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惠安館的小桂子(1)
- 城南舊事(部編版語文教材配套閱讀名著書系)
- 林海音
- 16648字
- 2020-07-27 18:31:16
名師導讀
小英子在新居所安定下來,開始關注周圍的人與事。不遠處有個惠安館,館里有一位被人們稱為“瘋子”的年輕漂亮的女子。在英子眼里,這個女子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她是怎么“瘋”的?英子和她之間會有怎樣的故事發生?讓我們耐心傾聽英子的敘說。
一
太陽從大玻璃窗透進來,照到大白紙糊的墻上,照到三屜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來了。我醒了,還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陽光里飛舞著的許多小小的、小小的塵埃。宋媽過來撣窗臺,撣桌子,隨著雞毛撣子的舞動,那道陽光里的塵埃加多了,飛舞得更熱鬧了。我趕忙拉起被來蒙住臉,是怕塵埃把我嗆得咳嗽。
宋媽的雞毛撣子輪到來撣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撣到了,撣子把兒碰在床欄上,格格地響。我想罵她,但她倒先說話了:
“還沒睡夠哪!”說著,她把我的被子大掀開來,我穿著絨褂褲的身體整個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兩個噴嚏。她強迫我起來,給我穿衣服。印花斜紋布的棉襖棉褲,都是新做的;棉褲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夠多厚了。
媽正坐在爐子邊梳頭,傾著身子,一大把頭發從后脖子順過來,她就用篦子篦呀篦呀的。爐子上是一瓶玫瑰色的發油,天氣冷,油凝住了,總要放在爐子上化一化才能搽。
【名師點評:說明媽媽是個愛美而情趣高雅的人,與宋媽形成鮮明對比。】
窗外很明亮,干禿的樹枝上落著幾只不怕冷的小鳥。我在想,什么時候那樹上才能長滿葉子呢?這是我們在北京過的第一個冬天。
媽媽還說不好北京話,她正在告訴宋媽,今天買什么菜。媽不會說“買一斤豬肉,不要太肥”,她說:“買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媽媽梳完了頭,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頭發上,也給我梳了兩條辮子。
我看宋媽提著籃子要出去了,連忙喊住她:
“宋媽,我跟你去買菜。”
宋媽說:“你不怕惠難館的瘋子?”
我們家的人,口音都不一樣。宋媽是順義縣的人,她也說不好北京話,她說成“惠難館”,媽說成“灰娃館”,爸說成“飛安館”,我隨著胡同里的孩子說“惠安館”,到底哪一個對,我也不知道。
我為什么要怕惠安館的瘋子?她昨天還沖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媽緊緊拉我的手,我就會走過去看她,跟她說話了。
【思考探究:小英子為什么不怕惠安館的瘋子?】
惠安館在我們這條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層石臺階上去,就是兩扇大黑門凹進去,門上橫著一塊匾,路過的時候爸爸教我念過:“飛安會館。”爸說里面住的都是從“飛安”那個地方來的學生,像叔叔一樣,在大學里念書。
“也在北京大學?”我問爸爸。
“北京的大學多著呢,還有清華大學呀!燕京大學呀!”
“可以不可以到飛安——不,惠安館里找叔叔們玩一玩?”
“做唔得!做唔得!”我知道,我無論要求什么事,爸終歸要拿這句客家話來拒絕我。我想總有一天我要邁上那三層臺階,走進那黑洞洞的大門里去的。
惠安館的瘋子我看見好幾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門口,宋媽或者媽就趕快捏緊我的手,輕輕說:“瘋子!”我們就擦著墻邊走過去,我如果要回頭再張望一下,她們就用力拉我的胳膊制止我。其實那瘋子還不就是個梳著油松大辮子的大姑娘,像張家李家大姑娘一樣!她總是倚著門墻站著,看來來往往過路的人。
【名師點評:粗筆勾勒出“瘋子”的特點,強調她與正常人沒什么兩樣。宋媽、媽媽的緊張和“我”的不在乎形成鮮明的對比。】
是昨天,我跟著媽媽到騾馬市的佛照樓去買東西,媽是去買搽臉的鴨蛋粉,我呢,就是愛吃那里的八珍梅。我們從騾馬市大街回來,穿過魏染胡同、西草廠,到了椿樹胡同的井窩子,井窩子斜對面就是我們住的這條胡同。剛一進胡同,我就看見惠安館的瘋子了,她穿一件絳紫色的棉襖,黑絨的毛窩,頭上留著一排劉海兒,辮子上扎的是大紅絨繩。她正把大辮子甩到前面來,兩手玩弄著辮梢,愣愣地看著對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樹枝子上有幾只烏鴉,胡同里沒什么人。
媽正低頭嘴里念叨著,準是在算她今天共買了多少錢的東西,好跟無事不操心的爸爸報賬,所以媽沒留神她已經走到了“灰娃館”。我跟在媽的后面,一直看瘋子,竟忘了走路。這時瘋子的眼光從洋槐上落下來,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動地盯著我,好像要在我的臉上找什么。她的臉白得發青,鼻子尖有點紅,大概是冷風吹凍的,尖尖的下巴,兩片薄嘴唇緊緊地閉著。忽然她的嘴唇動了,眼睛也眨了兩下,帶著笑,好像要說話,弄著辮梢的手也向我伸出來,招我過去呢。不知怎么,我渾身大大地打了一個寒戰,跟著,我就隨著她的招手和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媽回過頭來了,突然把我一拉:
【思考探究:這段文字從哪些方面對惠安館的瘋子進行了描寫?寫出了描寫對象的什么特點?】
“怎么啦,你?”
“嗯?”我有點迷糊。媽看了瘋子一眼,說:
“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媽使勁拖拉著。
回到家來,我心里還惦念著瘋子的那副模樣兒。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嗎?如果我跟她說話——我說:“嘿!”她會怎么樣呢?我愣愣地想著,懶得吃晚飯,實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飯后,媽對宋媽說:
“英子一定嚇著了。”然后給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鉆被窩睡覺。
這時,我的辮子梳好了,追了宋媽去買菜,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著。她的那條惡心的大黑棉褲,那么厚,那么肥,褲腳綁著。別人告訴媽說,北京的老媽子很會偷東西,她們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順著褲腰裝進褲兜子,剛好落到綁著的褲腳管里,不會漏出來。我在想,宋媽的肥褲腳里,不知道有沒有我家的白米?
