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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司馬光的詩學思想

詩話是我國古代文學批評中特有的形式之一。這種形式創(chuàng)始并流行于宋代,其后又由詩而擴展到其他文類。[1]清代何文煥在《歷代詩話序》中說:“詩話于何時昉?賡歌紀于虞書,六藝詳于古序,孔孟論言,別申遠旨,春秋賦答,都屬斷章。三代尚已。漢魏而降,作者漸多,遂成一家言,洵是騷人之利器,藝苑之輪扁也。”[2]按照這一說法,詩話的出現可以上溯到夏商周更為久遠的年代,大凡“六經”、諸子中有關詩的言論。如《論語》中有許多孔子關于詩歌思想的記載,如“《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為政》)、“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陽貨》)等。《尚書·堯典》中也記述了舜的話:“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這些應該是最早的有關詩歌的理論。后世人們也非常注重對詩歌理論的研究和記述。如南北朝鐘嶸的《詩品》、唐代皎然的《詩式》、司空圖的《二十四品》等。到北宋時期,“詩話”一名正式出現。

詩話大盛于兩宋,是一種談詩論詩的雜著,內容大多以記錄軼事、品評得失、考證用典出處、摘錄佳句、闡發(fā)詩歌理論為主。歐陽修最早用詩話命名其書,寫下了《六一詩話》。歐氏在卷首自題一行小字“居士退居汝陰而集以資笑談也”,表明其寫作態(tài)度比較隨便。司馬光的《溫公續(xù)詩話》是繼歐陽修之后的第二部以“詩話”命名的作品,這也是司馬光在詩歌評論方面的重要著述。當前來看,司馬光《續(xù)詩話》相對于歐陽修的《詩話》,在內容、理論、體制等方面既有繼承又有所發(fā)展,其詩話中雖未形成完整的詩歌理論體系,但結合其詩文創(chuàng)作,我們可以相對完整地復原出這位集政治家、思想家、史學家、文學家、學者于一身的北宋名臣的詩歌理論。

第一節(jié) 司馬光詩學思想的淵源

司馬光生活的早期,歐陽修與尹洙、梅堯臣、蘇舜欽等人“同為古文歌詩”,發(fā)起了詩歌復古運動,經過不斷努力,結束了西昆體詩文風靡文壇的局面。他們以文為詩,以議論為詩,真正建立了宋詩的新風格,形成了宋詩的創(chuàng)作理論,“他們?yōu)楦镄滤纬踉婏L作出了很大貢獻,為宋詩的繼續(xù)發(fā)展開辟了道路”[3]。稍后的司馬光正是沿著他們的道路繼續(xù)前進的。

一、欽慕梅堯臣

梅堯臣(1002—1060),字圣俞,世稱宛陵先生,安徽省宣城縣雙溪人,以詩聞名于世,存詩兩千八百多首。《宋史·梅堯臣傳》云:“宋興,以詩名家為世所傳如堯臣者,蓋少也。”梅堯臣的詩歌理論主要散見在其詩集之中,他學習杜甫《論詩六絕句》的做法,寫了十余首論詩詩;另外,大量保留在歐陽修的《六一詩話》之中,還有一部分出現在以往不見諸家著錄的《梅氏詩評》一卷和《續(xù)金針詩格》一卷中。從這些論述看,梅堯臣關于詩歌的創(chuàng)作提出了寫實與興寄的主張;他還注重用詩歌反映社會現實和重大的政治斗爭,主張學習《詩》、《騷》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反對借詩歌“嘲風月”、“弄花草”,倡導“平淡”的詩歌境界。由于他在藝術上追求“意新語工”,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4],因此,他的詩歌達到了一種極高的藝術境界,成為宋詩的“開山祖師”[5]。

對梅圣俞,司馬光是欽慕的;對梅圣俞的詩歌,司馬光是喜愛有加的。司馬光有九首詩表達了這種感情。

當司馬光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士子時,梅圣俞已經在文壇上形成了“以錢數千求梅詩一篇”的影響[6]。對這樣的文壇高才,司馬光伺機拜見,但自覺才短,苦無機會。直到寶元元年(1038年),二十歲的司馬光高中進士甲科,授華州判官,得以入秦。梅堯臣時知襄城縣,司馬光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求教的好機會,他長途跋涉,歷盡艱難來到梅圣俞處,登門愿交。《投圣俞》一詩就表達了司馬光當時求教的心情。

圣俞精為詩,堅重比白玉。至寶識之希,未必諧眾目。應辰仰高風,跂從自西蜀。平生未相識,歉歉不自足。薄游困京師,旅食止脫粟。得官當入秦,行李未結束。先求圣俞門,執(zhí)贄請所欲。九衢季冬月,風沙正慘黷。羸馬憚遠行,毛鬣寒瑟縮。旅拒不肯前,一步九刺蹙。饑童袖擁口,手足盡皸瘃。論詩久未出,竊罵怨?jié)M腹。歸來面揚揚,氣若飫粱肉。累累數十字,疏淡不滿幅。自謂獲至珍,呼兒謹藏蓄。長安十五驛,重復間川陸。置詩懷袖間,倦懣輒披讀。高吟桑野闊,目瞑即投宿。自可忘羈愁,行瞻灞陵曲。[7]

司馬光懷著一種敬畏的心情,去拜訪梅圣俞。寒冬臘月,天氣十分寒冷,在室外等待的書童饑餓難忍,手足凍得都皸瘃了,而與之相比,室內詩人與圣俞論詩熱火朝天,久久“未出”。在受到圣俞指點后,詩人“面揚揚,氣若飫粱肉”,如獲至珍,如同求得心靈寧靜的良藥般,解除了精神上的疲勞。于是兩人的來往即由此次拜訪求詩而展開。

