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安隆一家對下鄉知青的熱情照顧,除了李衛東,其他人都對向家有感情回報。寧靜回到重慶不久,給夢功提供一條了信息:販運土豆到重慶賺取差價。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賺到了比生產隊勞動一年還多的收入。夢功開始意識到闖市場做生意是條好路子,難怪有人說“要想富得快,莊稼加買賣”。于是,他隨后偷偷摸摸做起了買賣羊肉的生意,搞起了糧票、布票、油票等各種票證的地下買賣。后來他自我調侃說:要是我當初一直堅持做生意不轉向,如果沒有進監獄,肯定已經成了大款。
寧靜重新抓住了夢學,其心情就不用說了。為感謝夢功、夢響經常為她提供夢學的情報,寧靜給夢響捎去了一條特別好看的紗巾。她給夢功提供了一條轉手賺差價的信息,說運送一車土豆到重慶,能輕輕松松賺一兩百元,還承諾招待他吃重慶火鍋。
原來,寧靜因等夢學的答復,兩次錯過了到車間當工人的機會。這次廠知青辦對寧靜父母說,前兩次給了寧靜的車間工人指標,你們自己放棄了,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搞特殊,何況現在的指標越來越少了,要回重慶只能安在廠里的勞動服務公司,屬于大集體性質。如果愿意就可以辦手續,要等也可以,但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寧靜父母自知理虧,不好意思同知青辦領導討價還價。心想,大集體雖然在廠里屬二等公民,但也比當農民強十倍。
在工廠,生產車間當然是第一線,而服務公司理所當然屬二線,搞些后勤保障工作。寧靜到公司被分工搞采購。她在農村生活六年多,當然知道半坡村產土豆。給夢功出主意倒賣土豆,是一舉兩得,既還了夢功的情,又在公司掙了表現。
夢功對寧靜提供的消息,如獲至寶——只需四五天時間,就可掙一兩百元錢,比在生產隊集體勞動一年的收入還多。憑他的個性,完全可以不要更多的人知道就能完成。但有兩道坎擺在他面前,一是父親是生產隊長,大小也是個官,大哥走時還再三叮囑他執行國家政策;二是收購土豆要將近五百多元本錢,錢從哪兒來?
晚飯后,很難得坐下來同父母聊天的夢功居然主動找父母拉家常,他扯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反而引起父母的懷疑。父親便開門見山地說:“夢功,你今晚究竟想說什么,別來那么多彎彎繞。”見父親很爽快,夢功就把寧靜來信的內容和自己轉運土豆的設想,一一說出來。他還向父親算了一下細賬:我們這里的土豆是八分錢一斤,重慶那邊愿意給一角五分的價錢,每噸土豆一公里的運費是一角九分錢,四噸的解放牌卡車可裝五噸,才四百多元。
無論夢功說得怎么有勁,父親母親都堅決反對:首先,這是倒手行為,政策不允許,其次是錢從哪兒來,萬一被沒收,雞飛蛋打,不僅不能賺錢,反而把老本都賠進去了,“如果給你定個投機倒把罪名,把你關起了,眼看家里只有你一個年輕男勞動力,叫我們怎么辦,叫人家怎么看向家,怎么看隊長,怎么看軍人家屬。”夢功也據理力爭,“國家規定不準搞投機倒把,不準搞轉手買賣,都是指國家生產的工業品,咱們農民在土地上種的土豆又不是鴉片,又不是販賣武器彈藥,自產自銷,有多大的違法。”見兒子說的有些道理,向安隆又轉口問道:“向夢功,你錢從哪兒來?”“我去借。”父親聽后,沉吟半天,說:“你到哪里去借到這么多錢,家里所有的錢就兩百元,借給你墊一半運費。我給你出個主意,社員賣土豆時,只要你稱好秤,記好賬,四五天回來就付清款,他們是不在乎的。”
這一下就讓夢功開了竅,心想:“姜還是老的辣。”
土豆收購好后,運輸的時候為了盡量減少麻煩,夢功自己坐在貨車司機旁邊,連夜行車趕路。誰知在離重慶市不遠的長壽縣城,被檢查站攔住了,連人帶車被扣留住。“為什么要長途販運土豆,這完全是投機倒把行為!”