【名師點評:孩子的猜想與眾不同,叫人忍俊不禁。不但說宋媽的大黑棉褲“惡心”,還把她的行為想得那么“惡心”,實在是小英子惱了宋媽——憑什么不許“我”看瘋子,而她自己卻愛看,還愛打聽瘋子的事?】
經過惠安館,我向里面看了一下,黑門大開著,門道里有一個煤球爐子,那瘋子的媽媽和爸爸正在爐邊煮什么,大家都管瘋子的爸爸叫“長班老王”,長班就是給會館看門的,他們住在最臨街的一間屋子。宋媽雖然不許我看瘋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愛看,還愛打聽瘋子的事,只是不許我聽我看就是了。宋媽這時也向惠安館里看,正好瘋子的媽媽抬起頭來,她和宋媽兩人同時說:“吃了嗎?您!”爸爸說北京人一天到晚閑著沒有事,不管什么時候見面都問吃了沒有。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幾步,就是井窩子,這里滿地是水,有的地方結成薄薄的冰,獨輪水車來一輛去一輛,他們扭著屁股推車,車子吱吱吜吜地響,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窩子有兩個人正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來倒在一個好大的水槽里,推水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窩子旁住著一個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兒。
我這時停在井窩子旁邊不走了,對宋媽說:
“宋媽,你去買菜,我等妞兒。”
妞兒,我第一次是在油鹽店看見她的。那天她兩只手端了兩個碗,拿了一大枚,又買醬,又買醋,又買蔥,伙計還逗著說:“妞兒,唱一段才許你走!”妞兒眼里含著淚,手搖晃著,醋都要灑了。我有說不出的氣惱,一下竄到妞兒身旁,叉著腰問他們:
【名師點評:既寫出了妞兒的辛苦,也點明了她的身份。顯示出“我”正直且尚未被世俗觀念污染的思想特征。】
“憑什么?”
就這樣,我認識了妞兒。
妞兒只有一條辮子,又黃又短,像媽在土地廟給我買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見妞兒,是我在井窩子旁邊看打水。她過來了,一聲不響地站在我身邊,我們相對著笑了笑,不知道說什么好。等一會兒,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條小黃辮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著后面,低低的聲音說:
“你就住在那條胡同里?”
“嗯。”我說。
“第幾個門?”
我伸出手指頭來算了算:
“一,二,三,四,第四個門。到我們家來玩兒。”她搖頭說:“你們胡同里有瘋子,媽不叫我去。”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
她仍然是笑笑的搖搖頭。
妞兒一笑,眼底下鼻子兩邊的肉就會有兩個小漩渦,很好看,可是宋媽竟跟油鹽店的掌柜說:
“這孩子長得俊倒是俊,就是有點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著,你看,眼底下有兩個淚坑兒。”
我心里可是有說不出的喜歡她,喜歡她那么溫和,不像我一急宋媽就罵我的:“又跳?又跳?小暴雷。”那天她跟我在井窩子邊站了一會兒,就小聲地說:“我要回去了,我爹等著我吊嗓子。趕明兒見!”
我在井窩子旁跟妞兒見過幾次面了,只要看見紅棉襖褲從那邊閃過來,我就滿心的高興,可是今天,等了好久都不見她出來,很失望,我的絨褂子口袋里還藏著一小包八珍梅,要給妞兒吃的。我摸摸,發熱了,包的紙都破爛了,黏乎乎的,宋媽洗衣服時,我還得挨她一頓罵。
我覺得很沒意思,往回家走,我本來想今天見著妞兒的話,就告訴她一個好主意,從橫胡同穿過到我家,就用不著經過惠安館,不用怕看見瘋子了。
我低頭這么想著,走到惠安館門口了。
“嘿!”
嚇了我一跳!正是瘋子。咬著下嘴唇,笑著看我。她的眼睛里透亮,一笑眼底下——就像宋媽說的,怎么也有兩個淚坑兒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由得對著她的眼神走上了臺階。太陽照在她的臉上,常常是蒼白的顏色,今天透著亮光了。她揣在短棉襖里的手,伸出來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軟。我這時看看胡同里,沒有一個人走過。真奇怪,我現在怕的不是瘋子,倒是怕人家看見我跟瘋子拉手了。
【名師點評:“瘋子”的舉動說明她喜歡孩子。“我”的心理說明了社會輿論的可怕。】
“幾歲了?”她問我。
“嗯——六歲。”
“六歲!”她很驚奇地叫了一聲,低下頭來,忽然撩起我的辮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么。
【思考探究:秀貞為什么“驚奇地叫了一聲”?她撩起小英子的辮子找什么?】
“不是。”她喃喃地自己說話,接著又問我:
“看見我們小桂子沒有?”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說什么。
這時大門里瘋子的媽媽出來了,皺著眉頭怪著急地說:
“秀貞,別把人家小姑娘嚇著呀!”又轉過臉來對我說:
“別聽她的,胡說呢!回去吧!等回頭你媽不放心。嗯——聽見沒有?”她說著,用手揚了揚,叫我回去。
我抬頭看著瘋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貞了。她拉著我的手,輕搖著,并不放開我。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氣,我對老的說:
“不!”
“小南蠻子兒!”秀貞的媽媽也笑了,輕輕地指點著我的腦門兒,這準是一句罵我的話,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氣對媽說“他們這些北仔鬼”是一樣的吧!
