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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

我曾在微信上轉發過一篇十分火熱的文章,題為《懷念八十年代》。我不清楚其精確的閱讀量,但估計一定不少,而作者在得到大量讀者的反饋信息后,幾天之內又發布了修訂版。盡管有兩個版本,但該文的開頭不變:

八十年代,那是一個煙火與詩情迸發的年代,是一個開放包容,充滿情懷的年代,一個思想自由百花爭艷的年代。

如果用三個詞來形容八十年代,這三個比較合適:年輕——真誠——單純。

八十年代的激情、浪漫、理想主義,成為知識分子及普眾心中的烏托邦。[1]

稍微比較一下《懷念八十年代》的兩個版本,讀者會發現修訂和增補主要在詩歌的部分——修訂版比原版增添了更多那個年代讓人懷念的詩人、作家和歌手及他們的作品。具體而言,詩人有北島、舒婷、顧城、汪國真等,作家有瓊瑤、金庸、劉心武、張賢亮、張承志、陸文夫等,而歌手則包括了鄧麗君、毛阿敏、韋唯、成方圓、蔣大為、那英、崔健和日本的山口百惠等許多位。毋庸置疑,上述這些人士及其作品在那時可謂家喻戶曉。

但是,80年代還不能完全為上述這些人士所代表,因為那個年代并不僅僅生成了輕歌曼舞、輾轉回腸的文化,盡管,這些柔和動人的歌聲和朦朧美麗的詩篇,對于經歷了“文革”的那代中國人而言富有巨大的吸引力。換言之,80年代出現了“文化熱”,“文化”的熱度,從街頭巷尾一直擴展到大學校園,后者在影響力的方面,同樣十分深遠,讓人懷念。那一代的年輕人,既吟唱流行的歌曲,亦鉆研深奧的理論。具體而言,校園和學界的“文化熱”主要包含兩個方面,一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興趣,二是熱衷引進西方學術文化。自那時以來,中外學術界對前者的研究已有不少,風云一時的人物如湯一介、杜維明、李澤厚、朱維錚、劉再復等,均是讓人耳熟能詳的名字。相較而言,對后者的研究則相對少見。[2]而依筆者管見,若以“熱度”而論,80年代對西方學術、西方文化的熱衷與復興中國傳統文化的興趣相比,應該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研究中國翻譯史的復旦大學鄒振環教授曾著有《20世紀上海翻譯出版與文化變遷》,其中“新時期的譯潮——1978年至1999年的上海翻譯出版界”一章,用“譯潮”來形容當時出版界、讀書人對西方翻譯小說和學術著作的空前熱情。鄒著引用了當時初出茅廬的作家陳丹燕的回憶,來描述那時讀者對重印出版的世界名著譯本的喜愛:“淮海路新華書店外面,買書的隊伍一直排到思南路上,簡陋的木頭門里白熾燈放著淡灰色的光,燈下所有的人都面有菜色。重印的書,簡樸而莊重,就像那時的人心。這情形曾把王元化感動得在街上流了淚。”鄒教授寫道:“這種萬人空巷搶購世界文學名著的景觀,至今回想仍然讓人神往。”[3]

對于西方文學的喜愛,顯然只是冰山之一角。但窺一斑見全豹,足以讓人看到80年代“文化熱”的高度和廣度。鄒教授在該章中用了大量的篇幅,詳細描述和分析那時翻譯西方學術著作的熱潮。當時翻譯出版的西方學術類著作,動輒印上幾萬冊,充分顯示了當時讀者的理論興趣和素養。比如田汝康、金重遠編譯的《現代西方史學流派文選》和張文杰編譯的《現代西方歷史哲學譯文集》,都產生了重大的影響。筆者躬逢其盛,也親身經歷并參與了那時學界對西方學術著作的翻譯和推廣。譬如自1986年開始,我與上海的幾位年輕學者一起,出任上海譯文出版社“當代學術思潮譯叢”(俗稱“黃皮書”叢書)的編委,主要負責歷史學方面的譯介。南京大學楊豫老師翻譯的、英國史家杰弗里·巴勒克拉夫所著的《當代史學主要趨勢》一書,便是該叢書收入的第一種歷史學譯著,出版之后影響甚大,擁有大量讀者。[4]