“我幫社員做好事,方便群眾代賣,他們每家十斤二十斤土豆既不方便進城,也免得為此耽誤生產隊的集體生產。”
執勤的監管人員又追問:“弄到什么地方去賣,知不知道這是擾亂社會主義市場管理的行為?”
“我不是拿到市場去賣,是同嘉陵廠勞動服務公司聯系,他們以平價收購后分發給職工。”
“有證明沒有?”
“沒有。”“怎么聯系上的?”
夢功接著說:“是一個重慶知青在我們那里落過戶,而今回廠在服務公司工作,想為我們農民和廠里職工辦點好事。”
“那好,你就到嘉陵廠服務公司去開個證明,把那個知青也叫來,寫個書面說明!”
幸好,長壽縣離重慶只有百來公里,夢功趕客車來回只花了一天。市管人員叫夢功和寧靜分頭寫材料,然后對照兩人的口供是否有矛盾之處。夢功和寧靜滿以為這樣可以過關,但哪知又有人說:“有了嘉陵廠的證明,沒有開州縣川主公社的證明,怎能說明是幫社員代賣?”因此要夢功回去開當地的證明。
夢功心想,長壽縣往返開州縣需要兩天,再則鬧到公社去更加麻煩。他靈機一動,把挎包里的記賬本拿出來請監管人員看,“你們看吳宇家三十斤,殷實家二十五斤……幫他們賣了才回去給錢。”這下,監管人員才確信無疑。幾個人進去商量一會兒后,決定做如下處理:鑒于土豆確屬農民產品集中自銷,不做罰款處罰,但舍近求遠的做法,實屬長途販運行為,但不屬投機倒把,為了防止沖擊城市市場,土豆按開州縣市場當地每斤八分的價格計算,外加三百五十元運輸費,交長壽縣飲食蔬菜公司處理。
夢功口里不服,心中暗喜——結果遭得沒想象的那么慘。原本是記賒欠的記賬本,現在卻成了代賣的功勞簿,真是謝天謝地。他同寧靜總結經驗教訓,兩人不約而同地從監管人員幾次強調公章證明一事中,感到在“公”字當道的年代,“公章”的作用特別神奇。在人情社會,搞個公章證明還難嗎?夢功回到公社,很快就拿到了蓋了鮮紅公章的證明。
初次販運,夢功除了賠汽車兩天的停運損失費外,還有誤工費,但收獲了怎么憑借人民公社公章的威力,鉆政策空子的經驗,學會了怎樣去打通人際關系。此后,夢功繼續販運土豆到重慶。后來,夢功感到一個人奔波的確有些累,于是把大嫂的幺弟吳明叫上,讓他多多少少也掙點錢,何況吳明也比較聰明,是個好幫手。他們后來又運了五車土豆,扣除第一次虧損外,凈賺了一千多元。夢功從來沒有見到這么多的錢,也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他拿三百元錢感謝寧靜,寧靜說:“我都快成你的嫂子了,還用得著嗎?今后都是一家人了,應該互相支持,互相關心。要不是一家人,我也絕不會答應去幫你找到你姐,帶你去見她。今后有什么事需要我的,盡管說。”
夢功販運土豆到重慶,父母多次下令,要他去看看夢成,要他轉告姐姐,走了快五年了,也不回來看看父母,真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四年不認爹和娘啦。
夢功為姐辯護:“你們這樣說就冤枉我們姐了,誰都知道姐姐是個孝順女。你們不記得呀,自然災害年代,姐姐在縣里讀初中,每月只有十七斤供應糧,本來自己都吃不飽,她每周星期六回家,還要省兩頓的米飯提回來,放些蔬菜煮成湯湯飯,一家人都吃得樂哈哈的。那年月,我天天都盼星期六,天天都盼姐姐回來。”
媽媽說:“那倒也是。但不管怎么說,再忙,四五年了,單位也應該準個探親假呀,不知為什么她不回家,反正你去轉告我的話。”