【名師點評:這話很準,小英子身上正有一股“蠻”勁兒呢。】
“在這兒玩不要緊,你家來了人找,可別賴是我們姑娘招的你。”
“我不說的啦!”何必這么囑咐我?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我都知道。像媽媽打了一只金鐲子,藏在她的小首飾箱里,我從來不會告訴爸爸。
“來!”秀貞拉著我往里走,我以為要到里面那一層一層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學的叔叔們玩呢,原來她把我帶進了他們住的門房。
【名師點評:巧設伏筆,秀貞就是因此而“瘋”的。】
屋里可不像我家里那么亮,玻璃窗小得很,臨窗一個大炕,炕中間擺了一張矮炕桌,上面堆著活計和針線盒子。秀貞從桌上拿起了一件沒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上左比右比,然后高興地對走進來的她媽媽說:
“媽,您瞧,我怎么說的,剛合適!那么就開領子吧。”說著,她又找了一根繩子繞著我的脖子量。我由她擺布,只管看墻上的那張畫,畫兒是一個白胖大娃娃,沒有穿衣服,手里捧著大元寶,騎在一條大大的紅魚上。
秀貞轉到我的面前來,看我仰著頭,她也隨著我的眼光看那張畫,滿是那么回事地說:
“要看炕上看去,看我們小桂子多胖,那陣兒才八個月,騎著大金魚,滿屋里轉,玩得飯都不吃,就這么淘……”
【思考探究:聯系上下文來看,秀貞所說的是事實還是她自己的想象?其中寄托了秀貞怎樣的情感?反映了秀貞怎樣的精神心理狀況?】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貞正說得高興,我也聽得糊里糊涂,長班老王進來了,不耐煩地瞪了秀貞一眼說她。
秀貞不理會她爸爸,推著我脫鞋上炕,湊近在畫下面,還是只管說:
“飯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著找她爹去,我說了多少回都不聽,我說等我給多做幾件衣服穿上再去呀!今年的襯褂倒是先做好了,背心就差縫鈕子了。這件棉襖開了領子馬上就好。可急的是什么呀!真叫人納悶兒,到底是怎么檔子事兒……”她說著說著不說了,低著頭在想那納悶兒的事,一直發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過家家兒”吧?她媽不是說她胡說嗎?要是過家家兒,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兒,小手表,小算盤,小鈴鐺,都可以拿來一起玩。所以我就說:
“沒有關系,我把手表送給小桂子,她有了表就有一定時候回家了。”可是,這時我倒想起媽會派宋媽來找我,就又說:“我也要回家了。”
秀貞聽我說要走,她也不發愣了,一面隨著我下了炕,一面說:“那敢情好,先謝謝你啦!回頭看見小桂子叫她回來,外頭冷,就說我不罵她,不用怕。”
我點了點頭,答應她,真像有那么一個小桂子,我認識的。
我一邊走著一邊想,跟秀貞這樣玩兒,真有意思,假裝有一個小桂子,還給小桂子做衣服。為什么人家都不許他們的小孩子跟秀貞玩兒呢?還管她叫瘋子?我想著就回頭去看,原來秀貞還倚著墻看我呢!我一高興就連跑帶跳地回家來。
宋媽正在跟一個老婆子換洋火,房檐底下堆著字紙簍、舊皮鞋、空瓶子。
我進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柜里找出表來。小小圓圓的金表,鑲著幾粒亮亮的鉆石,上面的針已經不能走動了,媽媽說要修理,可一直放著,我很喜歡這手表,常拿來戴在手上玩,就歸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屜桌前玩弄著,忽然聽見窗外宋媽正和老婆子在說什么,我仔細聽,宋媽說:
【名師點評:行文中多次插入英子聽到的大人的對話,這信手而來的添枝加葉,于斷處延續,在無處生有,自然巧妙地銜接進而產生變化,使整個故事脈絡清晰,虛實相生,交相輝映,卻又干凈利落,絕不拖泥帶水,這是第一等的會講故事的功夫!】
“后來呢?”
“后來呀,”換洋火的老婆子說,“那學生一去就沒回來!臨走的時候許下的,回他老家賣田賣地,過一個月就回來明媒正娶她。好嘛!這一等就是六年啦!多傻的姑娘,我眼瞧著她瘋的……”
“說是怎么著?還生了個孩子?”
“是呀!那學生走的時候,姑娘她媽還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現形了,這才趕著送回海甸義地去生的。”
“義地?”
“就是他們惠安義地,惠安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們惠安義地里。原來王家是給義地看墳的,打姑娘的爺爺就看起,后來又讓姑娘她爹來這兒當長班,誰知道出了這么檔子事兒。”
“他們這家子倒是跟惠難有緣,惠難離咱們這兒多遠哪?怎么就一去不回頭了呢?”
“可遠嘍!”
“那么生下來的孩子呢?”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著天沒亮,送到齊化門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讓野狗吃了,就是讓人撿去了!”
“姑娘打這兒就瘋啦?”
“可不,打這兒就瘋了!可憐她爹媽,這輩子就生下這么個姑娘。唉!”
兩個人說到這兒都不言語了,我這時已經站到屋門口傾聽。宋媽正數著幾包紅頭洋火,老婆子把破爛紙往她的大筐里塞呀塞呀,鼻子里吸溜著清鼻涕。宋媽又說:
“下回給帶點刨花來。那——你跟瘋子她們是一地兒的人呀?”
“老親嘍!我大媽娘家二舅屋里的三姐算是瘋子她二媽,現在還在看墳,他們說的還有錯兒嗎?”
宋媽一眼看見了我,說:
“又聽事兒,你。”
“我知道你們說誰。”我說。
“說誰?”
“小桂子她媽。”
“小桂子她媽?”宋媽哈哈大笑,“你也瘋啦?哪兒來的小桂子她媽呀?”
我也哈哈笑了,我知道誰是小桂子她媽呀!
【名師點評:英子是真知道!但卻到此為止,絕不多說一句。小英子真是又聰明,又機靈,而且能藏得住事兒!】
二
天氣暖和多了,棉襖早就脫下來,夾襖外面早晚涼就罩上一件薄薄的棉背心,又輕又軟。我穿的新布鞋,前頭打了一塊黑皮子頭,秀貞她媽看見我的新鞋說:
“這雙鞋可結實喲——把我們家的門檻兒踢爛了,你這雙鞋也破不了!”
【名師點評:這是話里有話,說明小英子真是來惠安館來熟了。】
惠安館我已經來熟了,會館的大門總是開著一扇,所以我隨時可以溜進來。我說溜進來,因為我總是背著家里的人偷著來的,他們只知道我常常是隨著宋媽買菜到井窩子找妞兒,一見宋媽進了油鹽店,我就回頭走,到惠安館來。
我今天進了惠安館,秀貞不在屋里。炕桌上擺著一個大玻璃缸,里面是幾條小金魚,游來游去。我問王媽:
“秀貞呢?”
“跨院里呢!”
“我去找她。”我說。
“別介,她就來,你這兒等著,看金魚吧!”