此時,司馬光父親司馬池任同州知州,梅堯臣的同年石揚休,字昌言,正在同州任判官,二人雖然相差二十余歲,但志趣相投,暢談甚歡。司馬光邀梅堯臣往同州游玩,順訪石揚休。梅堯臣寫下了《賦石昌言家五題》吟詠石揚休收藏的括蒼石屏、白石寒樹屏、白鵲屏、懷素草書和蜀虎圖。同時司馬光作《和圣俞詠昌言五物》酬之,二人詩歌均體現語質樸簡潔,狀物細致、描摹至精的特點。司馬光還經常邀請朋友一起拜訪梅堯臣。錢公輔(1021—1072),字君倚,同司馬光是好朋友,兩人經常相邀去拜訪梅堯臣,司馬光詩集中有一篇《同錢君倚過梅圣俞》即為拜梅的記錄,“王畿天下樞,薄領日填積。自非奉朝請,九衢未嘗識。今茲到東城,胥靡暫逃役。近指圣俞居,安能不往覿?”年輕的司馬光拜訪梅堯臣,心情極其崇敬與好奇,連梅堯臣的居室擺設也頗為關注:“一室靜蕭然,昏碑帖古壁。”梅堯臣對上進好學的司馬光也很熱情,寫新詩贈予他,并給予人生以及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的指點:“叩階讀新詩,迷暗得指擿。”司馬光讀詩受教,流連忘返,幾乎忘記了時間:“笑言殊未足,黯然日將夕。呼馬涉歸途,燈火已歷歷。又知幾何時,更有重來跡?”熱切盼望著還有這樣受教的好機會。

梅堯臣對二人的來訪也有所記錄,其《次韻和司馬君實同錢君倚二學士見過》詩中說:“天京二賢佐,向晚忽來覿。……移榻近檐楹,談詩俄至夕。”對年輕的朋友來家里共同探討詩歌創(chuàng)作的問題十分歡迎,家中光線不明則移榻靠近窗戶繼續(xù)品讀詩書,直至夕陽西下方罷。又《次韻和錢君倚同司馬君實二學士見過》道:“何以延君子?唯有滿床書。何以解君頤?淡句無足娛。何以留君久?燈燭已照途。……我老焉所羨,送子立躊躇。”[8]室中雖無更多觀賞之物,但滿床詩書已足以與熱愛詩文的君子共賞。到了燈燭俱明的時候,才依依不舍地送別友人。

君子之交淡如水。從年齡上看,梅圣俞年長司馬光十八歲,是長輩,是師友;從交往內容來看,二人談詩論詩,又是詩友。考查二人交往這一段時期,正是司馬光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高峰時期,這其中恐怕與梅堯臣不無關聯(lián),前輩的勉勵、切磋與指導,對司馬光有一個巨大的促進作用。所以說梅堯臣對司馬光在詩歌思想上的影響,不可小覷。

梅圣俞病逝,司馬光長歌當哭,作了《梅都官挽詞二首》:

兵形窮勝負,史法貫興衰。落落雖殊眾,恂恂不忤時。位卑名自重,才大命須奇。世俗那能識,傷嗟止為詩。

漆燈無復曙,柏徑不知春。南紀光華減,中朝俊秀貧。凄清千古韻,寂寞一邱塵。異日昭亭下,方多瀝酒人。

詩人在無盡哀痛的心情下,對梅圣俞的人格魅力給予了高度評價。司馬光又在《和吳沖卿三哀詩》和《和不疑送虜使還道中聞鄰幾圣俞長逝作詩哭之》中對梅堯臣等人的離去再次表示沉痛哀悼。

天生千萬人,中有一俊杰。奈何喪三賢,前后纏期月。鄰幾任天資,浮飾恥澡刷。朝市等山林,衣冠同布褐。外無涇渭分,內有淄澠別。逢時敢危言,慷慨誰能奪。圣俞詩七千,歷歷盡精絕。初無追琢勤,氣質稟清潔。負茲驚世才,未嘗自標揭。鞠躬隨眾后,側足畏蹉跌。欽圣渥洼駒,初生已汗備。雖有絕塵蹤,不失和鸞節(jié)。宜為清廟器,儼雅應鐘律。眾論仍共然,非從友朋出。群材方大來,軮軋扶帝室。誰云指顧間,聊翩化異物。吊缞哭未已,病枕氣已竭。同為地下游,攜手不相失。紳紱頓蕭條,相逢但嗟咄。誦君三哀詩,終篇涕如雪。眉目尚昭晰,笑言猶仿佛。肅然來悲風,四望氣蕭瑟。(《和吳沖卿三哀詩》)

昨夕郵吏來,叩門致書函。呼奴取以入,就火開其緘。不疑賦長篇,發(fā)自燕這南。痛傷江與梅,繼踵良人殲。噫嗟知其二,尚未知其三。請從北轅后,覼縷為君談。鄰幾雖久病,始不妨朝參。飲歠浸衰少,厥逆生虛痰。逮於易簀辰,皮骨余崆嵌。遺書屬清儉,終始真無慚。圣俞食寒冰,外以風邪兼。愚醫(yī)暴下之,結候愈添。惙惙氣上走,不復容砭。自言從良友,地下心亦甘。欽圣體素強,藥石性所諳。平居察舉措,敢以不壽占。一朝暫歸臥,簿領不廢簽。訃來眾皆愕,未信猶規(guī)覘。興言念三子,舉袂涕已沾。英賢能幾何,逝者跡相銜。君疑天上才,人得帝人貪。我疑人間美,多取神所嫌。茫茫幽明際,蓍蔡難窮探。憂來不可忘,終日心厭厭。(《和不疑送虜使還道中聞鄰幾圣俞長逝作詩哭之》)

詩人進一步表達了對梅堯臣等三人難以割舍的心情。為同一人寫四首悼亡詩在司馬光的詩集中僅梅圣俞一人。可見司馬光對梅圣俞的欽慕程度。

對梅圣俞的詩歌創(chuàng)作,司馬光更是極力稱贊。在《圣俞惠詩復以二章為謝》中說:“我得圣俞詩,于身亦何有。名字讬文編,佗年知不朽。”“我得圣俞詩,于家果何如。留為子孫寶,勝有千金珠。”在《園中書事二絕》中說:“坐嗅白蓮藥,臥看青竹枝。閑齋不成寐,起讀圣俞詩。”在《和吳沖卿三哀詩》中云:“圣俞詩七千,歷歷盡精絕。初無追琢勤,氣質稟清潔。負茲驚世才,未嘗自標揭。鞠躬隨眾后,側足畏蹉跌。”

司馬光把梅圣俞的詩視為至寶,視為千金難求的經典,可以流傳不朽的寶貴財富;當自己“不成寐”時,起來誦讀之,作為精神上一種愉悅的享受;同時把梅圣俞的自然天成、平淡閑雅的詩風奉為楷范,并有效仿學習之意,愿孜孜以求。