夢功實在沒法推脫,加之他也想看看姐姐,就找到了寧靜帶路。寧靜開初總是推來推去,她開玩笑地說:“你姐姐現在已經是城里人了,而且住在將軍府,是你這個農民能隨隨便便見的呀!”寧靜說完凄然地一笑。她后來實在沒法,才同意引夢功去見姐姐。
姐弟一見面,兩個都傻了眼,姐姐為弟弟的突然闖來不安,弟弟為姐姐的住家驚恐:這哪是什么將軍府,這明明白白是菜園壩火車站附近的吊腳樓,地地道道的貧民窟。
看到弟弟的表情,夢成只是淡淡地說:“其實我的情況哥哥早就知道了,只是我求他為我保密。我這叫自作自受。這就是想當城里人付出的代價,我也無怨無悔,不是一切都過來了嘛。但也說明一個道理,凡事不能強求,強求是要受到懲罰的。”
夢成見弟弟一直望著墻上一老一少的遺像,便把近年情況介紹了一遍:“單是李家人嫌棄我是農村人,也就算了,可李衛東到后來也躲了,連人影也見不著,原來他是逢場作戲,欺騙我的感情。李家把我當處理品轉嫁給趙勇。幸虧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趙勇接納了我,我才在城里站住了腳。我感激趙勇,趙勇也感激我。我找到人生的歸宿,他找到了精神港灣,我們很快樂,很開心。可他原來沒有思想準備,沒有想到身體康復的過程很慢,體質和心理的恢復都不理想。他對我們這有名無實的夫妻生活,感到非常自責,幾次動員我離開他。他越這樣,我越覺得他是天底下的大好人,我就越細心地照顧他,從不離開他半步。我越這樣,也越引起他的不安,認為三十來歲的能干女人被他耽誤了,到后來他的話也很少,整天悶著。看到這種情況,我鼓勵他拿出當年救士兵的軍人的意志來,勇于面對命運挑戰,絕不能干什么傻事。其實,他憋著也很難受。大概是慪氣傷肝的緣故,不久他得了肝炎,后來又轉成肝硬化,一年前死于肝癌。肝癌晚期是痛苦的,可他是笑著離開我的。這說明,我對得起趙勇,尤其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半年前,又送走了他癱瘓了兩年的老爹。”
夢成話題一轉,又對寧靜說:“不知你在我們家鄉插隊六年多,聽到這樣一句俗話沒有,那就是:‘生就只有八兩命,走遍天下不滿升。’這話我信了,在我身上得到驗證,這就叫報應。你看嘛,我遇到的第一個男人是逢場作戲,有性無愛;第二個男人是有愛無性。三十多歲送走了老公,接下來又送走了老人公。真是‘福不雙降,禍不單行’,女人的不幸,才是真不幸。”
看到寧靜已是眼淚汪汪,夢成趕快轉開話題,“唉,不說這些了,你同夢學的事情怎么樣了?”
“這次我專程到北京抓住了他,他跑不了了,他也不想跑了。”
“那好,你和夢學很般配,你很不錯。夢學除了是生在農村外,其他都不錯。他是個既有事業心,又有家庭責任感的男人,值得托付。姐祝你們幸福!”
寧靜問夢成:“姐,你才三十多一點,你今后怎么辦?”
夢成回答說:“我伺候趙勇父子,左鄰右舍都看在眼里,記在心上,街道社區活動我也積極參加,大家對我的評價都不錯。趙勇走后,居委會讓我當治保主任,也說我工作很負責。前段時間,區街道辦事處領導說我有工作能力,有魄力,又認真負責,早已融入了居民之中,現在又無家庭牽掛,動員我來當居委會主任。我已推辭了幾次,可能再推就有些不近情理了。我考慮,當就當嘛,反正不做事我不習慣。我準備在上任之前回趟家,把這幾年的事,向爸媽老老實實講清楚,承認個人的婚姻是失敗的,我對不起他們。但能在大城市里扎下根來,也算成功的。整體來講,很難說是對還是錯。”
寧靜又追問:“那你就一個人過一輩子?”
