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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城門
  • 張成海
  • 9360字
  • 2020-07-28 17:18:11

中國是個汪洋大海似的農業大國,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農村、農民整體貧困。城市和城里人,成了“三農”向往的幸福生活和終生奮斗的目標。

城市,工業文明的結晶。

城市,現代文明的搖籃。

人類文明史,無疑是一部城市發展史和城市化進程史。

中國是一個人口眾多的傳統農業大國,城市化進程相當緩慢,嚴重滯后。

新中國一建立,國家就曾提出過要逐漸消滅城鄉、工農、腦體三大差別,實現工業化和現代化??呻S后實行城鄉不同的戶籍管理制度,加固了城鄉二元結構的壁壘,甚至以“亦工亦農”的辦法遷居民下鄉當農民;以“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理由要知青到農村,用增加農村人口方式來減輕城市負擔,確保城市優先地位。

易出難進的城里人更加“金貴”,形成了“泥飯碗”與“金飯碗”的巨大反差。城鄉同工不同酬,同命不同“運”,同命不同價;農村人只能世代為“農”,終生難“改嫁”;有的一生貧困,甚至衣不蔽體,食不飽肚,白糖成了奢侈品,鹽巴成了稀有物,化肥包裝當成衣褲穿。而幸運的城里人,卻享受著從搖籃到墳墓的社會福利,終生進入“保險箱”。

農村人長期羨慕那神秘的城市和高貴的城里人,但無資格嫉妒,唯有“望城興嘆”、“望城莫及”、“望而卻步”。只因那有形無形的城墻和那有形無形的“城門”,把城鄉隔成了兩個天地。雖偶有優秀者通過參軍、考大學、嫁人方式,從“城門”縫里擠進“城內”,但屬鳳毛麟角、幸運之幸運!

于是,改革開放以前的農村人從心底發出吶喊:我們的出路在何方?

開州縣的資格有點老道,有一千八百多年歷史。

縣城城區坐落在彭溪河與東里河兩河交界的河谷之中,呈東西走向,有長方形的城墻緊緊圍抱,面積不到一平方公里。別看它只有全縣面積的三千九百五十九分之一,可它是開州縣當之無愧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統領著這個農業人口大縣。新中國成立時全縣人口就有近百萬,但絕大多數人對開州縣城卻是可望而不可即。

向安隆家住的半坡村,離縣城只有二十來里地,但他就很少進過城。向安隆的女兒向夢成,盡管在縣城讀高中,但都沒想過進城當城里人——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城門”很牢固,“城門”關得嚴。

誰都知道,當時唯有三條“撞門槌”才能撞開:參軍當兵提干,穿上四個包的軍干服;考上大學,甩掉草鞋換皮鞋;嫁人,攀龍附鳳搖身變。

做夢都想當城里人的向夢成,自知三條道路都難走,初中時就同意選定知根知底的“殷實人家”為婆家。下鄉知青的到來使她感到“抬轎人”與“坐轎人”的落差,便又起了當城里人的心。她真心相待重慶知青李衛東,收獲的卻是逢場作戲,最終遭騙失身懷孕被拋棄,差點不明不白地消失。受盡侮辱和身心折磨的她,最終嫁給傷殘軍人,以有名無實、有“愛”無“性”的婚姻為代價,換來了一個重慶戶口,實現了城市夢。她晚年回到家鄉看到半坡村的變化,非常感慨地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1970年春,川主人民公社召開了公社、生產大隊、生產隊三級干部大會,認真貫徹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安排落實迎接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工作。二十天后,將有兩百個重慶知青落戶到川主公社,半坡大隊被安排了三十名,向安隆所在的四生產隊,安排了兩男兩女。

小組討論的時候,向安隆強調沒有房屋,安排有困難,當即遭到公社書記一頓訓斥:“‘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這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指示,誰敢違抗,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有條件要安排,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安排。房子有困難的,你們當干部的先擠出自家房子,也要安排好。正好,你們家向夢成、向夢學都是回鄉知青,他們有共同語言,可以暫時擠在一塊住。”

向安隆再不敢大聲反對,小聲同大隊長說:“現在我搞不明白,農村人千方百計往城市擠,城里人倒往鄉下趕。他們來了既不能挑又不能抬,既不能深又不能淺,誰敢教育他們?只有當成活菩薩供起。再說你劉大隊長知道,1958年從城里下放到我們生產隊來的吳正業,不是說來支援農村人民公社的集體建設嗎?結果呢,城市的負擔倒是減輕了,可把包袱甩給我們,鬧了不少笑話,讓我們現在還頭痛?!?