如果說80年代中國學術界的“文化熱”有“復興中學”(復興中國的傳統文化)和“引進西學”兩個方面,那么史學界的情形則顯得有點特殊。以個人的觀感而言,“文化大革命”之后,中國的史學界痛定思痛,對中國歷史和史學的傳統均有頗為激烈的批評。比如那時討論比較熱烈的“中國封建社會長期延續”問題,就是一例。而世界史的學者則研究西方近代的啟蒙運動,希望借此強調批判封建主義的重要性。[5]這些討論促使史學界的同仁認識到“史學危機”的存在,而有關“史學危機”的熱烈討論,則又有助于人們清楚地看到更新史學方法的必要性。總之,與其他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相比,80年代的史學界對開放視野、引進西學抱有更大的興趣。為了迎應這個需要,那時受過西方教育的、我的老師輩學者如華東師大的郭圣銘、王養沖,北京大學的張芝聯,武漢大學的吳于廑,南開大學的楊生茂,東北師大的丁則民等先生,都應邀在《歷史研究》《世界歷史》等刊物上撰文,介紹和評價西方近現代史學,為開展西方史學的研究做出了奠基性貢獻。

以中國對西方史學的研究而言,20世紀80年代的確是一個重要的、突破性的年代。1949年之后,中國學者對外國史學的重視始于50年代向蘇聯學習時期。通過蘇聯史家對西方史學的研究,中國學者間接接觸和了解了西方史學在現代的變遷。譬如蘇聯史學理論家康恩所著的《哲學唯心主義與資產階級歷史思想的危機》一書,便于1961年翻譯出版。與此同時,受過西方教育的中國學者也直接通過閱讀西方史學的原著加以研究,并對其進行翻譯。1961年,教育部在上海召集部分留洋歸來的學者舉辦編寫西方史學史教材的會議,參會者有復旦大學的耿淡如,華東師大的郭圣銘、林舉岱等先生。1962年北大的齊思和先生重譯了美國史家詹姆斯·哈威·魯濱孫的《新史學》(之前一版由民國時期的留美學者何炳松翻譯),吳于廑先生等人則主持編譯了西方史學名著的小叢書。那時中華書局有一雜志《歷史譯叢》,起初主要翻譯蘇聯學者的論文,但在60年代也翻譯了西方學者的著作。舉例而言,格奧爾格·伊格爾斯(Georg G. Iggers)先生1962年在美國的《歷史和理論》雜志刊發了《美國和德國歷史思想中的蘭克形象》一文,何兆武先生立即將之譯成了中文,次年刊載于《歷史譯叢》。

1966年“文革”的爆發,使得這一剛剛起步的教學和研究被迫中斷。但上述學者并沒有停止他們的研究。1975年去世的耿淡如先生翻譯了西方史學史的名著,英國史家G.P.古奇1913年所著的《十九世紀的歷史學和歷史學家》(該譯本于1998年出版)。而郭圣銘先生則努力從事西方史學史大學教材的寫作。1983年,郭先生所著的《西方史學史概要》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此書篇幅不大,但言簡意賅,概括了西方史學從古代到20世紀初年的演化歷程,為中國學者寫作的第一部西方史學史教科書。翌年湖南師大留美歸來的孫秉瑩先生出版了《歐洲近代史學史》,此書主要根據美國學者J. W.湯普森的《歷史著作史》編著而成。之后孫先生又與謝德風合譯了湯普森的原作,與耿淡如所譯的《十九世紀的歷史學和歷史學家》一同被收入商務印書館的“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上述這些著作的出版,與這些學者在當時刊物上發表的相關論文一道,足以證明西方史學史的研究在80年代進入了一個蓬勃發展的時期。

筆者有幸趕在80年代初進入這一領域的學習、研究和教學。作為恢復高考之后的第一屆大學生,我們這一代人在不同程度上經歷和參與了那個年代的文化熱潮。1982年畢業的時候,我決定報考研究生。郭圣銘先生的《西方史學史概要》即將出版,他也招收這個方向的碩士生。記得有次在華東師大圖書館的西書閱覽室巧遇郭先生,那時他還不認識我,我上前與他打招呼,表示了我的想法。他表示歡迎并問我:“請問您尊姓大名?”他對一個年輕學生的這種“敬語式”問話,讓我略吃一驚,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但與郭先生熟識之后,便覺得此舉毫不奇怪,而是他謙遜為人的一個寫照。

