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竹影就在窗紙上晃成了淡墨畫。

燕不歸早蹲在灶房門口，手里掄著個大木勺，在鐵鍋里攪得“嘩啦”響，白花花的米粥冒著熱氣，混著竹枝的清香漫出來，倒比客棧里的酒氣更熨帖些。

“開飯咯！”他一手端著個粗瓷大碗，一手拎著半只冷鹵雞，大步跨進院子，嗓門亮得驚起竹叢里幾只麻雀，“蘇老的、冰疙瘩的、婉柔妹子的——都來接好了！”

蘇南方頭一個從屋里出來，青布長衫上還沾著點草屑，手里攥著那只紫砂葫蘆。

見燕不歸把碗往石桌上一墩，粥面晃出圈圈白浪，便哈哈一笑：“小子倒還算勤快，比江湖上那些只會耍嘴皮子的強。”

胡凌薇跟著出來，素手往石凳上一搭，瞅著碗里清清爽爽的米粥，又瞥了眼那半只冷雞。

嘴角撇了撇：“我說燕不歸，咱們來你這‘寶地’做客，你就拿這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糊弄？莫不是把好東西都藏起來自己偷吃了？”

燕不歸正給蘇婉柔遞碗筷，聞言直擺手，臉上笑出倆酒窩：“胡姑娘這就不懂了吧？

晨起吃些清淡的養脾胃，等晌午我去鎮上‘借’只肥鵝，再弄兩斤醬牛肉，保準讓你啃得滿嘴流油！”他說著往胡凌薇碗里扒了塊雞皮，“先墊墊，墊墊。”

胡凌薇“哼”了一聲，筷子卻沒停，夾起雞皮往嘴里送，眼尾余光掃過燕不歸沾著粥沫的鼻尖，嘴角悄悄勾了勾。

蘇南方已端起碗喝了大半，抹了把嘴道：“眼下躲避西廠追殺，有口熱粥喝就該知足了。

想去年老夫被困地牢，別說粥，連口干凈水都喝不上。”他朝眾人揚了揚下巴，“快吃，吃了好合計合計下一步怎么走。”

蘇婉柔挨著父親坐下，小口啜著粥，目光偶爾往竹叢邊瞟——牧蘭生剛從屋里出來，白衣在晨光里泛著冷光，手里還攥著那柄折扇，步子輕得像踩在云里。

“冰疙瘩，你的。”燕不歸舀了碗稠些的遞過去，碗沿還沾著粒米。

牧蘭生伸手接過，指尖碰著碗沿的溫熱，臉上沒半分波瀾，既沒道謝也沒說話，只找了個離眾人稍遠的石階坐下。

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動作斯文得像在品什么珍饈，眉眼間的寒氣倒比晨露還重些。

蘇婉柔看著他的側臉，忽然想起昨夜燕不歸說的“外冷內熱”，手里的勺子頓了頓，悄悄往自己碗里多盛了半勺粥——原來再冷的人，早上也會喝一碗熱粥的。

晨光穿過竹枝灑下來，在石桌上拼出細碎的光斑，混著米粥的熱氣，倒比客棧里的酒肉更讓人覺得安穩些。

胡凌薇還在跟燕不歸拌嘴，蘇南方時不時插句渾話，蘇婉柔低頭喝粥，牧蘭生獨自坐在石階上，竹影在他白衣上晃啊晃，像幅沒干透的水墨畫。

竹影里忽然晃進個佝僂身影，謝咎一手捧著只紅漆木盒，盒蓋縫里飄出陣陣鮮腥香氣，另一只手拎著個油紙包，油汁順著紙角往下滴。

混著滿身酒氣撞進院子，腳步踉蹌卻笑得歡：“小兔崽子，看看老子給你帶啥好東西了！”

燕不歸嘴里還叼著半塊雞，見他進來“噌”地跳起來，竹凳被帶得翻倒在地：“謝老鬼，你可算回來了！昨晚偷的鹵雞不夠塞牙縫，正念叨你呢！”

謝咎把木盒往石桌上一放，油紙包“啪”地甩在旁邊，酒氣混著肉香漫開來，他瞇著眼掃過滿桌人，嘿嘿笑道：“你這惹禍精，倒會把朋友往家里領——這幾位是？”

“我給您介紹！”燕不歸手忙腳亂扶好竹凳，先指著謝咎沖眾人道，“這便是我謝叔叔，千面神偷謝咎。

我打小不知爹娘是誰，是他從亂葬崗把我抱回來的，換過尿布、教過我扒人錢包，說是師父，其實跟親爹沒兩樣。

他說著往謝咎肩上捶了一拳，“當年他為了給我治風寒，在藥店柜臺下蹲了三天，就為偷兩副好藥材。”

謝咎被他說得老臉一紅，抬腳踹他膝蓋：“混小子，哪壺不開提哪壺！”踹完卻往他手里塞了個豬蹄，眼底藏著笑意。

燕不歸嘿嘿一笑，轉向蘇南方：“謝叔叔，這位是前任武林盟主蘇南方蘇老前輩，‘狂龍鐵掌’威震江湖的那位！

”又指蘇婉柔，“這是蘇姑娘，蘇老的千金，心眼實誠得很。”

他瞟了眼胡凌薇，故意拖長調子：“這位嘛，胡凌薇，看著厲害，其實就是個愛搶人糕點的黃毛丫頭。”

胡凌薇正啃著豬蹄，聞言揚手就想打，見謝咎在旁又收了手，瞪他一眼：“老東西教出來的小混蛋，一路貨色！”

謝咎哈哈大笑，剛要接話，燕不歸已指向石階上的牧蘭生：“那位是摘星宮的牧蘭生，功夫硬得很，就是性子冷了點，跟塊萬年寒冰似的。”

“摘星宮？”謝咎臉上的笑忽然僵住，舉著豬蹄的手頓在半空，酒氣似乎都醒了三分，眼珠在牧蘭生白衣上轉了兩轉，才猛地一拍大腿，“哦——摘星宮的后生啊，久仰久仰！

他把木盒往桌上推了推，強笑道，“山里沒好東西，昨兒在鎮上‘借’了幾只豬蹄，又在河溝摸了幾條魚，燉得爛乎，快趁熱吃！”

說著“咔噠”打開木盒，里面果然臥著三條油亮的燉魚，湯汁濃稠，撒著翠綠蔥花，香氣比豬蹄更烈幾分。

蘇南方早看出他神色不對，卻不動聲色，伸手拎起只豬蹄：“謝老英雄客氣了，這等吃食，比客棧里的山珍海味還對胃口。”

謝咎這才松了些，往燕不歸身邊一坐，搶過他手里的粥碗灌了兩口，酒氣噴在他臉上：“小兔崽子，跟摘星宮的人走這么近，可知他們宮門規矩森嚴？”

燕不歸嘴里塞著魚肉，含混道：“蘭生是自己人，跟那些老古板不一樣。”

謝咎沒再接話，只一個勁往眾人碗里夾魚，目光卻時不時往牧蘭生那邊瞟，像在掂量什么。

竹影落在他臉上，一半明一半暗，倒比昨夜更添了幾分琢磨不透的江湖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