這里我們可以看出,司馬光如此地欽慕梅圣俞和喜愛他的詩歌,一方面是由于梅圣俞當時在文壇上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實踐傾向于梅圣俞。

二、學習歐陽修

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晚年又號六一居士。歐陽修博學多才,詩文創(chuàng)作和學術著述都成就卓著,為天下仰慕。他又是一代名臣,政治上有很高的聲望。他以這雙重身份入主文壇,團結同道,獎掖后進。當時著名的文學家中,尹洙、梅堯臣、蘇舜欽等都是他的密友;司馬光、蘇洵、王安石受到他的引薦;而蘇軾、蘇轍、曾鞏更是他一手識拔的后起之秀。由歐陽修來肩負革新文風的領導責任,正是眾望所歸。

歐陽修十分賞識司馬光,在《薦司馬光劄子》說司馬光“德性淳正,學術通明”,歷述司馬光的學問文章和人品作風。司馬光對歐陽修十分敬佩,并自覺向歐陽修學習,其中“續(xù)詩話”就是學習的一種方式。

第一部以“詩話”命名之書是歐陽修的《六一詩話》。據《四庫總目提要》記載,《溫公續(xù)詩話》為續(xù)歐陽修《六一詩話》而作,司馬光在《續(xù)詩話》前自作小引中也說:“詩話尚有遺者,歐陽公文章、名聲雖不可及,然記事一也,故敢續(xù)之。”[9]從司馬光《續(xù)詩話》小序可以看出,司馬光創(chuàng)作詩話的目的是續(xù)歐陽修《六一詩話》之“尚有遺者”,而其主要承繼的方面集中表現在“記事”一端,在詩話中更多側重的是摘錄佳句、記錄逸事等內容。于是文學史上第二部以詩話命名的專著《續(xù)詩話》就產生了[10]。《溫公續(xù)詩話》的篇幅比《六一詩話》略短,其所承續(xù)歐公者,首先是以“話”體談詩的形式,閑散隨便,自由靈活,短則數語,長不過二三百字,每條各自獨立,各條之間無篇章聯(lián)系。《溫公續(xù)詩話》特以“續(xù)”字標題,在記錄詩事方面,的確是有意接續(xù)《六一詩話》,其中有些條目直接承續(xù)《六一詩話》所錄故事,郭紹虞《宋詩話考》已一一列出[11];為“續(xù)”非重復,而是補充,比如關于九僧詩,《六一詩話》只記得惠崇一人,且云“九僧詩集已亡”,司馬光則據親眼所見隱士閔交如保存的《九僧詩集》,準確地寫出九僧的名字和修行處,以及陳充收集九僧詩“集而序之”之事。對九僧詩的評價,歐陽修指出其佳句和題材局限,司馬光也認為“其美者止于世人所稱數聯(lián)耳”[12]。

《溫公續(xù)詩話》中“科場程試詩”一條也是續(xù)《六一詩話》“自科場用賦取人,進士不復留意于詩”條。歐陽修認為國家科舉的導向作用很大,以賦取人,詩就難得佳作了。司馬光則認為應試之詩本來就難得佳作,不過他還是列舉了五條較佳之作,但只是說這幾則詩與作者入仕及成名有關,并不是說詩的藝術水平多么高超。另外,“魏野處士”條以較長篇幅評述魏野其人其詩,除評點名句外,還指出“其詩效白樂天體”,繼歐陽修說“仁宗朝有數達官……常慕白樂天體”之后,又將隱逸詩人列入“白體”行列,后世文學史家接受了他的說法。這一點從詩學思想上看,《溫公續(xù)詩話》又是《六一詩話》的繼承。

綜上所述,司馬光的詩學思想與梅圣俞、歐陽修的詩歌創(chuàng)作主張基本上是保持一致的。《續(xù)詩話》在記事中品藻佳作,語簡言精,雖只有三十一則,“而品第諸詩,乃極精密”[13]。司馬光的詩學思想受歐梅詩文革新的影響很大,《續(xù)詩話》在當時也對歐梅的詩學革新起到了擴大聲勢的作用。司馬光言:“文章之精者盡在于詩。觀人文徒觀其詩,斯知其才之遠近矣。”[14]在這卷詩話中,司馬光就明確地表現出了他對不同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的好惡,反映出他評價詩人的標準,體現了他的詩學思想。

第二節(jié) 司馬光詩學思想的內容

司馬光不僅有論詩的專著《續(xù)詩話》存世,在他的詩文里,也散見許多論詩思想。在《溫公續(xù)詩話》中除序之外共三十一條,從內容上看,多數是談詩之本事,屬“論詩及事”者,少數也有點評詩句水平者,屬“論詩及辭”者。結合司馬光詩歌創(chuàng)作,其詩學思想十分鮮明,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詩要有內容、有益于世,詩貴意在言外,詩要有趣味。后人對司馬光的文論、詩論均有提及,如顧易生、蔣凡、劉明今著的《宋金元文學批評史》第一編“北宋詩文批評”中,第四章《王安石、司馬光的實用文學觀》,第三節(jié)專列一節(jié)討論“司馬光的實用文學觀”[15];郭紹虞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第三十六講《北宋政治家的文論》亦稱:“政治家的文論就和道學家的見解不一樣;在當時,最足以代表的就是司馬光和王安石。他們兩人在政治上的意見盡管不一致,但是文論見解是一樣的。……就反對雕鎪無用的文辭這一點講,政治家和道學家古文家是一致的,不過政治家更強調在‘用’的方面;就‘文’講要重在用,就‘道’講也一樣重在用。這是政治家文論——也就是政治家學說——最突出的一點。”[16]司馬光這種詩學思想的形成,除直接受到梅圣俞、歐陽修等人影響外,還和自己的生活經歷、個性氣質以及時代風氣等因素分不開。下面談談司馬光主要的詩學思想。