在跟隨郭先生攻讀碩士學位期間,我不但系統地閱讀西方史學的名著,同時也練習寫作和發表習作。本書收入的一些論文,有的正是在那個年代寫作和發表的。郭先生對我向外投稿、發表的做法,并不積極支持,反而告誡我需要謹慎。他曾數次對我說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教導我作為一名史學工作者落筆分量輕重之重要。他自己也以身作則,常常向我們講述他翻譯、寫作時如何反復斟酌詞句,有時為了是否加一個似乎無足輕重的“的”字而考慮再三。我在以前的回憶文章中已經寫過,郭先生的譯作,讀來順暢自如,讓讀者毫無“洋化”之感,充分顯示他精通中英兩種文字,至今讓人深為嘆服。[6]記得與郭先生談話的時候,他也曾數次提到唐代詩人盧延讓《苦吟》中的詩句,“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險覓天應悶,狂搜海亦枯”,認為這些名句充分展現了寫作的艱辛。郭先生的這些諄諄教誨,讓我終身難忘。但這里還需要指出的是,他雖然表面上似乎不支持我積極向外投稿,但事后才有機會知道,有些雜志收到我“盲投”的稿件之后,曾向他咨詢,而由于他的認可,我的作品才得以順利刊登。更為可貴的是,郭先生事前和事后都不會與我談起,而是甘于“默默付出”。我們的師生關系,就是如此簡單、質樸!其實,郭先生對我的“積極進取”,言談中也多隱含鼓勵。他曾多次對我說,韓愈的《師說》,道出了師生關系的真諦,那就是老師只是“傳道、授業、解惑”,“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己”。他在弟子面前也從不以“導師”的面目自居,而是希望我們轉益多師,找各種機會補充、增進我們的知識。郭先生曾多次在公開場合指出,在碩士生的階段就讓一名學生跟定一位老師的做法,并不可取,應該像美國的大學那樣,讓學生修習各種課程,直到確定論文題目的時候才找一位“術業有專攻”的老師來指導完成論文。現在回想起來,正是得益于郭先生的開通、豁達和鼓勵,我在攻讀碩士學位期間,才能與其他行內的專家、老師接觸、討教,如華東師大的王養沖先生、北京大學的張芝聯先生和武漢大學的吳于廑先生等等。1984年我碩士即將畢業那年,又因緣際會,由張芝聯先生引介而結識了伊格爾斯先生。伊格爾斯先生之后鼓勵我去美國留學深造一事,也得到了郭先生的積極鼓勵。他不但為我的申請提供意見,還以其精湛準確的英文,親自起草、打字,為我書寫了熱情、肯定的推薦信。郭先生對我在碩士期間的教育,常常用中國傳統文化來舉例,往往讓人覺得他不像是一個“喝過洋墨水”的留美學者。在跟隨他學習的近三年時間中,我也從未見過他西裝革履的神態,而總是看他穿著樸素的中山裝,腳踩一雙素凈的黑幫白底布鞋。但他親自操刀寫作英文推薦信,則讓我見識了他不但能理解英文,還能將之熟練運用。我自己在留學之后才深刻地認識到,能聽懂、閱讀和理解英文是一個層次,而能寫作流利無誤的英文,則又是另一個層次,兩者之間存在著很大的距離,并不是每個在西方留過學的人都能做到。三十多年過去了,郭先生已經于2006年在美國仙逝,但上述這些點點滴滴,仍然歷歷在目,讓我記憶猶新。本書是我結集出版的第一部西方史學研究論文集,而我的學術發表也從這一領域起始,我想將此書獻給郭圣銘先生,以銘記他難忘的師恩!