向安隆還想說,劉大隊長趕快擺手:“不要說了,現在是風頭上,你想當破壞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政策的典型呀?”向安隆馬上閉上了嘴。

向安隆祖祖輩輩都是土生土長的、純而又純、沒有摻過假的農民。祖輩父輩雖然沒有文化,但勤勞厚道,靠當挑夫、打短工攢下了三畝多坡地維持生活。土地改革時,他家又分得了四五畝田地,一家四代人日子過得平淡無奇,但從未斷過炊煙。向安隆斷斷續續讀過兩三年書,有點文化。他性格不溫不火,有人緣,成了互助組、合作社時期的積極分子,一直從互助合作組的組長干到生產隊隊長,始終帶了個“長”字號。他心情舒暢,老婆李桂芝也勤勞賢惠,接二連三給他生了三男兩女。按當時的說法:一家生七個八個孩子有點多,兩個三個有點少,四個五個正當好。向安隆很滿意,他認為五個孩子,個個都可愛,沒有哪一個是多余的。按向家族譜的班輩取名,輪到“夢”字輩分,向安隆依次給孩子取名為——向夢軍、向夢成、向夢學、向夢功、向夢響。俗話說,一苗露水一苗草,窮家自有養孩子的辦法:衣褲巴上補巴接力穿,姊妹兄弟大帶小。向安隆覺得自己沒有在土地改革、互助組、合作社、大鳴大放中犯錯誤,全靠有點文化支撐,所以他認為讀書識字懂政策非常重要,于是讓五個孩子個個都上了學,讀了書——怎么也得是個初中畢業生。

這回安排下鄉知青的事經劉大隊長一提醒,他馬上意識到事情的分量,怕惹火燒身,趕快閉上嘴巴,老老實實回家準備,歡迎從城里來的“知青貴客”。

五四青年節,川主人民公社鑼鼓陣陣,嗩吶輪番奏著《大海航行靠舵手》《社會主義好》。“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熱烈歡迎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大紅標語,鋪天蓋地,會場掛著“川主人民公社熱烈歡迎知識青年大會”會標。上午十點鐘,公社書記致歡迎詞,貧下中農代表講話,向夢成代表回鄉知青表示最熱烈的歡迎,下鄉知青代表李軍慷慨激昂地表決心。大會結束后,知青們各就各位,跟隨迎接隊伍下隊下戶。

半坡四隊除了向隊長、夢成外,還有幾位社員,來幫知青挑行李。一路上,四個知青有說有笑,有的評價半坡村的山水風光,有的思考未來,想著如何在農村扎根一輩子。唯有夢成,激動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卻又陷入了另外的沉思。

公社書記叫她代表回鄉知青發言,這是領導的信任,夢成感到高興。她從小語文成績就好,作文寫得不錯。這次她珍惜書記欽點的機會,發言稿寫得特別認真,簡短而有激情,講得有力、清脆,博得了一陣熱烈的掌聲。但在回家的路上,幾個知青的激情抒發,她似乎都沒聽見,一心想的是:我好歹也是個高六七級學生,也該是個知識青年啦,人家到來敲鑼打鼓、熱熱鬧鬧歡迎,我回來冷冷清清,今天反而為城里人捧場子、抬轎子,我怎么這么賤?難道我們就不叫知識青年,難道“土知青”真的不及“洋知青”。她,越想越不平衡,總想弄清這是為什么,區別在哪里。