一、詩貴有內容,有益于世

宋人論詩之為用,有一句話講得很好,即“為儒道立正理,為國是立公論,為賢士大夫立壯志,為山林立逸氣”[17]。也就是說詩歌應當具有政治功能和道德見性功能。從宋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階段來看,大致經歷了由政治層面漸向道德心理層面的傾斜。北宋詩歌的表現功能,體現為理學家的理學詩對道德規(guī)范和義理的闡發(fā),江西詩派詩人對人格陶養(yǎng)和美學的追求;到南宋時期四靈、江湖詩派那里,就蛻變?yōu)椤疤鹈馈钡挠鋹偂18]北宋中葉,王安石等人也曾大力提倡詩應當“明道致用”、“有補于世”。梅堯臣也以教化諷諫為己任。理學家邵雍等更關心詩的綱紀人倫教化作用。

司馬光一生致力于從政與治史,關注重心在于經邦和治民之術。從取士擇才的角度出發(fā),其認為科舉應該以德為首,不應專主文辭,詩賦于施政治民是無所益用的。其力主科舉改革,主張變試詩賦為試經義。在仁宗嘉祐六年的《論選舉狀》中就謂:

臣竊以為取士之道,當以德行為先,其次經術,其次政事,其次藝能。近世以來,專尚文辭,夫文辭者,乃藝能之一端耳,未足以盡天下之士也,國家雖設賢良方正等科,其實皆取文辭而已。[19]

顯然,以上觀點是承續(xù)孔門四科德首文末以第門人的儒家觀點而來的。同樣,在仁宗嘉祐八年的《送胡完夫序》中亦謂:“近世取士不然,一決之以文辭。噫,文辭豈能盡取士之道邪?天下病是久矣。”[20]

這種思想被司馬光一生所恪守,在之后的政治生涯中,他多次上奏章,表達自己這一主張。司馬光反對以詩賦取士而主張以經義取士,尚德行而末文學,其認為經義有利于施政治民,而詩賦則是浮華無用之文,體現了其經世致用的儒家詩學思想。這與孔子的“行有余力,則以學文”[21]、揚雄的“童子雕蟲篆刻,壯夫不為也”[22]是一脈相承的。因此,在司馬光的詩文里“有益于世”的思想十分突出。

司馬光一生推崇揚雄,認為揚雄“不專為文”,有道存之,是自己心中的文人典范。司馬光在論文時就堅持“文以明道”的原則,認為那些徒發(fā)聲響之文顛倒黑白、迷失方向,是有害的。他著有《迂書》,自稱“迂叟”、“迂夫”。其《文害》一則云:

或曰:“莊子之文,人不能為也。”迂夫曰:“君子之學,為道乎?為文乎?夫唯文勝而道不至者,君子惡諸。……而子獨嗜之乎?”或曰:“莊子之辯,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迂夫曰:“然則債人也,堯之所畏,舜之所難,孔子之所惡,是青蠅之變白黑者也,而子獨悅之乎?”[23]

這是司馬光對莊子之文的看法。在他看來,莊子之文離道甚遠,雖然文采斐然,然而文勝而道不至,是顛倒黑白之文,不足貴。司馬光對揚雄“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的說法篤信不疑,對于揚雄“雕蟲篆刻、壯夫不為”的思想深有感觸,因而排斥辭藻富麗而不以道貫之的作品。像這類觀點在《迂書》中尚有很多,如:“君子有文以明道,小人有文以發(fā)身。夫變白以為黑,轅南以為北,非小人有文者,孰能之?”[24]“言而無益,不若勿言。為而無益,不若勿為。”[25]“使莊為揚言,斯與之矣;揚為莊言,斯拒之矣,孰黨焉。”[26]

那么“文以明道”中的“道”是什么呢?司馬光認為以“利民”為主。他在《與薛子立秀才書》中這樣說:

士之讀書者,豈專為祿利而已哉!求得位而行其道,以利斯民也。國家所以求士者,豈徒用印綬粟帛富寵其人哉?亦欲得其道以利民也。故上之所以求下,下之所以求上,皆非顧其私,主于民而已矣。[27]

這里司馬光有力地突出了儒家學說中民本思想的客觀性、現實性、實踐性,是對儒學傳統(tǒng)的發(fā)展。所以,司馬光的詩歌中有許多反映民生疾苦的作品。

司馬光不但要求為文“適于用”,而且強調詩歌也應當“致用”。在《答齊州司法張秘校正彥書》中說:

終則見索惡詩,欲以示郡之賢守悴。……況近世之詩,大抵華而不實,雖壯麗如曹、劉、鮑、謝,亦無益于用。光忝與足下以經術相知,誠不敢以此為獻,所可獻者,在于相與講明道義而已。……詩何為哉!詩何為哉![28]

這里司馬光特別強調作詩即使像曹植、劉琨、鮑照、謝靈運那樣“壯麗”,“華而不實”,也是“無益于用”的。在司馬光看來,詩歌的作用可以溝通人際關系、歌功頌德、諷上化下等。如有一次神宗皇帝設宴款待群臣,自作詩并命群臣和詩,于是司馬光作了《瞻彼南山詩》七章,并為此作《進瞻彼南山詩表》,聲贊皇帝恩德,其中說:

君不交臣則無以得其心。是以詩人歌頌其君之德,多稱飲食飫燕之豐,鐘鼓管磬之樂,車服旌旗之盛,幣帛錫予之多。蓋以君臣兄弟朋友之際,舍此無以相交也。[29]

“舍此無以相交也”說明君臣宴飲唱和詩歌必不可少,甚至是密切君臣關系的重要方式。又在《顏太初雜文序》中云:

求天下國家政理風俗之得失,為詩歌洎文以宣暢之。景祐初,青州牧有以荒淫放蕩為事……太初惡其為大亂風俗之本,作《東州逸黨詩》以刺之。詩遂上聞,天下亟治牧罪。又有鄆州牧怒屬令之清直與己異者,憐其冤死,作《哭友人詩》,牧亦坐是廢。……觀其《后車》詩,則不忘鑒戒矣;觀其《逸黨》詩,則禮義不壞矣;觀其《哭友人》詩,則酷吏愧心矣。[30]

在司馬光眼里,詩歌具有和君臣、頌圣德、諷政理、教吏民的作用,這些都是正統(tǒng)儒家的詩學觀。司馬光自己創(chuàng)作也是堅持這種思想的,如《讀書堂》寫道:“邪說遠去耳,圣言飽充腹。發(fā)策登漢庭,百家始消伏。”表明自己不信邪說、獨尊儒術的立場。

