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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正月

這個大娘,住在小官亭西頭路北一處破院的小北屋里。這院里一共住著三家,都是貧農。

大娘生了三個女兒。她的小北屋一共是兩間,在外間屋放著一架織布機,是從她母親手里得來的。

機子從木匠手里出生到現在,整整一百年。在這一百年間,我們祖國的歷史有過重大的變化,這機子卻陪伴了三代的女人;陪伴她們痛苦。陪伴她們希望。它叫小鍋臺煙熏火燎,全身變成黑色的了。它眼望著大娘在生產以前,用一角破席堵住窗臺的風口;在生產以后,拆毀了半個破雞筐才煮熟一碗半飯湯。它看見大娘的兩個女兒在出嫁的頭一天晚上,同才在機子上織成一條陪送的花褲。一百年來,它沒有聽見過歌聲。

大娘小時是賣給這家的。賣給人家,并不是找到了什么富戶。這一帶有些外鄉的單身漢,給地主家當長工,苦到四五十歲上,有些落項的就花錢娶個女人,名義上是制件衣裳,實際上就是女孩子的身價。丈夫四五十,女人十三四,那些漢子都苦得像澆干了的水畦一樣,不上幾年就死了,留下兒女,就又走母親的路。

大姐是打十三歲上,賣給西張崗一個挑貨郎擔的河南人,丈夫成天住村野小店,她也就跟著溜墻根串房檐。二姐十四上賣給東張崗拉寶局的大黑三,過門以后學得好吃懶做,打火抽煙,自從丈夫死了,男女關系也很亂。

兩個女兒雖說嫁了人,大娘并沒有得到依靠,還得時常牽掛著。好在小官亭離東西張崗全不遠,大娘想念她們了,不管刮風下雨,就背上柴火筐,走在漫天野地里,一邊撿著豆根谷茬,一邊去看望女兒。

到了大女兒那里,女婿不在家,就幫她打整打整孩子們,拾掇拾掇零碎活;到了二姑娘那里,看見她缺吃的沒燒的,責罵她幾句,臨走還得把拾的一筐谷茬,倒在她的灶火炕里。

大娘受苦,可是個結實人,快樂人,兩只大腳板,走在路上,好像不著地,千斤的重擔,并沒有能把她壓倒。快六十了,牙口很齊全,硬餅子小蔥,一咬就兩斷,在人面前還好吃個炒豆什么的。不管十冬臘月,只要有太陽,她就把紡車搬到院里紡線,和那些十幾歲的女孩子們,很能說笑到一處。

她到底趕上了好年頭,冀中區從打日本那天起,就舉起了革命的紅旗!

三姑娘——多兒的婚事,也不能和兩個姐姐一樣了!

打日本那年,多兒剛十歲。十歲上,她已經能夠燒火做飯,拉磨推碾,下地拾柴火,上樹擼榆錢,織布紡線,幫娘生產。

八路軍來了,共產黨來了,把人民的特別是婦女的舊道路鏟平,把新道路在她們的眼前鋪好。

她開始同孩子們一塊到學校里去?!罢J識字兒好!”大娘說,給多兒縫了個書包,買了塊石板,在紅餅子上抹了香油,叫她吃了上學去。

十二上她當兒童團,十五上她當自衛隊,那年全區的婦女自衛隊驗操,她投的手榴彈最遠。

經過抗戰勝利,經過平分土地,她今年十八歲了。

多兒正在發育,幾年間,不斷有人來給她說婆家。

姐姐常常是妹妹的媒人,她們對多兒的婚事都很關心。臘月里,大姐分了房子地,就和丈夫商量:

“從我過門,逢年過節,也沒給娘送過一個大錢的東西,我們過的窮日子,自己的吃穿還愁不來,她自然不會怪罪咱。今年總算是寬綽些了,我想到集上買點東西,上娘家去一趟,順便看看小三的婆家說停當了沒有?!?

丈夫是個老實熱情的人,答應得很高興。到集上買了一串麻糖,十個柿子,回來自己又攤上幾個爐糕兒,拿個紅包袱裹了,大姐就到小官亭來。

到了娘家,正趕的二姐也來了,她說村里正在改造她的懶婆懶漢。

多兒從冬學里回來,懷里抱著一本書,她的身子發育得勻稱結實,眉眼里透著秀氣。娘兒幾個圍坐在炕上說話,一下就轉到她的婚事上去。開頭,這是個小型的訴苦會,大姐說可不能再像她那時候,二姐說可不能再像她那樣子;多兒把書攤在膝蓋上,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娘說,有人給多兒說著個富裕中農,家底厚,一輩子有吃的有做的就行了。大姐不贊成,嫌那一家人頑固,不進步。她說有一家新升的中農,二姐又不贊成,她說誰誰在大地方做買賣,很發財,尋了人家,可以帶到外邊,吃好的穿好的,還可以開眼。沒等她說完,娘就說:“我的孩子不上敵占區!”