從時間跨度來看,本書選擇收集了筆者自80年代以來發表的中文論文(其中一篇由人譯成中文)。而本書的內容則從古希臘史學開始,一直到近年出現的、以展望未來為主旨的“后人類史學”。本書的時間跨度和囊括內容也有一定的相關性。比如那篇有關古希臘史家修昔底德的論文,便是筆者最早發表的論文之一,而有關“后人類史學”的論文,則發表于2019年初,為最新的作品之一。用西方的術語來形容,本書收入的這些論文大都屬于“專題研究”(monographic studies),以一單一的主題作為研究的對象。由此,這些論文的篇與篇之間,似乎沒有直接的聯系,與通史或教科書類的寫作不同。不過,它們之間其實還是有著許多關聯的,筆者將在下面稍加交代。專題論文的寫作有其明顯的長處,可以讓作者對一個課題做出比較深入的分析和論述,這又是通史類或教科書類的著作無法企及的。從史學史的發展角度而言,專題論文的寫作是現代史學的產物,而之前的傳統史學,則基本以通史類的體裁居多。難怪法國史家朗格諾瓦和瑟諾博司在19世紀末年出版其之后受眾甚廣的《史學原論》(Introduction aux Etudes Historiques)的時候,明確將歷史論著分為“通史”(histoire générale)和“專題論著”(monographie)這兩類了。

本論文集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處理西方史學的傳統和轉型,第二部分探討戰后,特別是20世紀60年代以來的發展趨向。這是我多年來治西方史學史特別關注的兩個方面和方向。當然,雖然關注,但研究稱不上全面,而是多有側重。為了節省篇幅,此處只做簡單的說明,目的是避免讀者的誤解。首先,本書所指的“傳統”及其“轉型”,主要以近代史學為對象;我沒有像常人所想象的那樣,將這一史學“傳統”定義和追溯到古代希臘羅馬乃至更早期的兩河流域和古埃及時期的歷史書寫源頭。當然,盡管是近代的“傳統”,它也有其歷史淵源,因此我在書中收入了對古希臘史家修昔底德的研究。修昔底德雖然生活在公元前5世紀的古希臘,與西方的“史學之父”希羅多德僅相差二十多年,但在許多方面,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與希羅多德的《歷史》相比,表現出明顯的不同。《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不但有一個明確的主題,而且修昔底德在史學方法論上也有希求“實證”的意向。[7]同時,修昔底德有他對歷史進程的哲學性的思考,也即認為人性的弱點(貪婪、野心等)會造成歷史的悲劇,而不是神意的驅使或反映。(當今學界常常提及所謂“修昔底德的陷阱”,便是一例,不過許多使用者不曾讀過原著,對其的解釋往往不盡全面和準確。)由于以上諸種原因,修昔底德在近代常常被人提起,視其為一位具有“現代性”的史家,而近代史家對修昔底德的推崇,其實反映了他們自身對歷史研究所形成的既定規范的一種共識。這些共識的主要方面就是:(1)歷史研究需要以單一的主題為對象,也即寫作上文所說的“專題論著”;(2)歷史研究需要用懷疑和謹慎的態度,采用審定、批判過的史料;(3)歷史書寫需要對歷史的進程有一種哲學的思考,認可和揭橥一個“宏大敘事”,以歷史不斷進步的信念為特征;(4)歷史進步的主要表現在于民族國家的興起,由此歷史書寫需要以其為視角來加以敘述。本書第一部分的首篇論文——《西方史學如何完成其近代轉型?》——主要交代了這些共識的起源及其發展,之后的幾篇論文則通過不同的角度和人物,具體論述這一近代“傳統”的形成及其特點。但自《歷史的總體研究——年鑒學派對我們的啟迪》一文開始的四篇論文,我則希望指出如果這一近代史學的范式在統一前后的德國成型,以蘭克學派為主要代表,那么自20世紀初年開始甚至更早,其批評者已經日益增多,使得這一“傳統”開始走向“轉型”。