這些都充分說明了司馬光的詩歌理論傾向:重內容,重有用;反對無病呻吟、形式華麗而空洞無物的作品,辭藻華麗空無一物的詩,可以說在司馬光詩集中幾乎找不到。那些有感而發(fā)之作也正是其重詩歌“有內容”、“有用”的具體實踐。這一點后人評價比較恰當,蘇軾在《司馬溫公形狀》中說:“其文如金玉谷帛藥石也,必有適于用。無意之文,未嘗一語及之。”[31]顧棟高在《司馬太師溫國文正公年譜》序中說:“其文不事高奇,粥粥乎如菽粟之可以療饑,參苓之可以已病。”[32]

二、詩貴意在言外

宋人論詩,特別注重一個“意”字,這個“意”不是一般所說意志之意,它是觀念性、精神性的東西,包括主體的感覺、情緒、意志、觀念、認知等精神性內容,詩人于其中加入了較多的理性成分,“是經過理性澄汰而成為更凝斂堅實的感情”[33]。這是因為宋人注意到“晚唐詩失之太巧,只務外華,而氣弱格卑,流為詞體”的弊病[34],便開始尋求新的方向。如歐陽修在自己詩話里說:

圣俞嘗語余曰:“詩家雖率意,而造語亦難。若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也。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余曰:“語之工者固如是。狀難寫之景,含不盡之意,何詩為然?”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覽者會以意,殆難指陳以言也。雖然,亦可略道其仿佛。”[35]

這里,歐陽修提出“意新語工”的主張,并進一步要求詩歌要言有盡而意無窮,要求詩歌語言不但新穎具有表現力,而且詩歌要有豐富的內涵——“含不盡之意”。司馬光繼承和發(fā)展了歐陽修這一說法,強調“意”的重要性,如:

詩云:“牂羊墳首,三星在罶,言不可久。古人為詩,貴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也。近世詩人,惟杜子美最得詩人之體,如‘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山河在’,明無余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花鳥,平時可娛之物,見之而泣,聞之而悲,則時可知矣。他皆類此,不可遍舉。”[36]

“牂羊墳首,三星在罶”一句,出自《詩經》中的《小雅》之《苕之華》篇。《苕之華》全詩為:“苕之華,蕓其黃矣。心之憂矣,維其傷矣。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牂羊墳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鮮可以飽!”《毛詩序》云:“《苕之華》,大夫閔時也。幽王之時,西戎、東夷交侵中國,師旅并起,因之以饑饉。君子閔周室之將亡,傷己逢之,故作是詩也。”[37]朱熹亦云:“陳氏曰:‘周室將亡不可救矣。詩人傷之而已。’”可見此為詩人閔時之作,與司馬光所引杜甫的《春望》一詩有著相似的思想主題。在這首《苕之華》中,司馬光所引的“牂羊墳首,三星在罶”可謂該詩寫得最精彩之處,正如王照圓《詩說》云:“然苕華蕓黃尚未寫得十分深痛,至牂羊墳首,三星在罶,真極為深痛矣,不忍卒讀矣。”[38]“牂羊”指母羊;“墳首”指大頭;“三星”即參星,有人說三是虛數,泛指星光,亦有人說三星指參宿、心宿、河鼓,均可通;罶指魚簍。“牂羊墳首”指母羊因饑餓而身體瘦小,故顯得頭大;“三星在罶”指魚簍中無魚而水靜,但見星光而已。從表面上看,它們寫的都不過是牂羊、魚簍一類的靜物,但其中卻包蘊了深刻的社會現實意義,即揭示了西周末年饑饉的慘況。司馬光所引杜甫《春望》一詩中的“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則與其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這里特別提示一下,司馬光首列《詩經》、次舉杜詩以樹作詩的標準。其認為《詩經》體現的正是古人作詩“貴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也”的標準,而杜甫之詩正延續(xù)了這一傳統(tǒng)。因此,司馬光對杜甫評價很高,認為近代詩人中杜甫“最得詩人之體”。由此,我們不難看出司馬光的詩學思想深受儒家《詩經》傳統(tǒng)的影響,即政教精神與含蓄精神。《毛詩序》謂:“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39]以上所引“貴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也”正是承續(xù)《毛詩序》而來的。不同的是用“貴于意在言外”替換了“主文譎諫”。其實,“主文譎諫”意指“主于文辭而托之以諫”[40],即用隱約的言詞諫勸而不直言過失,與“貴于意在言外”的意思倒是相關的。

這里的“意在言外”還可以指詩歌的語言表達要含蓄,能引發(fā)人去想象和思索,寫詩要能有“味外之旨”,要求內容應有深度,并使讀者能從中把握住詩人的真實意圖和情感。對于形式上的東西,則未重視。《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贊此條“猶妙中理解,非他詩話所及”[41]。

司馬光在《續(xù)詩話》里大量舉例證明“言外之意”。在談及陳亞藥名詩時,司馬光稱舉其美者如“風雨前湖夜,軒窗半涼夏”,認為其不失“詩家之體”[42];同時舉其鄙者如“不雨若令過半夏,定應曬作葫蘆巴”及“但看車前牛領上,十家皮沒五家皮”[43],也可見司馬光貴意在言外,講究含蓄的詩學思想。再如所引鮑當《孤雁詩》:“天寒稻粱少,萬里孤難進。不惜充君庖,為帶邊城信。”[44]便具有言外之意,這首詩以孤雁自比,表達了詩人希進之心。司馬光稱贊魏野詩有“規(guī)戒之風”,還以魏野貽王太尉詩“昔年宰相年年替,君在中書十一秋。西祀東封俱已了,如今好逐赤松游”,以寇準詩句“好去上天辭將相,卻來平地作神仙”、《啄木鳥》詩“千林蠹如盡,一腹餒何妨”為證,闡明自己對歐、梅“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的理解。司馬光還以其父《行色詩》為例進行形象直觀的解釋:“先公監(jiān)安豐酒稅,赴官,嘗有《行色》詩云‘冷于陂水淡于秋,遠陌初窮見渡頭。猶賴丹青無處畫,畫成應遣一生愁’,豈非狀難寫之景也。”[45]從這首《行色》詩中的意象組合可以看出全詩白描勾勒,不加雕飾,毫無裝繪造作,一派古樸清新的氣息,給人以身臨其境的感覺,表現出一種恬淡安閑的情趣,正所謂“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