夢成說:“那也不一定,人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可我現在也感到,單身女人也難得清靜。上門介紹的有幾個,毛遂自薦的也有。其中區復退軍人安置辦的副主任何良,在部隊是個副團職干部,剛過四十歲,一年前愛人生病去世后,他要求回老家工作。經人介紹后,我們接觸過幾次,都覺得對方人品不錯。如果要再選擇,他很可能就是我最后的歸宿。”她接著又自嘲地說,“我接觸的第一個男人是軍人家庭和準軍人,第二個男人是傷殘復退榮譽軍人,第三個男人又是復員退伍軍人,簡直同軍人有不解之緣,躲都躲不開。”
聽了夢成的介紹,寧靜和夢功都給姐姐建議,四五年都過去了,何必在乎早幾天遲幾天,把個人大事辦了,夫妻雙雙把家還,免得父母牽腸掛肚,也讓他們放心。
告別時,夢成叫弟弟代她向爸媽問好,并說:“我的情況,你可以向爸媽吹個風,免得到時他們感到突然。三年前,我叫哥哥保密,但長期隱瞞也沒有必要,親情畢竟重于臉面,該說實話了。”
半個月后,離別老家五年的夢成回家了。夢功他們離開重慶后,經反復考慮、權衡,夢成選擇了何良。夫妻倆一同回家,沒有提前告訴家里人日期。夢成心想,走時鬧了不小的風波,現在也不是衣錦還鄉,何必那么張揚。但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走土路步行十多華里,卻不是件輕松的事。他們一路停停走走,走走停停,多虧何良在部隊摸爬滾打過,體力還行。
殷勤家是夢成回家的必經之道,夢成原本想加快步伐閃過殷家,不想何良見到眼前有石凳,迫不及待擱下東西休息。天下竟有那么湊巧的事,恰在這時,正坐在院壩編竹活的殷勤,同夢成四眼相對。夢成有些尷尬,一時說不出話來,倒是殷勤先打招呼,打破了僵局。夢成轉身給何良介紹,這就是我給你講過的殷勤。然后又向殷勤介紹,這是老何,他叫何良。殷勤說,怎么沒叫夢功他們來接你們。夢成說,客車不像火車、飛機準時,誰知道什么時候到。如果要寫信告訴他們,說不定人到了信還沒到。
殷勤說,“你們也累了,我幫你們送一下,反正不遠”,邊說邊動起手來。殷勤肩上挎一個,兩手各提一包東西,大步走在前面。到了夢成家院壩邊,殷勤大聲喊:向叔,你們家來客了,邊說邊把東西放在階沿下。向安隆招呼他坐一會再走,何良準備遞支煙,抓把大白兔糖給他,可他很快溜走了。他邊小跑邊說,我還有事,你們一家人好好聊。看到眼下的情景,何良心想,名如其人,殷勤的確是熱情、厚道又很勤快的人啊。
殷勤剛跑回自家院壩邊,就被老婆汪英劈頭蓋臉地罵來:“我剛看到你那樣子,你好像對那個夢成還很舍不得呀,人家把你賣了,還幫助人家數錢,把你甩了還巴結人家,幫忙提東西,真是沒出息,沒骨氣。”
殷勤笑嘻嘻地回答:“話別說得那么難聽嘛,如果當初夢成嫁給了我,你汪英現在同我殷勤,還有什么關系?你應該感謝人家夢成,是她騰出了位置,你才有機會當上遞補嫁給我,你也才有機會把我訓練成地地道道的耳朵。你看,現在人家也好,我們一家也好,這叫人各有志,趁早各行其道,不是更好。再說,我們家老幺殷智,不是正在追向家幺妹夢響嗎?說不定殷向兩家,還會成親戚,做事不能那么絕,不是親戚,還是鄰居嘛。”幾句話,說得汪英再無言可答。
是啊,殷勤表現得很豁達,因為他知道,他殷勤有天大的本事,也改變不了夢成的命運。夢成做出另外的選擇,也無可指責,“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這是常識。“強扭的瓜不甜”,他憑什么非要把夢成跟自己綁在一起,死守窮山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