我把鼻子頂著金魚缸向里看,金魚一邊游一邊嘴巴一張一張地在喝水,我的嘴也不由得一張一張地在學魚喝水。有時候金魚游到我的面前來,隔著一層玻璃,我和魚鼻子頂牛兒啦!我就這么看著,兩腿跪在炕沿上,都麻了,秀貞還不來。
【名師點評:前面一篇寫英子學駱駝咀嚼草料,這里又寫她學魚喝水,二者異曲同工。無比天真,無限爛漫,萬千童趣躍然紙上!】
我翻腿坐在炕沿上,又等了一會兒,還不見秀貞來,我急了,溜出了屋子,往跨院里去找她。那跨院,仿佛一直都是關著的,我從來也沒見過誰去那里。我輕輕推開跨院門進去,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棵不知道什么樹,已經長了小小的綠葉子。院角地上是干枯的落葉,有的爛了。秀貞大概正在打掃,但是我進去時看見她一手拿著掃帚倚在樹干上,一手掀起了衣襟在擦眼睛,我悄悄走到她跟前,抬頭看著她。她也許看見我了,但是沒理會我,忽然背轉身子去,伏著樹干哭起來了,她說:
“小桂子,小桂子,你怎么不要媽了呢?”
那聲音多么委屈,多么可憐啊!她又哭著說:
“我不帶你,你怎么認得道兒,遠著呢!”
我想起媽媽說過,我們是從很遠很遠的家鄉來的,那里是個島,四面都是水,我們坐了大輪船,又坐大火車,才到這個北京來。我曾問媽媽什么時候回去,媽說早著呢,來一趟不容易,多住幾年。那么秀貞所說的那個遠地方,是像我們的島那么遠嗎?小桂子怎么能一個人跑了去?我替秀貞難過,也想念我并不認識的小桂子,我的眼淚掉下來了。在模模糊糊的淚光里,我仿佛看見那騎著大金魚的胖娃娃,是什么也沒穿啊!
【名師點評:補敘自然,為下文做了合理鋪墊。】
【名師點評:善良與同情是人類諸多優秀品質中最可寶貴者,只有高尚的人才配擁有。】
我含著眼淚,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氣,為的是不讓我自己哭出來,我揪揪秀貞的裙子叫她:
“秀貞!秀貞!”
她停止了哭聲,滿臉淚蹲下來,摟著我,把頭埋在我的胸前擦來擦去,用我的綿綿軟軟的背心,擦干了她的淚,然后她仰起頭來看看我笑了,我伸出手去調順她揉亂的劉海兒,不由得說:
“我喜歡你,秀貞。”
秀貞沒有說什么,吸溜著鼻涕站起來。天氣暖和了,她也不穿綁腿棉褲了,現在穿的是一條大大的裙子。她的腿很瘦嗎?怎么風一吹那裙,顯得那么晃蕩。她渾身都瘦,剛才蹲下來伏在我的胸前時,我看那塊后脊背,平板兒似的。
秀貞拉著我的手說:
“屋里去,幫著拾掇拾掇。”
小跨院里只有這么兩間小房,門一推吱吜吜的一串尖響,那聲音不好聽,好像有一根刺扎在人心上。從太陽地里走進這陰暗的屋里來,怪涼的。外屋里,整整齊齊地擺著書桌、椅子、書架,上面滿是灰土,我心想,應該叫我們宋媽來給撣撣,準保揚起滿屋子的灰。爸爸常常對媽說,為什么宋媽不用濕布擦,這樣大撣一陣,等一會兒,灰塵不是又落回原來的地方了嗎?但是媽媽總請爸爸不要多嘴,她說這是北京規矩。
走進屋里,房間更小一點,只擺了一張床,一個茶幾。床上有一口皮箱,秀貞把箱子打開來,從里面拿出一件大棉袍,我爸爸也有,是男人的。秀貞把大棉袍抱在胸前,自言自語地說:
【名師點評:設置懸念:秀貞為什么珍藏著男人的服裝。】
“該翻翻添點棉花了。”
她把大棉袍抱出院子去曬,我也跟了去。她進來,我也跟進來。她叫我和她把箱子抬到院子太陽底下曬,里面只有一雙手套、一頂呢帽和幾件舊內衣。她很仔細地把這幾件零碎衣物攤開來,并且拿起一件條子花紋的褂子對我說:
“我瞧這件褂子只能給小桂子做夾襖里子了。”
“可不是,”我翻開了我的夾襖里給秀貞看,“這也是用我爸爸的舊衣服改的。”
“你也是用你爸爸的?你怎么知道這衣服就是小桂子她爹的?”秀貞微笑著瞪眼問我,她那樣子很高興,她高興我就高興,可是我怎么會知道這是小桂子她爹的?她問得我答不出,我斜著頭笑了,她逗著我的下巴還是問:
“說呀!”
我倆這時是蹲在箱子旁,我很清爽地看著她的臉,劉海兒被風吹倒在一邊,她好像一個什么人,我卻想不出。我回答她說:
【思考探究:從時空的鏡像里依稀閃現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呢?】
“我猜的。那么——”我又低聲地問她:
“我管小桂子她爹叫什么呀?”
“叫叔叔呀!”
“我已經有叔叔了。”
“叔叔還嫌多?叫他思康叔叔好了,他排行第三,叫他三叔也行。”
“思康三叔,”我嘴里念著,“他幾點鐘回家?”
“他呀,”秀貞忽然站起來,緊皺著眉毛斜起頭想,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快了。走了有個把月了。”
說著她又走進屋,我再跟進去,弄這弄那,又跟出來,搬這搬那,這樣跟出跟進忙得好高興。秀貞的臉這時粉嘟嘟的,鼻頭兩邊也抹了灰土,鼻子尖和嘴唇上邊滲著小小的汗珠,這樣的臉看起來真好看。
【名師點評:這段描寫細膩而又生動:一個精神上有毛病的人竟然也如此富有生機和活力,說明她依然熱愛美好的生活。】
秀貞用袖子抹著她鼻子上的汗,對我說:“英子,給我打盆水來會不會?屋里要擦擦。”
我連忙說:
“會,會。”
跨院的房子原和門房是在一溜沿的,跨院多了一個門就是了,水缸和盆就放在門房的房檐下。我掀開水缸的蓋子,一勺勺地往臉盆里舀水,聽見屋里有人和秀貞的媽說話:
“姑娘這陣子可好點兒了嗎?”