誰知,夢成越想弄清楚越不清楚,越想弄明白越不明白,結果踏上了一條既明白、又糊涂的人生路。

夢成在家里排行老二,是大女兒。她從小聰明、乖巧、漂亮,小學時就有一批小男孩圍著她轉,初中未畢業就有三三兩兩的媒婆登門。俗話說,養兒請人做媒,養女盼人做媒。媒婆不斷,母親既高興又煩心,但只能堆著笑臉,熱情地接待一撥撥的媒婆。后來想,女孩子早晚都是人家的人,早訂婚早了結一樁心事。她認準了本村本隊的殷世富家,同意把夢成許配給殷家二兒子殷勤。殷家也有五個孩子,三男兩女。老大殷財,老二殷勤,老三殷桃,老四殷實,老五殷智。當地人看來,殷世富家的確是個“殷實戶”,三年困難時期以后,家里再也沒有斷過炊煙,再也沒有發生過大事小事,女兒嫁過去不會挨凍受餓。殷家非常喜歡這個準兒媳,定親過門那天,請了七姑八姨的六桌客,熱熱鬧鬧吃了定親飯,還送一臺收音機當彩禮。夢成繼續上學,來去都要從殷家路過。殷媽掌握了夢成上學放學的時間規律,總要守候在門前,向她手里塞個咸鴨蛋或者是煮玉米,實在沒什么東西可哄她,也要同她聊上幾句,夸她幾句。夢成也特別喜歡殷媽和這個家。初中畢業,夢成考上了縣二中,在縣城生活一年開闊了眼界,“文化大革命”停課鬧革命,她回到半坡村。后來被選為“農業學大寨”鐵姑娘隊隊長,川主公社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骨干。風風火火,忙上忙下,再無閑暇顧及婆家和那個老實、憨厚的對象殷勤。

從當天迎接知情的情景,聯想到前幾年在縣城里的所見所聞,她越想越不平衡,反問自己:這難道就是命運嗎?

盡管夢成心里不是滋味,但她在行動上從未表現出來,仍在盡一個同齡主人的責任。知青房還未修好,兩個女孩同她住一個房間,三個人擠在一張床上,三個人的衣服經常換著穿。兩個男孩同三哥住一個房間。四個知青無法自立炊煙,便同向家一起搭伙過日子。幾個知青也一再跟向大媽表態,不搞特殊,家里人吃什么他們就吃什么,可向媽不忍心讓城里來的孩子吃苦,盡量讓孩子吃好吃飽,在炒菜時,豬油都要多放一坨。

盡管如此,城鄉文化差異,生活習性差異,飲食胃口差異,行為習慣差異,里里外外產生了許多矛盾,讓向安隆這個家長加隊長的人,面臨全方位的挑戰,許多時候感到里外不是人。眼不見,心不煩——他趕快把知青房修好,把他們搬出去,免得勞神費力還落個怠慢知青的臭名聲。

知青房是四間土墻瓦房,兩間寢室,一間廚房,一間客廳。有了自己的空間,四個人歡天喜地,自由自在地鬧了幾個鐘頭,肚子鬧餓了,該自己做飯了。

他們的第一頓飯決定煮紅薯稀飯。圍繞先下大米還是先下紅薯,幾個人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討論,最后以三比一表決通過:先下紅薯。其理由是,紅薯顆粒大,大米顆粒小。結果,紅薯稀飯成了一鍋羹。

下地勞動,他們也出了許多洋相,但這同他們個人關系不大,做好做壞反正是集體的??稍诩依锍鲅笙?,就直接涉及每個人的切身利益。大家商量,去請夢成當生活顧問。四個知青一起在自己家里打打鬧鬧、生活了一年多,突然搬走了,讓夢成心里空蕩蕩的,很不習慣,自然樂意當老師。

夢成教他們干農活,做飯炒菜。他們幫夢成排練文娛節目,成天來來往往,還常常留夢成一塊住宿。知青從城里帶回來的好東西,夢成在一起分享的同時,也受到不少誘惑。一晃,就是兩年多,夢成同他們已經難分難舍。