如同上述,本書的第二部分討論戰后的“思潮”和“趨向”,這兩個詞如果用英文則都應該是“復數”的,意謂不只一種“思潮”或“趨向”。此部分的論文基本從理論和方法兩個角度探討現代史學的變遷,而兩者之間又相輔相成、互為里外。這一部分以戰后德國“比勒菲爾德學派”的興起為首篇,便是因為該學派的學者對德國發動兩次世界大戰的反思,可以作為戰后史學家批判近代史學傳統的一個起點。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的悲劇,讓人懷疑和質疑西方文化現代性的優越,將其作為思考、反省的對象。而其思考、反省的結果,從理論的層面而言,便是自60年代以來、后來被稱為“后現代主義”的思潮,其主旨之一是批判本書第一部分所描述的近代史學“傳統”,譬如歷史不斷進步的信念和蘭克史學的客觀性等等。后現代主義及之后后殖民主義的批評者發現,檢討這一史學的“傳統”,必然要全面考察18世紀啟蒙運動的精神遺產,在檢討、揚棄的基礎上思考如何走出其窠臼。該部分收入的《西方當代史學與“后學”思潮——以啟蒙運動為中心的討論》和《從歷史思辨、歷史認識到歷史再現——當代西方歷史哲學的轉向與趨向》,希望對戰后史學的主要思潮及其表現,在理論的層面做一個比較詳細的梳理。另有一篇關于福柯思想的論文、一篇關于后現代主義緣起和特征的論文及一篇討論后殖民主義的譯作,三篇文章嘗試集中地討論這些理論探索如何影響和主導了戰后,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歷史研究。從《文明比較、區域研究和全球化——第20屆國際歷史科學大會所見之史學研究新潮》開始的最后四篇論文,則希望從方法論的角度,從全球史、新文化史、情感史和“后人類史學”等方面,展現和分析當代史學的幾個最新的發展趨勢。

筆者在以往數次的公開講演中已經指出,當代史學的多重趨向,可以用“愈做愈大和愈做愈小”這樣通俗易懂的詞語來形容。前者當然指的是21世紀初年以來世界各地的史家對全球史的高度重視,而后者則與當代史學界同仁所關注的“碎片化”現象相連。[8]換言之,當代的史學趨向出現了這樣的“分叉化”(bifurcation)特征:在史家將其目光從之前的民族英雄和國家興亡轉移到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的時候,他們也嘗試超越民族—國家的視角,而對人類歷史的演化從全球的、地球的和宇宙的背景加以宏觀考量和整合分析(如“大歷史”的探討)。更需要指出的是,這兩種趨向貌似“分叉”,但其實也存在內在的聯系:許多似乎以細碎的事件、平常的物品和普通的人物為對象的歷史書寫,其考察和研究則往往顯示了跨學科的方法和全球性的意義。比如斯文·貝克特(Sven Beckert)的《棉花帝國:一部資本主義全球史》(Empire of Cotton: A New History of Global Capitalism)就是一例。如其書名所示,此書考察的對象是平常不過的棉花,但作者則以此入手,探討近代以來全球范圍棉花的種植如何影響了資本主義的進程。另一個例子是許多學者對于茶葉和飲茶的研究。如艾瑞卡·拉帕波特(Erika Rappaport)五百多頁的巨著《帝國之渴:茶如何塑造了近代世界》(A Thirst of Empire: How Tea Shaped the Modern World)和之前馬克曼·埃利斯(Markman Ellis)、理查德·庫爾頓(Richard Coulton)、馬修·莫格(Matthew Mauger)合著的《茶葉帝國:征服世界的亞洲樹葉》(Empire of Tea: The Asian Leaf that Conquered the World)都指出,產自古代中國的茶葉如何首先征服了英帝國,然后又如何經后者在近代世界之“日不落”規模而實現全球化的生產和銷售,使之成為現代人類社會的一種“全球飲品”(global beverage)。研究茶葉歷史和飲茶文化,成為了探究現代世界形成的一個嶄新和重要的角度。[9]

以上主要簡述了本書副題所涵括的內容。中國有句為人熟知的成語“他山之石,可以為錯”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筆者在美國大學任教之后,1995年第一次參加國際歷史科學大會第18屆年會時,便將此成語譯成英文作為當時發表論文的題目。這里的意思相對明確,中文學界的學者(包括我自己)研究西方歷史和史學,主要目的是借鑒他人的經驗和成果,希求改進中國的歷史研究。本論文集也希望讀者能通過我對西方近現代史學的探析,對如何進一步推進中國的歷史研究有所啟發。筆者喜歡“他山之石,可以為錯”,而不是更為常見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還希望借用“錯”這一中文字的多重含義(“打磨玉石”和“錯誤”等),將過去三十多年來對西方史學史粗淺的研究成果呈現在讀者面前,希求得到你們的“打磨”、批評和指正。最后,我想對世紀文景何曉濤先生的美意、責任編輯周官雨希的認真負責和北大歷史系研究生(張一博、屠含章、修毅等)對編輯此書所提供的種種幫助,表示由衷的謝意!

王晴佳

2019年2月17日草、2020年1月14日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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