“唉!別提了,這陣子又鬧了,年年開了春就得鬧些日子,這兩天就是哭一陣子笑一陣子的,可怎么好!真是……”
“這路毛病就是春天犯得兇。”
我端了一盆水,連晃連灑,潑了我自己一身,到了跨院屋里,也就剩不多了。把盆放在椅子上,忽然不知哪兒飄來炒菜香,我聞著這味兒想起了一件事,便對秀貞說:
“我要回家了。”
秀貞沒聽見,只管在抽屜里翻東西。
我是想起回家吃完飯,還要到橫胡同去等妞兒,昨天約會好了的。
又涼又濕的褲子,貼在我的腿上,一進門媽媽就罵了:
“就在井窩子玩一上午?我還以為你掉到井里去了呢!看弄這么一身水!”媽一邊給我換衣服,一邊又說:“打聽打聽北京哪個小學好,也該送進學堂了,聽說廠甸那個師大附小還不錯。”
媽這么說著,我才看見原來爸爸已經回來了,我弄了一身水,怕爸爸要打罵我,他厲害得很。我縮頭看著爸爸,準備挨打的姿勢,還好他沒注意,吸著煙卷在看報,漫應著說:
“還早呢,急什么。”
“不送進學堂,她滿街跑,我看不住她。”
“不聽話就打!”爸的口氣好像很兇,但是隨后卻轉過臉來向我笑笑,原來是嚇我呢!他又說:“英子上學的事,等她叔叔來再對他說,由他去管吧!”
吃完飯我到橫胡同去接了妞兒來,天氣不冷了,我和妞兒到空閑著的西廂房里玩,那里堆著拆下來的爐子、煙筒,不用的桌椅和床鋪。一個破藤箱子里,養了最近買的幾只剛孵出來的小油雞,那柔軟的小黃絨毛太好玩了,我和妞兒蹲著玩弄箱里的幾只小油雞。看小雞啄米吃,總是吃,總是吃,怎么不停啊!
小雞吃不夠,我們可是看夠了,蓋上藤箱,我們站起來玩別的。拿兩個制錢穿在一根細繩子上,手提著,我們玩踢制錢,每一踢,兩個制錢打在鞋幫上“嗒嗒”地響。妞兒踢時腰一扭一扭的,顯得那么嬌。
這一下午玩得好快樂,如果不是妞兒又到了她吊嗓子的時候,我們不知道要玩多么久。
爸爸今天買來了新的筆和墨,還有一疊紅描字紙。晚上,在煤油燈底下,他教我描紅模字,先念那上面的字:“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臺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爸爸說:
“你一天要描一張,暑假以后進小學,才考得上。”
早上我去惠安館找秀貞,下午妞兒到西廂房里來找我,晚上描紅模字,我這些日子就這么過的。
小油雞的黃毛上長出短短的翅膀來了,我和妞兒喂米喂水又喂菜,宋媽說不要把小雞肚子撐壞了,也怕被野貓給叼了去,就用一塊大石頭壓住藤箱蓋子,不許我們隨便掀開。
妞兒和我玩的時候,嘴里常常哼哼唧唧的,那天一高興,她竟扭了起來,她扭呀扭呀比來比去,嘴里唱著:“……開哀開門嗯嗯兒,碰見張秀才哀哀……”
“你唱什么?這就是吊嗓子嗎?”我問。
“我唱的是打花鼓。”妞兒說。
她的興致很好,只管輕輕地唱下去,扭下去,我在一旁看傻了。她忽然對我說:“來!跟我學,我教你。”
“我也會唱一種歌。”不知怎么,我想我也應當現一現我的本事,一下子想起了爸爸有一回和客人談天數唱的一首歌,后來爸曾教了我,媽還說爸爸教我這種歌真是沒大沒小呢!
“那你唱,那你唱。”妞兒推著我,我卻又不好意思唱了,她一定要我唱,我只好結結巴巴地用客家話念唱起來:
“想來么事想心肝,緊想心肝緊不安!我想心肝心肝想,正是心肝想心肝……”
我還沒數完呢,妞兒已經笑得擠出了眼淚,我也笑起來了,那幾句詞兒真拗嘴。
“誰教你的?什么心肝想心肝,心想心肝想的,哈哈哈!這是哪國的歌兒呀!”
我們倆摟在一堆笑,一邊瞎說著心肝心肝的,也鬧不清是什么意思。
我們真快樂,胡說胡唱胡玩,西廂房是我們的快樂窩,我連做夢都想著它。妞兒每次也是玩得夠不夠的才看看窗外,忽然叫道:“可得回去了!”說完她就跑,急得連“再見”都來不及說。
【名師點評:這快樂真是發自內心的快樂!而這真正的快樂卻往往如春花秋月般的短暫,往往在樂極之后又有許多悲傷生出!看,這悲傷的事緊接著就來了。】
忽然一連幾天,橫胡同里接不到妞兒了,我是多么的失望,站在那里等了又等。我慢慢走向井窩子去,希望碰見她,可是沒有用。下午的井窩子沒那么熱鬧了,因為送水的車子都是上午來,這時只有附近人家自己推了裝著鉛桶的小車子來買井水。
我看見長班老王也推了小車子來,他一趟一趟來好幾趟了,見我一直站在那里,奇怪地問我:
“小英子,你在這兒發什么傻?”
我沒有說什么,我自己心里的事,自己知道。我說:
“秀貞呢?”我想如果等不到妞兒,就去找秀貞,跨院里收拾得好干凈了。但是老王沒理我,他裝滿兩桶水,就推走了。
我正在猶豫著怎么辦的時候,忽然從西草廠口上,轉過來一個熟悉的影子,那正是妞兒,我多高興,跑著迎上去,喊她:“妞兒!妞兒!”她竟不理我,就像不認識我,也像沒聽見有人叫她。我很奇怪,跟在她身邊走,但她用手輕輕趕開我,皺著眉頭眨眼,意思叫我走開。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見她身后幾步遠有一個高大的男人,穿著藍布大褂,手提著一個臟了的長布口袋,口袋上露出來一把胡琴。
【思考探究:英子的高興和妞兒的冷漠形成對比。可是為什么才短短幾天,妞兒就不理英子?好像不認識英子?還裝作聽不見英子的喊叫呢?】
我想這一定是妞兒的爸爸。妞兒常說“我怕我爹打”、“我怕我爹罵”的話,我現在看那樣子就知道,我不跟妞兒再說話了,就轉身走回家,心里好難受。我口袋里有一塊化石,可以在磚上寫出白字來,我掏出來,就不由得順著人家的墻上一直畫下去,畫到我家的墻上。心里想著如果沒有妞兒一起玩,是多么沒有意思呢。
我剛要叫門,忽然聽見橫胡同里咚咚有人跑步聲,原來是妞兒氣喘著跑來了,她匆匆忙忙神色不安地說:“我明兒再來找你。”沒等我回答,她就又跑回去了。
第二天早晨,妞兒來找我,我們在西廂房里,蹲下來看小油雞。掀開藤箱蓋子,我們都把手伸進去摸小雞的羽毛,這樣摸著摸著,誰也沒說話。我本來是要說話的,但是沒有出聲,只是心里在問她:
【思考探究:兩個人只是伸手摸小雞的羽毛,誰也不說話,為什么?】
“妞兒,為什么好多天沒來找我?”