娘兒幾個說不到一塊,吵了起來。二姐說:

“這也不投你們的心思,那也不合你們的意!你們倒是打算怎么著呀?看看快二十了,別挑花了眼,老在炕頭上!”

“別吵了!別吵了!別替我著急了!”多兒瞇縫著眼,輕輕磕著鞋底兒說。

“我們不替你著急,替誰著急呀!”大姐說,“你說,你有對象了嗎?”

多兒點點頭。兩個眼角里,像兩朵小小的紅云,飄來飄去。

“是誰?”

多兒把書合起,爬下炕去跑了。

二姐追出去把她拉了回來:

“你說出來!大家品評品評!”

“這是叫你審官司呀?就是大官亭的劉德發!”多兒說完,就伏在炕上不動了。

“德發呀!”娘和兩個姐姐全贊成。德發是大官亭新農會的副主席。二姐說:“你們想必是開會認識的。”

“區長給介紹的?!倍鄡旱吐曊f。

“人家定了日子沒有?”

“就在今年正月里?!?

“嗨!這么慌促了,你還裝沒事人,你這孩子!快合計合計吧!看該添什么東西,我去給你買去!”大姐嚷著說,“可不要像我那個時候,咱娘只給買了一個小梳頭匣兒,就打發著走!”

二姐說:

“你還有個梳頭匣,我連那個也沒有,娶過去,應名是新媳婦,一見人就害臊。人家地主富農的閨女們,穿的什么,戴的什么,不敢和人家一塊去赴席,心里多難過!眼下,我們翻了身,也得勢派勢派!三妹子,你說吧,要什么緞的,要什么花的,我們貧農團就要分果實了,我去挑幾件,給你填填箱!”

娘說:

“這村也快分了,你該去挑對花瓶大鏡子,再要個洋瓷洗臉盆,我就是稀罕那么個大花盆!”

多兒說:

“你們說的那些東西,我都不要,現在我們翻身了,生產第一要緊。我們這里有張機子,是從高陽那里興過來的,一天能卸兩個布,號價七十萬,我想賣了咱這張舊機子,買了那張新機子,錢還是不夠,你們要愿意幫助我,就一個人給我添十萬塊錢吧!”

兩個姐姐說:“回去就拿錢來。”

可是一提賣這張舊機子,娘不樂意。她說:

“這是我從你姥姥手里得來的家業過活,跟了我幾十年,全憑它把你們養大成人,不能把它賣了,我舍不得它!”

“這就是娘的頑固落后,”多兒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呀!”

“新的,我就不待見那些新的,你會使嗎?買來放著看樣呀?還不如舊的辦事哩!”娘說。

“不會使,學呀,”多兒笑著說,“我們什么學不會?從前,我們會打日本嗎?會斗地主嗎?不全是學會的?”

“你巧,你學得會,我老手老腳,又叫我像小孩子一樣,去學新鮮,我不學!”

“娘就是這樣保守。好像舍不得你這窮日子似的,什么也不愿意換,往后有了好房子住,你還舍不得離開我們這小破北屋哩!”多兒說著又笑了。

“我這小破北屋怎么了?”娘說,“沒有這小破北屋,還養不活你哩!”

“怎么樣?”多兒拍著手,“說著你就來了,不是?”

什么時候娘也說不過女兒,到底是依了她。第二天,多兒叫來幾個一頭兒的小姑娘們,把舊機子抬到集上賣了,又去買了那張新機子,抬回家里來。她把里屋外間,好好打掃了一番,才把這心愛的東西,請進屋里去,把四條腿墊平,圍著它轉了有十來個遭兒。

小屋里放上這張新機子,就好像過去有兩個不幸福的姐姐,現在有了幸福的妹妹。它使這小屋的空氣改變了,小屋活潑起來,浮著歡笑。

多兒對娘說:

“什么也在這張機子上,頭過門,我要織成二十一個白布。把布賣了,賺來的錢,就陪送我,娘什么也不用管?!?