司馬光這種詩學思想在自己的詩歌里也有體現,在《謝始平公以近詩一卷賜示》說:

皇家駿命承蒼穹,烝民之杰生維嵩。圣賢會合若符契,坐致四海登熙隆。三階清平九鼎重,指麾拱揖安華戎。人情誰不樂將相,往往皓首忘疲癃。北平飲乳尚懷印,千秋乘車猶入宮。唯公致政年甫至,耳目明利志氣充。幡然脫去萬鐘祿,羽儀高遠如翔鴻。靈臺不復塵務,至德恬淡含黃中。英華純粹積不發(fā),事業(yè)轉為文字工。大篇短韻間金石,遠追吉甫流清風。刻雕眾物非用意,默與元化參神功。應劉鮑謝事奇巧,細瑣豈足夸才雄。裸圭夷玉清廟器,肯與環(huán)玦爭玲瓏。絳賬生徒東閣客,微官拘縶如樊籠。言詩何敢望商賜,幸得誦詠祛童蒙。昏花病目不自惜,服膺盥手書一通。千金之產不可易,子孫寶蓄傳無窮。

這是一首答謝朋友賜詩的詩,詩中難免對朋友功業(yè)有過獎成分。既然人家把詩送給你看,自己當然要對其詩歌作出評價。“大篇短韻間金石,遠追吉甫流清風”說明詩歌有內容,可以像《詩經》那樣流芳百世了。但刻雕眾物不要用意,即使是劉琨、鮑照和謝靈運這樣講究詩歌形式的高手,也要讓讀者自己去體味“言外之意”。

司馬光自己作詩也十分注重“意在言外”。如他的一首《居洛初夏作》:“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當戶轉分明。更無柳絮因風起,唯有葵花向日傾。”后人評價頗多,如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十八云:“‘更無柳絮因風起,唯有葵花向日傾’,可見司馬公之心。”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二也評價說:“溫公居洛,當初夏,賦詩曰:‘更無柳絮因風起,唯有葵花向日傾。’愛君忠義之志,概見于詩。”[46]這些話更準確明白地指出了詩人的作詩意圖及詩中的“味外之旨”。詩中所記,為司馬光在洛陽所見之初夏景色。有雨有晴,有山有樹有花,寫得恬靜、形象。然而作者本意并非在寫景,其真諦乃借景抒懷。借初夏之景色,含蓄、委婉地表達了他退居洛陽時,仍不改初衷,決不折節(jié)與政敵合流,忠貞之志愈堅的心跡。

三、詩貴有趣味

“趣”這一概念在文藝批評中出現甚早,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含義:一是指創(chuàng)造主體的審美情趣,包括其意識指向以及對藝術美的意識、欣賞、要求等。如《文心雕龍·章句》:“是以搜句忌于顛倒,裁章貴于順序,斯固情趣之旨歸,文筆之同致也。”二是指藝術品的意旨或情味,它是創(chuàng)作主體審美情趣的物化。如《文心雕龍·體性》:“子政簡易,故趣昭而事博。”后人論詩,多以指第二種含義。而這一層含義上,“趣”與“味”又有相通之處,都指作品包孕的能引起讀者美感愉悅的審美特征。而“味”一詞,本起于飲食,重在感官層面的意義。后逐漸延伸到對藝術美及自然美的品評上,如孔子在齊聞《韶》而“三月不知肉滋味”,并最終演變?yōu)樵妼W與美學中的特定范圍。大概晉宋之際,以“味”品詩、品文、品藝的風氣就已形成,經齊梁間劉勰、鐘嶸等人的發(fā)展,詩味說漸趨成熟,而后至唐末司空圖“韻味”說,之后的宋代,詩味說更是大為流行,并提出了“至味”、“真味”、“道味”等概念,如梅堯臣《依韻和王平甫見寄》詩謂“今又獲嘉辭,至味非咸酸”,歐陽修《再和圣俞見答》詩亦謂“子言古淡有真味,大羹豈須調以齏”,蘇軾在《書黃子思詩集后》中評價陶淵明、韋應物、柳宗元諸人之詩時也說“發(fā)纖秣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47]。古人往往以“趣”與“味”組合成詞,如司空圖《與王駕評詩書》稱“右丞(王維)蘇州(韋應物)趣味澄夐,若清風之出岫”[48]。不過,在宋以前,以“趣”論詩并不多見,以“趣味”論詩,司馬光應該是較早的。在《溫公續(xù)詩話》中對寇準、魏野、林逋等人的詩評價較高。尤其在評價魏野詩句時說:“仲先詩有‘妻喜栽花活,童夸斗草贏’,真得野人之趣,以其皆非急務也。仲先詩有‘燒葉爐中無宿火,讀書窗下有殘燈’,仲先既沒,集其詩者嫌‘燒葉’貧寒太甚,故改‘葉’為‘藥’,不惟壞此一字,乃并一句亦無氣味,所謂求益反損也。”[49]提出了“野人之趣”和“氣味”兩個頗為重要的詩歌審美理念。那么這趣味指什么呢?如《故樞密直學士薛公詩集序》云:

揚子《法言》曰:“言,心聲也;書,心畫也。”聲、畫之美者無如文,文之精者無如詩。詩者,志之所之也。然則觀其詩,其人之心可見矣。今之親沒,則畫像而事之,畫像,外貌也,豈若詩之見其中心哉。[50]

又《馮亞詩集序》云:

文章之精者,盡在于詩。觀人文者觀其詩,斯知其才之遠近矣。[51]

又《趙朝議文藁序》云:

在心為志,發(fā)口為言,言之美者為文,文之美者為詩。[52]

這幾句話表明,司馬光對詩的言志抒情功能和美文品質予以充分的肯定。他認為詩是表達人類情志的最美的文字,其主要功能在于怡養(yǎng)性情,以及記錄作者之所歷所感。從這個意義去愛詩的人,他認為是高雅脫俗之人。如在《故相國龐公〈清風集略〉后序》中說:

公性喜詩,雖相府機務之繁,邊庭軍旅之急,未嘗一日置不為。凡所以怡神養(yǎng)志,及逢時值事,一寓之于詩。其高深閎遠之趣,固非庸淺所可及。[53]