“妞兒,是你爸爸很厲害不許你來嗎?”
“妞兒,昨天為什么不許我跟你說話?”
真奇怪,這些話都是我心里想的,并沒有說出口,可是她怎么知道的,竟用眼淚來回答我?她不說話,也不用袖子去抹眼,就讓眼淚滴答滴答落在藤箱里,都被小油雞和著小米吃下去了!
【名師點評:多么感人的細節描寫啊!小油雞的無知無覺反倒更襯托了妞兒的凄涼悲苦,更添一層唏噓感傷。】
我不知怎么辦好了,從側面正看見她的耳朵,耳垂上扎了洞,用一根紅線穿過去,妞兒的耳朵沒有洗干凈,邊沿上有一道黑泥。我再順著她的肩膀向下看,手腕上有一條青色的傷痕,我伸手去撩起她的袖口看,她這才驚醒了,嚇得一躲閃,隨著就轉過頭來向我難過地笑笑。早晨的太陽,正照到西廂房里,照到她的不太干凈的臉上,又濕又長的睫毛,一閃動,眼淚就流過淚坑淌到嘴邊了。
忽然,她站起來,撩開袖口,撩起褲角,輕輕地說:
“看我爸爸打的!”
我是蹲著的,伸出手正好摸到她腿上那一條條腫起的傷痕。我輕輕地摸,倒惹得她哭出聲音來了。她因為不敢放聲,嚶嚶地小聲哭,真是可憐。我說:
“你爸爸干嗎打你?”
她當時說不出話來,哭了好一會兒才說:
“他不許我出來玩。”
“是因為在我家待太久了?”
妞兒點點頭。
因為在我家玩久了,害得她挨打,我又難過,又害怕,想到那個高大的男人,我不由得說:
“那么你快回去吧!”
她站著不動,說:
“他一早出去還沒回來。”
“那么你媽呢?”
“我媽也擰我,她倒不管我出來的事。爸爸也打她。打完了她,她就擰我,說是我害的。”
妞兒哭了一陣子好些了,又跟我說這說那的。我說我從來沒有看過她的媽媽,妞兒說她的媽媽有點跛,一天到晚就是坐在炕頭上,給人縫補衣服賺錢。
我告訴妞兒,我們從前不住在北京,是從一個很遠的島上來的。她也說:
“我們從前也不住在這兒,我們住在齊化門那邊。”
【思考探究:又是齊化門,齊化門到底是個什么地方?在行文中起什么作用?】
“齊化門?”我點點頭,“我知道那地方。”
“你怎么會也知道齊化門呢?”妞兒奇怪地問我。
我想不出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的確知道,好像有什么人大清早曾帶我去過那里,而且我也似乎看見了那里的樣子。不,不,不是,我所看見的很模糊,也許那是一個夢吧?因此我就回答妞兒說:
“我夢見過那個地方,有沒有城墻?有一天,有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包袱,大清早上,偷偷地向城墻走去……”
“你是講故事吧?”
“也許是故事,”我斜著頭又深深地想了想,“反正我知道齊化門就是了。”
妞兒笑了笑,手伸過來摟著我的脖子,我的手也伸過去摟住她的。但當我捏住她的肩頭,她輕喊了一聲:“疼!疼!”
我的手連忙松開,她又皺著眉說:
“連這兒都給我抽腫了!”
“用什么抽的?”
“撣子。”停了一下她又說,“我爸,還有我媽,他們——”但她頓住不說了。
“他們怎么樣?”
“不說了,下回再跟你說。”
“我知道,你爸爸教你唱戲,要你賺錢給他們花。”這是我聽宋媽跟媽媽講過的,所以一下子就給說出來了,“要你賺錢還打你,憑什么!”我說到后來氣憤起來了。
“喝喝,你瞧你什么都知道,我不是要跟你說唱戲的事,你哪兒知道我要跟你說什么呀!”
“到底要說什么呢?說嘛!”
“你這么猴急,我就不說了。你要是跟我好,我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就是不許你跟別人說,也別告訴你媽。”
“我不會,我們小聲地說。”
妞兒猶豫了一會兒,伏在我的耳旁小聲而急快地說:
“我不是我媽生的,我爸爸也不是親的。”
她說得那樣快,好像一個閃電過去那么快,跟著就像一聲雷打進了我的心,使我的心跳了一大跳。她說完后,把附在我耳旁的手挪開,睜著大眼睛看我,好像在等著看我聽了她的話,會怎么個樣子。我呢,也只是和她對瞪著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雖然答應妞兒不講出她的秘密,可是妞兒走了以后,我心里一直在想著這件事,我越想越不放心,忽然跑到媽媽面前,愣愣地問:
“媽,我是不是你生的?”
“什么?”媽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么想起問這話?”
“你說是不是就好了。”
“是呀,怎么會不是呢?”停一下媽又說,“要不是親生的,我能這么疼你嗎?像你這樣鬧,早打扁了你了。”
【名師點評:從旁印證了妞兒所說不虛,也用英子的幸福反襯了妞兒的不幸。】
我點點頭,媽媽的話的確很對,想想妞兒吧!