殷家人聽到了風言風語,四次托媒人登門談兩家婚事,但四次遭夢成拒絕。父母催促再三,都不管用。最后夢成只好向父母“攤牌”:自從我到縣城讀書后,我就下決心要嫁給城里人。我夢成不比城里姑娘少個鼻子、少個耳朵,女孩子身上該有的,我都有,憑什么要我一輩子當個農村家庭主婦。她老老實實承認,已同插隊知青李衛東確定戀愛關系,而且關系很好,感情深厚,他決定要娶她。

父母雖有耳聞,但從女兒那里親口得知確切信息,怎么能接受。母親操起棍子就要打,父親氣得半天才說出話來:“我當初擔心‘引狼入室’,現在果不其然,我們向家什么時候丟過這樣的臉,叫我今后怎么見人啦!”

母親強壓心頭氣,勸說女兒:“殷家哪里不好,殷勤憨厚、誠實,勤快又體貼人,是個靠得住的男人。殷家真是個‘殷實戶’,家里有三四年的陳谷子,四五年的老臘肉,七八年的腌咸菜,不愁吃不愁穿,你過去后就是實際上的大兒媳婦,今后就會掌管這個家。另外,公婆喜歡你,為了娶你,兩年前就給你們布置好了新房,嫁妝也不要我們娘家辦,樣樣齊全,結婚禮物一樣不缺,你打起燈籠到處找,都難找到不要嫁妝的婆家!再說,李衛東是不錯,但我們農二哥高攀不起呀!再說城里人心眼多,說變心就變心。即使李衛東不變心,城里就是那么容易去的呀!如果那么容易去,所有農村女孩不早跑光,都跑到城里去了?!?

“殷家再好,能比得上重慶大城市?上次我送娟娟回城上班,到衛東家去看了,衛東的父親是個副師長,家是樓上樓下的獨家小院,還有勤務兵、警衛兵。別說你一個殷家,就是十個、百個殷家也比不上李家?!?

“李家一千個好,一萬個好,那是人家的命中注定好。奈何你夢成前輩子沒積德,閻王不讓你好。你當初投胎就投錯了,投胎就投到了農二哥家,就注定該當一輩子農民,你就得認這個命。生就只有八角米,走遍天下不滿升!”媽媽苦口婆心地勸說。

夢成說:“難道我就這樣的認命?我不管,是火坑我也要跳一回,大不了早死早投胎,我就不相信,我下輩子還是農民!”

恰在殷家催婚期間,衛東參軍的通知書已下達。夢成要同衛東去重慶,衛東沒有拒絕,同意她一塊回去,向李家父母講明他們之間關系,爭取結了婚再到部隊。

遇到夢成這頭犟牛,父母拿她真沒辦法。深不得,淺不得,又怕出事,只好由著她的性子去。

夢成幫助衛東扛著一個大包,手里提著自己的一個小包,她沒有向父母告別。母親氣得狠狠地罵:“你走,你走了就永遠別回這個家!”父母待在屋里,連目送也沒有給一個。走到半路上,夢成停了下來,環顧了一下群山,似乎在說:再見了,川主公社;再見了,半坡大隊;再見了,向家老屋!

這次來到李家,夢成同第一次來時的心情完全不同。第一次是帶著驚喜、羨慕,因為當時她還是局外人。這一次是帶著八分幸運、自豪、高興而來,因為自己很快就是這個家里的一員了。

當天晚上,衛東上樓單獨向父母講明他同夢成的關系,希望得到父母的同意。父母的回答很簡單干脆:不可能!隨后下樓來,喊著衛東夢成說:“剛才衛東給我們講,想同你夢成結婚,我們已經告訴他,這簡直是異想天開。上次你夢成來我家,受到熱情接待,完全是我們全家人感激你們向家關照了衛東三四年,說明我們李家不是無情無義的人,你就以為我們喜歡上了你,簡直有點自作多情。我明白告訴你夢成,別做白日夢,這是永遠不可能的事,就是我們李衛東打光棍,也不會娶你這個農家女。我也要警告你衛東,你要同夢成結婚,就回開州縣去跟她當一輩子農民。你要想回城市,我們李家永遠不可能收留她,永遠不想見到她,你好好掂量,自己選擇?!?