宋代文人特別崇尚文人意趣。司馬光認為詩就是文人高雅意趣的主要表達方式。詩既然如此高雅,則必須率真任性,絕對不能虛浮夸飾。

司馬光居洛十五年,詩就成了他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糧。他的大部分詩歌作于此時,他的詩歌觀念和詩作都與當時的文士云集的洛下風會有很大關系。他組織參與了耆英會、真率會。這兩個雅集基本上都有文酒詩會性質,雖然從形式上說是“尚齒不尚官”,依年齡排序,但其中潛含著的精神實質卻是文人意趣、文化品位,參加者都是“染翰不停詩思健”的“時彥”[54]。官位的高下在這里讓位給文化,詩歌唱和是這里最具標志性的活動內容。僅就詩歌而言,這種文酒詩會以詩會友,以酒助興,在寬松自由的氛圍中切磋詩藝,交流心得,對前代詩歌、當代詩歌進行閱讀和品評,并同時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這些活動也是司馬光個人詩歌思想的展現和完善的過程。

可以說,司馬光的詩學思想與當時歐陽修、梅堯臣等人的文學思想是一脈相通的,他們在強調詩歌的“經世致用”方面,在追求“意在言外”的詩美和詩的意境方面,具有很多共同之處。以上分析表明,正是司馬光的詩學思想決定了其詩歌的內容表達及表現手法,同樣,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也是其詩學思想的具體實踐。

第三節(jié) 司馬光《續(xù)詩話》的詩學價值

歐陽修的《六一詩話》是其“退居汝陰”后編撰的,當作于仁宗熙寧四年七月以后。司馬光的《續(xù)詩話》是承續(xù)之作,當作于《六一詩話》之后,即熙寧四年以后,故《續(xù)詩話》當作于司馬光熙寧四年閑居洛陽之時。又據《續(xù)詩話》中時間最晚的一則為神宗元豐初,司馬光的《問景仁以正書所疑書》中亦提到前日留贈《續(xù)詩話》給范鎮(zhèn)過目一事,該書信應大約作于神宗元豐初[55]。可見,司馬光大約在神宗元豐初年已編撰成了《續(xù)詩話》。歐陽修的《六一詩話》是第一部以“詩話”命名的論詩之作,續(xù)之而作的司馬光的《續(xù)詩話》則是第二部,他們首開宋代詩話風氣,對后世影響頗大。

司馬光的《續(xù)詩話》除序以外,共有三十一則,其承續(xù)了《六一詩話》以“話”體談詩的模式,自由靈活,長短不拘,每則相對獨立,時間跨度大且不按時間先后排序,是隨筆而記。所記以宋為主,兼及唐代,內容涉及詩歌本事與詩作評點。

《續(xù)詩話》是“續(xù)”《六一詩話》而作的,就記載詩歌本事而言,確有不少是承《六一詩話》的條目而來,對其進行了續(xù)補。[56]另外,其還新增了不少《六一詩話》中所沒有記載的詩人、詩作及本事,具體有:鮑當一則、林逋一則、魏野一則、丁謂一則、寇準一則、陳堯佐一則、龐籍一則、韓退一則、劉概一則、王之渙與暢諸(一云暢當)一則、陳亞一則、楊樸一則、劉子儀一又半則、韓琦一又半則、范鎮(zhèn)一又半則、耿仙芝一則、韓惺一則。因此,《續(xù)詩話》于詩壇史料是多有補益的。

此外,《續(xù)詩話》亦因品詩極有見地而見稱。后諸多名篇佳句相沿傳誦憑借的是《續(xù)詩話》的記載和品評。如《四庫全書總目·〈續(xù)詩話〉提要》謂:

光德行功業(yè)冠絕一代,非斤斤于詞章之末者。而品第諸詩,乃極精密。如林逋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魏野之“數聲離岸櫓,幾點別州山”,韓琦之“花去曉叢蝴蝶亂,雨余春圃桔槔閑”,耿仙芝之“草色引開盤馬地,簫聲吹暖賣餳天”,寇準之《江南春》詩,陳堯佐之《吳江》詩,暢當、王之澳之《鸛雀樓》詩,及其父《行色》詩,相沿傳誦,皆自光始表出之。其論魏野詩誤改“藥”字,及說杜甫“國破山河在”一首,尤妙中理解,非他詩話可及。[57]

其實,對魏野的“數聲離岸櫓,幾點別州山”詩、韓琦的“花去曉叢蝴蝶亂,雨余春圃桔槔閑”詩、耿仙芝的“淺水短蕪調馬地,淡云微雨養(yǎng)花天”詩、寇準的《江南春》詩及陳堯佐的《吳江》詩,司馬光止于實錄,最多僅記錄當時其他人的評價,沒有作任何自己的評價。而對暢諸、王之渙《鸛雀樓》詩、其父《行色》詩、魏野的“燒葉爐中無宿火,讀書窗下有殘燈”詩、杜甫的《春望》詩,司馬光都作了一番精彩評價。

對暢諸詩“迥臨飛鳥上,高謝世人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王之渙詩“白日依山盡,黃河徹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相關的《鸛雀樓》詩,司馬光認為:“二人者,皆當時賢士所不數,如后人擅詩名者,豈能及之哉!”盡管沒有對二人詩作進行具體的解析,但由此亦可見司馬光的詩歌趣向,即對唐中葉詩人詩作的喜愛。對林逋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司馬光認為其“曲盡梅之體態(tài)”,這一評價亦被后來品評者廣泛接受。

然而,正如上引《四庫提要》中所說,《續(xù)詩話》中更加精妙理解而非他詩話可及之處在于論魏野詩誤改“藥”字和說杜甫“國破山河在”一首。對于杜甫,司馬光認為其最得“詩人之體”,于此上文已有所論述,不再贅述。而在論魏野詩誤改“藥”字,司馬光在《續(xù)詩話》中謂:

仲先詩有“燒葉爐中無宿火,讀書窗下有殘燈”。仲先既沒,集其詩者嫌“燒葉”貧寒太甚,故改“葉”為“藥”,不惟壞此一字,乃并一句亦無氣味,所謂求益反損也。[58]