“那么你怎么生的我?”這件事,我早就想問的。
“怎么生的呀,嗯——”媽想了想笑了,胳膊抬起來,指著胳肢窩說:
“從這里掉出來的。”
三
說完,她就和宋媽大笑起來。
我手里拿著一個空瓶子和一根竹筷子,輕輕走進惠安館,推開跨院的門。院里那棵槐樹,果然又垂著許多綠蟲子,秀貞說是吊死鬼,像秀貞的那幾條蠶一樣,嘴里吐著一條絲,從樹上吊下來。我把吊死鬼一條條弄進我的空瓶里,回家去喂雞吃,每天可以弄一瓶。那些吊死鬼裝在小瓶里,咕嚷咕嚷地動,真是肉麻,我拿著裝了吊死鬼的瓶子,胳膊常常覺得癢麻麻的,好像吊死鬼從瓶里爬到我的手上了,其實并沒有。
我在把吊死鬼往瓶里裝的時候,忽然想到了妞兒,心里很不安。她昨天又挨揍了,她拿了兩件衣服偷偷地來找我,進門就說:
“我要找我親爹親媽去!”她的臉有一邊被打得紅腫了。
“他們在哪兒呢?”
“我不知道,到齊化門,再慢慢地找。”
“齊化門在哪兒呢?”
“你不是說你也知道那地方嗎?”
“我是說我好像做夢夢見過那個地方的。”
妞兒把兩件衣服塞在西廂房的空箱子里,很有主意地抹干了眼淚,恨恨地說:
“我非找著我親爹不可。”
“你知道他長什么樣子嗎?”我真佩服她,但覺得這是一件太大太大的事。
“我一天一天地找,就會找到我親爹跟我親娘。他們的樣子我心里知道。”
“那么——”我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因為我一點兒主意也沒有。
妞兒臨走的時候說,她不定哪天就要偷偷地走,但是一定會先來這里跟我說一聲,并且帶走存在這里的兩件衣服。
我昨天一直在想妞兒的事,心里很不舒服,晚上就吃不下飯了,媽媽摸摸我的頭說:
“好像有點熱,不吃也好,早點去睡。”
我上了床,心里還是不舒服,又說不出,就哭起來了,媽媽很奇怪,她說:
“哭什么?哪兒不舒服?”我不知怎么一來竟哭著說:
“妞兒她爸爸啊……”
“妞兒她爸爸?怎么啦?她爸爸怎么著你啦?”
宋媽也過來了,她說:
“那個不是東西的,準是罵了我們英子了,還是打了你啦?”
“不是!”我忽然覺出我說了什么糊涂話,便撒賴地哭喊:“我要找我爸爸!”
【名師點評:這“撒賴地哭喊”是無奈,也是聰明和機靈!】
“是要找你爸爸呀!唉!嚇人!”宋媽和媽媽都笑了。媽媽說:
“你爸爸今天去看你叔叔,回來得晚點,你先睡吧!”她又對宋媽說:“英子一生下來,就給她爸爸慣的,一不舒服,爸爸抱著睡。”
“羞不羞?”宋媽用一個手指頭劃我的臉,我不理她,轉過臉沖著墻閉上眼睛。
今天我早晨起來就好得多了,不像昨天那樣不安心。但是現在又想起妞兒,手里不由得停止了捉蟲子的工作,呆呆地想,不知道什么時候,妞兒就會離開我。
我把瓶子扔在樹下,站起來走到窗下向里看。秀貞正在里屋床前的一把杌凳上坐著,面向著床,我只看到她那小平板兒似的背影,辮子也沒梳好。她比手畫腳,又揚手轟蒼蠅,其實哪里有蒼蠅?我輕輕地走進屋里,在外屋桌旁靠著,傻看她在干什么,只聽她說:
“我準知道你昨兒晚上沒吃飯就睡覺了,是不是?那怎么行!”
咦!真奇怪,秀貞怎么知道我昨晚沒吃飯就睡覺了呢?我倚在里屋的門框說:
“誰告訴你的?”
“啊?”她回過頭來看見我愁眉不展的樣子,很正經地對我說:
“還用人告訴我嗎?這碗粥一動也沒動呀!”說完指著床旁茶幾上的一個碗和一雙筷子。
我這才知道秀貞說的不是我。自從天氣暖和了,打開一向深閉的跨院門以后,秀貞就一天到晚在這兩間屋里出出進進,說著那我又懂、又不懂的話。最先我以為是秀貞跟我玩“過家家兒”,后來才又覺得并不是假裝的事情,它太像真事了!
秀貞又向著那空床發呆看了一會兒,轉過頭來,輕手輕腳地拉著我走到屋外來,小聲地說:
“睡著了,讓他睡去吧!這一場病也真虧他,沒親沒故的!”
外屋書桌上擺著那缸春天買的金魚,已經死了幾條,可秀貞還是天天勤著換水,玻璃缸里還加了幾根水草,紅色的魚在綠色的水草中鉆來鉆去,非常好玩。我怎么知道魚是紅的草是綠的呢?媽媽教過我,她說快考小學了,老師要問顏色,要問住在哪兒,要問家里有幾個人。秀貞還養了一盒蠶,她對我說過:
【名師點評:細節描寫,英子這才真正感覺到秀貞的不正常。】
“你要上學,我們小桂子也該上學了,我養點蠶,吐了絲,好給小桂子裝墨盒用。”
有幾條蠶已經在吐絲了,秀貞另外把它們放在一個蒙了紙的茶杯上,就讓它們在那紙上吐絲。真有趣,那些蠶很乖,就不會爬到茶杯下面來。另外的許多蠶還在吃桑葉。
秀貞在打掃蠶屎,她把一粒粒的蠶屎裝進一個鐵罐里,她已經留了許多,預備裝成一個小枕頭,給思康三叔用。因為他每天看書眼睛得保養,蠶屎是明眼的。
【名師點評:準備用蠶沙裝枕頭給思康用,事極細小,卻從中可見秀貞用情之深。】
我在旁邊靜靜地看著魚缸,看著吐絲。院子里的樹,正靠在窗下,這屋里蔭涼得很,我倆都不敢大聲說話,就像屋里真的躺著一個要休息的病人。
秀貞忽然問我:
“英子,我跟你說的事記住沒有?”