夢成的鐵姑娘精神,陡然消失得無蹤無影。她近乎哀求地對衛東母親何倩說:“何阿姨,我和衛東是真心相愛的呀。再說,我們已經是事實上的夫妻了?!?

“你說這話真不害臊,誰知你們是真心相愛,還是逢場作戲。難道你一個女孩子自己沒有把管,不自重,見個男人就脫褲子……”

氣得夢成跳起來,拿起茶杯就往客廳摔,“你問問你們衛東,是我主動脫褲子請他搞?你也是女人,你這話是不是也在糟蹋自己?你嫌我是農民,老鴉嫌豬黑,你也才剛剛隨軍七八年,脫掉農皮才幾天,成了官太太就忘了自己曾經也是農民。你們家的李叔,原來不也是農民?我夢成老實告訴你姓何的,李衛東搞了女人又不負責任,是要付出代價的,我們半坡六隊的隊長搞了女知青,剛剛才宣判,判了勞改十五年!”

“別說十五年,還有被槍斃的呢,這叫人有人不同。城市知識青年有政策,有國法保護。別以為你讀了兩年書就是知青了,你永遠也脫不了農民皮。你看有哪條哪款保護農民?我相信不是李衛東強奸的你,肯定是你夢成想當城里人,主動勾引我們衛東。送貨上門,不搞白不搞,搞了你怎么樣,搞了活該,算你倒霉!再說,搞農村女孩的只有他李衛東一個嗎,哪一個受到處理的?”

夢成想了想,確實拿不出例子來,態度又軟下來,想用最后一張王牌打動李家,“何阿姨,我實話告訴你吧,我已經懷上了,有了你們李家的骨肉!”

聽著夢成這句話,在場的何倩、李副師長李偉、保姆和衛東四人,都面面相覷,一言不發。過會兒,何倩招呼李偉、保姆進屋里討論對策。

何倩和保姆出來,李父沒有再露面。何說:“向夢成,你是不是懷上了孩子,是不是衛東的孩子,我們怎么知道。口說無憑,到醫院去檢查,醫生說了算,如果是懷上了衛東的孩子,一切都好說。如果不是,休想賴倒李家?!?

聽了這話,夢成以為懷上孩子這張“王牌”是根救命稻草,肯定管用,有一種云開日出的感覺,憧憬著在李家的好生活。

第二天大早,何倩笑瞇瞇走進屋對夢成說:“醫院我們都聯系好了,今天就去檢查檢查?!?

“謝謝何阿姨!”何倩和保姆陪她坐著部隊的小車,來到部隊醫院。夢成心情特好。

診斷室已經有幾位穿白大褂的軍醫,早已在提前等候。夢成第一次感受到,當大官的可以呼風喚雨,當個他們家庭成員的感覺,真好!

“姑娘,忍著點,一會兒就好”,夢成點點頭。末了,醫生對夢成說:“小心點,半年內不能再懷孕?!?

在回家的路上,夢成一直在想,檢查懷沒懷孕,怎么會那么疼痛呢?醫生為什么要叫我忍著點,還有,醫生為什么說半年內不能再懷孕,我不是明明已經懷了孕嗎?夢成心里一直在打鼓。

一周以后,夢成身體一直不正常。這時,夢成要向姓何的討個說法。

“實話告訴你吧,留下這個孽種就是我們李家的禍根,打下這個孩子免得你要挾我們,讓你斷了癡心妄想。你好好想想,未婚先孕張揚出去,對你女孩有什么好處。你就算吃回啞巴虧,也會保護自己的名聲。部隊醫院可以保密,只有你知我知,休息保養幾天,我們給你買張車票回老家去,再同殷家和好?!?