盡管是一字之異,但于整句詩卻至為重要。“葉”是自然的廢棄物,“燒葉”為生活中之常態(tài),用來狀貧寒人家之景況則自然真切,而“藥”是療疾治病之物,“燒藥”乃富貴人家之所為,改“葉”為“藥”,不但與“無宿火”不協(xié)調,而且破壞了整句詩歌統(tǒng)一的風格與情調。同時,“燒葉”可更好地突出處士魏野安貧好讀書的品性,而換作“燒藥”則影響這層意義的表達。所以,司馬光認為改一字“不惟壞此一字,乃并一句亦無氣味”,于此識微之論中可見其是諳于詩道的。“氣”一詞的含義有一個演變的過程,其本義是指自然云氣,后逐漸引申為宇宙元氣、人的生命體氣乃至內在生命的精氣。“氣”一詞應用于文學作品,當始于曹丕的《典論·論文》,其謂“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文氣”是人的精神氣質在文中的自然流露,是文學作品內在的生命活力。之后,劉勰、鐘嶸、殷墦、王昌齡、皎然、杜甫、韓愈、司空圖等人延續(xù)了“文氣說”這一傳統(tǒng),并將其同作品內在層面的情、志、意、神諸要素聯(lián)系起來。[59]如此看來,司馬光對于古人文論也是頗有研究的。

總之,司馬光《續(xù)詩話》中的詩歌理論雖散亂而不成系統(tǒng),但對于歐陽公詩話內容上的補充、續(xù)寫為詩壇史料、詩學資料的保存、整理大有補益,具有較強的史料價值、文獻價值;同時司馬光也不乏關于詩歌審美、意境、氣味等方面的真知灼見,與他的詩文創(chuàng)作結合分析,能相對多側面地探究到其詩歌理論的內核。可見《續(xù)詩話》在詩歌史上具有不小的價值。

注釋

[1]張伯偉:《中國詩學研究》,遼海出版社2000年版,第261頁。

[2]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3頁。

[3]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卷三),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48頁。

[4]歐陽修:《六一詩話》,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67頁。

[5]劉克莊:《后村詩話》,卷二,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2頁。

[6]江少虞輯:《宋朝事實類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版,第89頁。

[7]傅璇琮等編:《全宋詩》,卷四九八,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6036頁。

[8]朱東潤編年校注:《梅堯臣集編年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023頁。

[9]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74頁。

[10]司馬光自稱此書為《續(xù)詩話》,后人稱之為《溫公續(xù)詩話》。

[11]郭紹虞:《宋詩話考》,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6頁。

[12]司馬光:《溫公續(xù)詩話》,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80頁。

[13]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集部詩文評類·續(xù)詩話》,中華書局2008年版。

[14]吳文治編:《宋詩話全編》,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74頁。

[15]顧易生、蔣凡、劉明今:《宋金元文學批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60頁。

[16]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版,第183—189頁。

[17]曹彥約撰:《昌谷集》,卷十七,《跋壺山詩集》,臺北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

[18]周裕鍇:《宋代詩學通論》,巴蜀書社1997年版,第31頁。

[19]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五十四冊,卷一一七九,巴蜀書社1992年版,第226頁。

[20]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五十六冊,卷一二一六,巴蜀書社1992年版,第94頁。

[21]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學而第二》,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9頁。

[22]揚雄:《法言·吾子》,轉引自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91頁。

[23]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二十八冊,卷一二二二,巴蜀書社1992年版,第560頁。

[24]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二十八冊,卷一二二二,巴蜀書社1992年版,第555頁。

[25]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二十八冊,卷一二二二,巴蜀書社1992年版,第554頁。

[26]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二十八冊,卷一二二二,巴蜀書社1992年版,第561頁。

[27]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二十八冊,卷一二〇九,巴蜀書社1992年版,第339頁。

[28]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二十八冊,卷一二一一,巴蜀書社1992年版,第379頁。

[29]傅璇琮等編:《全宋詩》,卷五〇〇,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6050頁。

[30]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二十八冊,卷一二一六,巴蜀書社1992年版,第447頁。

[31]蘇軾:《司馬溫公行狀》,《蘇東坡全集》,卷三十六,中國書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431頁。

[32]馬巒:《司馬光年譜》,顧棟高編注,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4頁。

[33]徐復觀:《中國文學精神》,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482頁。

[34]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31頁。

[35]歐陽修:《六一詩話》,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67頁。

[36]司馬光:《溫公續(xù)詩話》,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77頁。

[37]周振甫譯注:《詩經譯注》,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392頁。

[38]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741頁。

[39]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3頁。

[40]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63頁。

[41]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集部詩文評類·續(xù)詩話》,中華書局2008年版。

[42]司馬光:《溫公續(xù)詩話》,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78頁。

[43]司馬光:《溫公續(xù)詩話》,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78頁。

[44]司馬光:《溫公續(xù)詩話》,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75頁。

[45]司馬光:《溫公續(xù)詩話》,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75頁。

[46]陶文鵬主編:《宋詩精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50頁。

[47]陳伯海:《中國詩學之現代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20—243頁。

[48]周裕鍇:《宋代詩學通論》,巴蜀書社1997年版,第321頁。

[49]司馬光:《溫公續(xù)詩話》,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76頁。

[50]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二十八冊,卷一二一七,巴蜀書社1992年版,第465頁。

[51]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二十八冊,卷一二一六,巴蜀書社1992年版,第449頁。

[52]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二十八冊,卷一二一七,巴蜀書社1992年版,第465頁。

[53]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二十八冊,卷一二一七,巴蜀書社1992年版,第462頁。

[54]文彥博,《耆老會》,見傅璇琮等編《全宋詩》(第六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3588頁。

[55]李之亮的《司馬溫公集編年箋注》將該書信編年為約熙寧末在洛陽提舉西京嵩山崇福宮時,本人認為編年為元豐初年更佳。

[56]自歐陽修的《六一詩話》和司馬光的《續(xù)詩話》出現之后,不僅這種以“話”體談詩的模式被后來者繼承,而且直接以“詩話”命名的談詩之作也大量出現。可參看郭紹虞先生的《宋詩話考》(中華書局1979年版)和《宋詩話輯佚》(中華書局1980年版)。

[57]永瑢撰:《四庫全書總目》之《續(xù)詩話》,卷一九五,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781頁。

[58]司馬光:《溫公續(xù)詩話》,見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276頁。

[59]陳伯:《中國詩學之現代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97—2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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