我一時想不起是什么事,因為她對我說過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說過將來要我跟小桂子一塊去上學,小桂子也要考廠甸小學。她又告訴我從廠甸小學回家,順著琉璃廠直到廠西門,看見鹿犄角胡同雷萬春的玻璃窗里那對大鹿犄角,一拐進椿樹胡同就到家了。可是她又說過,她要帶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許多衣服和鞋子,行李都打點好了。
我最記得秀貞說過的話,還是她講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到這里來找秀貞,她看見我連辮子都沒梳,就端出梳頭匣子來,從里面拿出牛角梳子、骨頭針和大紅頭繩,然后把我的頭發散開來,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夾在她的兩腿中間,我的兩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兩腿上,兩只手摸著她的兩膝蓋,兩塊骨頭都成了尖石頭,她瘦極了。
我背著她,她問我:
“英子,你幾月生的?”
“我呀?青草長起來,綠葉發出來,媽媽說,我生在那個不冷不熱的春天。小桂子呢?”秀貞總把我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連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貞說,“青草要黃了,綠葉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熱的秋天。那個時光,桂花倒是香的,聞見沒有?就像我給你搽的這個桂花油這么香。”她說著,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晃一晃。
【名師點評:秋天雖也是不冷不熱,但“青草要黃了,綠葉快掉了”,生機正從大地退卻,嚴冬卻步步走近,這正暗示了妞兒的命運。】
“小——桂——子。”我吸了吸鼻子,聞著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來,我好像懂得點那意思了。
秀貞很高興地說:
“對了,小桂子,就是這么起的名兒。”
“我怎么沒看見桂花樹?這里哪棵樹是桂花?”我問。
“又不是在這屋子里生的!”秀貞已經在編我的辮子了,辮得那么緊,拉得我的頭發根怪痛的,我說:
“為什么用這么大的力氣呀!”
“我當時要是有這么大力氣倒好了。我生了小桂子,渾身都沒勁兒,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身邊了。我睡覺時還聽見她哭,怎么醒了就沒有了呢?我問,孩子呢?我媽要說什么,我嬸兒接過去了,她瞥了我媽一眼,跟我和和氣氣地說:你的身子弱,孩子哭,在你身邊吵,我抱到我屋去了。我說,嗯。就又睡著了。”秀貞說到這兒停住了,我的辮子已經扎好,她又接著說:
“仿佛我聽我媽對我嬸說:不能讓她知道。真讓人納悶兒,到底是怎么檔子事兒?我怎么到這兒就接不下去了呢?是她們把孩子給——還是扔——絕不能夠!絕不能夠!”
我已經站起來,臉沖著秀貞看,她皺著眉頭,正呆呆地想。她說話常常都會忽然停住了,然后就低聲地說“真是讓人納悶兒,到底是怎么檔子事兒”的話。她收梳頭匣子的時候,我看見我送小桂子的手表在匣子里,她拿起手表,放在掌心里,又說:
“小桂子她爹也有個大懷表,可是當了,當了那個表,他才回的家,這份窮,就別提了!我當時沒告訴他我有了,反正他去個把月就回來。他跟我媽說,放心,他回家賣了山底下的白薯地,就到北京來娶我。千山萬水,走一趟也不容易,我要是告訴他我有了,不也讓他惦記著?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我也沒告訴我媽我有了,說不出口,反正人歸了他了,等嫁了再說也不遲……”
“有了什么了?”我不明白。
“有了小桂子呀!”
“你不是剛說什么沒有了嗎?”我更不明白。
“有了,沒了,有了,沒了,小英子,你怎么跟我亂擾?你聽我給你算。”她把我給小桂子的表收起來,然后用手指捏著算給我聽:
“他是春天時走的。他走的那天,天兒多好,他提著那口箱子,都沒敢多看我,他的同鄉同學,有幾個送他到門口兒的,所以他就沒好再跟我說什么。好在前天晚上我給他收拾箱子的時候,我倆也說得差不多了。他說,惠安的日子很苦,有辦法的都到海外謀生去了,那兒的地不肥,不能種什么,白薯倒是種了不少。他們家,一年到頭吃白薯,白薯飯,白薯粥,白薯干,白薯條,白薯片,能叫外頭去的人吃出眼淚來。所以,他就合不得讓我這個北邊人去吃那個苦頭兒。我回答可不是,我媽就生我獨一個女兒,跟你去吃白薯,她怎么舍得!他說,你是個孝女,我也是個孝子,萬一我母親扣住了我,不許我再到北京來了呢?我說,那我就追你去。
“送他到門口,看他上了洋車,抬頭看看天,一塊白云彩,像條船,慢慢兒地往天邊兒上挪動,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飄的,就跟沒了主兒似的。
“我送他出去,回到屋里來,惡心要吐,頭也昏,有點兒后悔沒告訴他這件事,想追出去,也來不及了。
“日子一天天地挨,他就始終沒回來,我肚子大了,瞞不住我媽。她急得盤問我,讓我說不出道不出的,可是我也顧不得害臊了,就告訴了我媽。我說,他總有一天回來,他不回來,我去!我媽聽了拿手堵住我的嘴,直說:姑娘,可別這么說了,這份丟人呀!他真要是不回來,咱們可不能嚷嚷出去。就這么,把我送回了海甸。
“小桂子生下來,真不容易,我一點勁兒都沒有,就聞著窗戶外頭那棵桂花樹吹進來的一陣陣香氣,我心說,生個女的就叫小桂子。接生的老娘婆叫我咬住辮子,使勁,使勁,總算落了地,呱呱呱,哭聲好大呀!”
秀貞說到這兒,喘了一大口氣,她的臉色變青了,故事接不下去,就隨便說了,她說:
“小英子,你不心疼你三嬸嗎?”
“誰是三嬸?”
“我呀!你管思康叫三叔,我就是你三嬸,你還算不過這賬來。叫我一聲。”
“嗯——”我笑了,有些難為情,但還是叫了她,“三嬸。秀貞。”
“你要是看見小桂子就帶她回來。”
“我怎么知道小桂子什么樣兒?”
“她呀,”秀貞閉上眼睛想著說,“粉嘟嘟的一個小肉團,生下來我看見一眼,我睡昏過去那陣兒,聽我媽跟老娘婆說瞧!真是造孽,脖子后頭正中間兒一塊青記,不該來,非要來,讓閻王爺一生氣用手指頭給戳到世上來的!小英子,脖子后頭中間有指頭大一塊青記的,那就是我們小桂子。記住沒有?”
【名師點評:就這一塊青記是比那齊化門還要確切、還要重要的,是兩個生命的連接點。這妞兒“不該來,非要來”,命苦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