夢成氣得吼鬧起來:“李衛東你給我滾出來,是個男人就應該敢作敢為。你竟敢同家人合謀,欺騙欺壓我們農村弱女子。你們休想把我趕出李家門,我死也要死在李家,當個冤死鬼,讓冤魂纏住李家人,全家人不得安寧!”

“衛東今天啟程到部隊去了,你就到天涯海角去找吧,反正是他惹的禍。姓向的,我也明白地告訴你,你用不著拿死來威脅我,你以為你一個農民的命有多貴重,你想自殺就自殺,我們大不了花點錢給你買個棺材,還能怎么樣?”

夢成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真想一死百了。但她馬上意識到,一個農村女孩在大官家里“自殺”,對他們肯定無足輕重。命是自己的,我憑什么要死,我要同他們斗到底。

“你們休想我自殺,我哪兒也不去找,反正和尚走了有廟在,貪官走了有衙門在,反正你們家有吃的有喝的有住的?!?

李家自知理虧,一是兒子不該拈花惹草,二是不該欺騙夢成做人流,接下來的半個月他們照例管吃管住,反正他們這樣的家庭不在乎多一口人吃,多一個人住。

盡管李家人的臉色難看,但考慮自己已無退路,夢成也就忍氣吞聲在李家待著。

時間到了一個月,夢成還沒離開的樣子。李家人想,短暫住個十天半個月的無所謂,長期住個外人像什么話。何倩和保姆輪番勸導,都無濟于事。保姆出主意:能不能讓夢成從人間消失?李副師長聽了這話,大光其火,“開什么國際玩笑,一個大活人光天化日下來到了李家,怎么會消失。你沒看到人家天天關在屋里寫東西,說不定早已記錄下來,遞出去了,你們敢把她怎么樣?姓向的命不值錢,我們的命值錢啦,我的職位值錢啦,弄得不好,不僅會蛋打雞飛,還會把家人搭進去,我這個副師長來得容易嗎?何況,她哥哥在部隊好歹也是個團級干部,他也有門路往上通啦。再說,做人也要講良心,向家人關照了衛東三四年?!?

的確,夢成關在屋里寫,斷斷續續在記錄破碎的城市夢,受欺受辱的辛酸淚,還給家里寫了兩封信。信,都很簡短,都是說些李家條件很好,家人對她很好,她也很好之類的。

夢成在李家觀察動向,甚至想從通訊員送來的信件中,尋找李衛東部隊的地址。她想到部隊去鬧個魚死網破——你李衛東毀我的一生,我也要毀你的前途。李家各種渠道封鎖,她哪能得到半點信息,夢成心里罵道:李衛東的山盟海誓,原來也是騙局。他媽的天下男人都這樣,開始甜言蜜語,中間轟轟烈烈,到頭來是穿上褲子就不認人,受害的都是女人。

硬拼沒有效果,夢成改變了策略。從那以后,夢成不再鬧了,李家也不再趕了,相互雖然沒有好臉色,但相安無事。兩個月過去了,成天無事的夢成感到無聊,時不時幫助做點家務,李家也沒有拒絕。一天晚飯后,夢成走到何倩面前,膽怯而又親切喊了聲“何孃”。何倩是三個月來又一次聽到這個稱呼,心里暗暗一震,接著聽到夢成講:“何孃,現在我已無臉見父母和家人,無臉見家鄉人,無路可走、無家可歸了。要怪,只怪我當初一心想高攀,現在想起來還是我媽說得對:生就只有斗米,走遍天下不滿升。我沒有緣分做你兒媳,不應該怪你們,就請你同情我,收留我在你家當個用人,好不好,我求求你了,家務活我都能干。何孃,我求求你!”聽了夢成的哀求,何倩的心一下就軟下來,回答說:“你雖是個農村姑娘,好歹也是個高中生,哪能讓你當個保姆,當保姆也上不了城市戶口。再說,一個軍隊干部家里住個黑人黑戶口,那怎么行,我們老李也不好向上級交代呀!”何倩停了停又說,“是我們家衛東對不起你,讓我慢慢來想辦法?!?

