想象和理解,憑自己的堅持和不懈,見招拆招,一步步走下來。在這個過程中,我也得到過很多師長、朋友,以及許多不知名的人的幫助,這讓我無限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