娘幫她漿線落線。她每天坐在機子上,連吃飯也不下來。她穿得干干凈凈,頭發梳得光亮。在結婚以前,為什么一個女孩子的頭發變得那樣黑,臉為什么老是紅著?她拉動機子,白布在她的胸前卷出來,像小山頂的瀑布。她的頭微微歪著,身子上下顫動,嘴角上掛著猜不透的笑。挺拍挺拍,挺拍挺拍,機子的響動就是她那心的聲音。

這真是幸福的勞動。她織到天黑,又掛上小小的油燈,油燈擦得很亮。在冀中平原,冬天實際上已經過去,現在,可以聽到村邊小河里的冰塊融解破碎的聲音。

她織成了二十一個布,隨后,她剪裁了出嫁的衣服和鞋面。

她坐在小院里做活,只覺得太陽照得她渾身發熱。她身后有一棵幼小時候在麥地鋤回來的小桃樹,和她一般高。冬天,她給它包上干草涂抹上泥,現在她把泥草解開,把小桃樹扶了出來。

春天過早挑動了小桃樹,小桃樹的嫩皮已經發紫,有一層綠色的水漿,在枝脈里流動。

從臘月到正月,這一段日子過得特別快,明天就是正月十五,多兒的喜日了。

多兒把小院里打掃干凈,就在屋里藏起來。

這天,趕上小區在這村里召開聯席會,各村的代表全來了,問題討論完了,區長問:

“各村里,還有事沒有?”

大官亭的代表是個老頭,說:

“小官亭的代表先別走,有個事和你商量一下。”

小官亭的代表是個女的,就說:

“同志,你有什么問題,就提出來大家討論吧!”

“不礙別村的事,”大官亭的代表說,“光我們兩個人商量一下,就能辦事!”

人們剛爬下炕來,各人找尋各人的鞋,準備回去,一聽他說得有趣,就哄的一聲笑起來。

大官亭的代表說:

“你們別笑,我說的是正經事,你知道我們副主席劉德發吧?”

“知道啊!”小官亭的代表說,“他不是尋了我們婦女部長小多兒了嗎?”

“對呀!”大官亭的老頭說,“他們明天就過事,我們貧農團叫我代表,向你提出來,這件親事,我們要熱鬧熱鬧!”

“你們怎么計劃的呀?”小官亭的代表問。

“我們也沒什么,我們是預備動員貧農團全體車輛,村劇團的鼓樂,高級班的秧歌。事先通知你們一聲,別弄得你們措手不及!”

“哈!”小官亭的女代表說,“你別小看我們,我們村子小是情真,人可見過世面,你們來吧,我們拉不了趟!”

“那就好。”大官亭的代表說,“你們預備幾輛大車送親?”

“別覺著你們大官亭車馬多!”女代表的臉紅了一下。

區長說:

“過事么,是該熱鬧熱鬧,不過不能浪費。”

“一點也不浪費,”大官亭的代表說,“正月里沒事,人馬閑著也是閑著,再說,我們倒是有花轎官轎,我們不用那個,改用騎馬,我們嫌那個封建!”

第二天,就是好日子。天空上只有兩朵白云,它們飄過來,前后追趕著,并排浮動著;陽光照著它們,它們疊在一起,變得濃厚,變得沉重,要滴落下來的樣子。

大官亭的禮炮一響,小官亭的人們就忙起來,女代表同鼓樂隊趕緊到村口去迎接。大官亭的人馬真多,頭車來到了,尾車還留在大官亭街里。兩個村的鼓樂隊到了一處,就對敲起來,你一套我一套,沒有個完。兩個村的小學生混到一塊跳起來,小花鞋尖踢起土來,小紅臉蛋上流著汗。

多兒的兩個姐姐,今天全打扮得很整齊,像護駕的官員,把穿著一身大紅的多兒扶到馬上去。多兒拉住韁繩,就叫她們閃開了。

區長登在高凳上講話,他慶賀著新郎新婦和兩個村莊的翻身農民。

吹吹打打,把多兒娶走了。

在路上,多兒騎的小紅馬追到前頭去,她拉也拉不住。小紅馬用頭一頂德發那匹大青馬,大青馬吃了一驚,尥了一個蹶子就跑起來。兩匹馬追著跑,并排著跑,德發身上披的紅綢攪在多兒的腰里,扯也扯不開。

一九五〇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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