李家一直在想辦法擺平這件事。一天,何倩突然想起趙勇來,趙勇是李偉以前的通信員兼警衛員,后來下連隊當了連長,在搞實彈訓練中,為救新兵自己受傷殘疾,現在安置在榮軍院。李偉開初覺得不妥,后來又覺得是件兩全其美的事,這樣既可以照顧趙勇后半生的生活,還可以幫助夢成實現當城里人的愿望。

鳳落羽毛不如雞。夢成自知已成為“處理品”,同意與趙勇見面。

坐在輪椅上的趙勇見面的第一句就說“我的情況你是知道的”,夢成的第一句話同樣是“我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夢成心里說,烏鴉哪能嫌豬黑?

“我這個樣子要拖累你一輩子,真不忍心啊。再說,我身上已經少了‘零件’,連生育能力都沒有了,甚至連過正常的夫妻生活也難?!壁w勇很自愧地說。

夢成答得也很干脆:“只要我們人好,有沒有生育我不在乎,我已經是‘處理品’、‘二手貨’了,還在乎什么。結婚的體驗我已有過,男女之間就那么一回事。有人終身不嫁不娶,也沒有要死要活的,照樣過了一輩子。只要你不嫌棄我,肯收留我,咱倆相依為命,我會好好照顧你一輩子的?!?

趙勇聽了夢成坦誠的自嘲,聯想到自己的經歷,引起一陣辛酸:一個漂亮有文化的農村姑娘,就因為想當城里人,竟然弄到這個地步。但有什么辦法,農村人要走出農村,除了考上大學、參軍提干,就只有嫁人。我要不是在部隊拼命表現,提干穿上了四個兜的軍裝,也早就回到農村去修地球了。而夢成本來可以通過考大學跳農門的,但“文化大革命”大學停辦,她連高考的機會都沒有,唯一的指望就是嫁人,竟然弄成這個樣子。

在李家的撮合和傷殘軍人療養院的支持下,趙勇同夢成成了合法夫妻。夢成離開李家那天,何倩親自參與做菜,幾個月沒同桌吃過飯的李副師長,也一同舉起了酒杯,為夢成餞行。李副師長派小車,在何倩的陪同下,把夢成送到榮軍院,還為他們舉辦了簡樸的婚禮。隨后,榮軍院的同志告訴夢成:“國家對城市戶籍和商品糧供應政策管理很嚴格,可能要較長一段時間才能批下來,希望你耐心等待?!边@倒是實話,不過背后的另一個用意,是考察夢成對趙勇承諾是真的,還是權宜之計,是不是騙到了城市戶口就拋棄趙勇。

夢成爽朗地回答:“沒關系,總不會再等二十四年吧!”

送走客人,夢成回到趙勇房間,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盡管只有十多平方米,畢竟是一個可以安身的家,一個比較安全的避風港。

夢成給家里寫了第三封信,也比較簡短,告訴爸媽,我已經結了婚,一切都很好,請不要掛念,請父母自己多保重。夢成還給殷勤寫了封簡短的道歉信,托父母轉交。

得到夢成已經結了婚的消息,向安隆只好和老伴拿著夢成的道歉信,厚著臉皮,一起到殷家,賠了一千個不是,一萬個對不起,加倍退還了彩禮。

夢成一心盯著城里,盯著李衛東家,卻有好幾個女孩子盯著殷家,爭取當個替補隊員。最后,一個叫汪英的女孩如愿以償當選,訂婚十天就當上了殷勤的老婆。殷勤為等夢成,已熬到三十,再也拖不起了;汪英雖剛滿二十歲,但怕夜長夢多,不愿久拖;新房布置好幾年,虛位以待,不需要再準備。萬事俱備,來了個速戰速決。有人說,男大一枝花,女大是冤家,殷勤十有八九是個怕老婆的“耳朵”。

夢成專心致志的伺候老公。一個人的供應糧兩個人吃,有些緊張,但夢成會想辦法,買些蔬菜代用湊合,比在農村強多了。

夢成的表現讓老公甜在心里,也讓街道鄰居和安置辦的領導看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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