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宮深處,冷月殿的白玉地磚映著燭火,泛著森然寒氣。
牧天驕一身玄色錦袍,腰間懸著柄通體烏黑的短匕,指節正反復摩挲著匕身的鱗紋,指尖捏著張從江湖傳回的黃紙,因用力而泛白。
聽完女弟子的稟報,猛地將紙揉成一團,擲在地上:“廢物!都是廢物!”
殿中女弟子齊刷刷跪倒,頭埋得極低,連呼吸都不敢出聲。
“蘭生是怎么搞的?”牧天驕聲音淬了冰,拇指仍在短匕鱗紋上碾動,“被那群江湖混子指著鼻子罵,我摘星宮的臉都被他丟盡了!
還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燕不歸?蘇婉柔?一群土雞瓦狗也配做他的朋友?”
他猛地一拍案幾,桌上鎏金香爐“哐當”翻倒,香灰撒了滿地,與他袍角繡的暗金色星辰紋相映,更添幾分戾氣。
短匕被他隨手往案上一戳,竟直挺挺扎進堅硬的紫檀木里,尾端還在微微顫動。
牧雨柔立在一旁,素白宮裝襯得神色溫婉,見他動怒,輕聲勸道:“大哥息怒。蘭生向來聽話,咱們派他出去給楊喜一個教訓,他斷不會怠慢。
至于那些朋友……他如今已是成人,些許江湖往來,不必太過計較。”
“計較?”牧天驕冷笑一聲,拔起案上短匕,錦袍掃過地面帶起一片香灰,“他既聽令,就該聽我的令!摘星宮的規矩,何時容得他與江湖無賴稱兄道弟?”
他忽然揚聲道:“來人!”
兩名女弟子應聲上前,垂首聽令。
“去,給我把蘭生叫回來!”牧天驕眼中閃過狠厲,短匕在指間轉了個冷弧,“告訴他,要么親手殺了燕不歸那伙人,要么就提著自己的頭來見我!”
“大哥!”牧雨柔急忙上前一步,“你何必如此?”
“何必?”牧天驕側過臉,燭光在他臉上投下半邊陰影,短匕尖端正對著地面香灰堆,“你忘了他父母違反宮規,當年是怎么受罰的?
若不是當初你勸我留他一命、撫養長大,他早就跟著他爹娘一起去了!”
牧雨柔嘆了口氣:“大哥,他父母犯了錯,該受懲罰,可蘭生是無辜的。咱們撫養他長大,難道真要逼他走到絕路?”
牧天驕喉間發出一聲冷哼,短匕“噌”地插回鞘中,目光卻依舊冷得像殿外的寒冰。
牧雨柔又道:“何況……當年那對雙生子,咱們只抱回蘭生一個,另一個至今不知去向。萬一那孩子還活著,將來尋上門來……”
話未說完,牧天驕忽然低笑起來,笑聲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他緩緩抽出短匕,用匕尖挑起地上一縷香灰。
帶著幾分陰惻:“正好!他若敢來,就讓他跟蘭生斗個你死我活!
等他們兄弟相殘,一方倒下時,再把真相摔在活下來的那個臉上——想想那場面,豈不是有趣得很?”
牧雨柔臉色微變,后退半步,望著兄長指尖那柄泛著冷光的短匕,眼中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惶。
殿外的夜風卷著落葉拍打窗欞,發出“簌簌”的聲響,像誰在暗處低低嘆息。
日頭偏西時,一行人踏著晚霞走進了一片竹林。
穿過密密匝匝的竹影,眼前豁然開朗——三間茅草屋依著山坳搭著,屋頂鋪的茅草已有些發黃,墻角爬滿了牽牛花,倒透著幾分野趣。
燕不歸一腳踏進門坪,就扯著嗓子喊:“謝叔叔!謝老鬼!你家小爺回來了!”
喊了兩聲,屋里只有蛛網在梁上輕輕晃,連個應聲都沒有。
他撓撓頭,轉身沖眾人笑道:“看來這千面神偷又去哪個富貴人家‘借’寶貝了——說不定此刻正在洛陽知府家的房梁上啃雞腿,或是在哪個繡樓里翻姑娘的胭脂盒呢。”
蘇南方打量著茅草屋,眉頭皺了皺:“這破地方能住人?”手里的紫砂葫蘆往石桌上一放,“咚”的一聲,驚起兩只麻雀從竹叢里飛竄出去。
“蘇盟主放心,”燕不歸拍著胸脯,一腳踹開虛掩的木門,“謝叔叔別的本事沒有,藏東西的能耐江湖第一。
屋里被褥都是干凈的,灶上說不定還留著臘肉呢!”他往里探了探,又回頭擠眉弄眼,“當年我偷了青城派的劍譜,就躲在這屋梁上,讓那群老道搜了三天三夜都沒找著。”
胡凌薇跟著走進屋,目光掃過墻角堆著的藥草,伸手捻起一株聞了聞,輕聲道:“是止血的龍血草,曬得很干。
她指尖在草葉上輕輕拂過,像在辨認什么,“看來你謝叔叔也是個懂醫理的。”
蘇婉柔站在門口,望著院里竹架上晾著的藍布衣衫,臉上露出幾分好奇,又帶著點怯生生的拘謹,輕聲問燕不歸:“謝叔叔……也是江湖上的前輩嗎?”
“前輩?”燕不歸咧嘴笑,“他是前輩里的老頑童!當年教我易容術,把自己畫成個媒婆,騙得丐幫長老給了他三壇女兒紅!
說著忽然壓低聲音,沖蘇婉柔擠眼睛,“不過他最厲害的是模仿別人聲音,學誰像誰,改天讓他學蘇盟主罵人,保管你爹自己都嚇一跳。”
蘇南方“哼”了一聲,在石凳上坐下,紫砂壺往嘴邊送:“油嘴滑舌!先想想怎么把楊喜的陰謀抖出去,總不能背著這黑鍋過日子。”
牧蘭生立在竹叢邊,夕陽透過竹葉在他身上灑下斑駁的光點。
他望著遠處連綿的山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那是他慣有的安靜模樣,仿佛周遭的熱鬧都與他隔著層紗。
直到燕不歸喊他:“冰疙瘩,進來選個房間啊!左首那間最干凈,窗戶外就是山泉!”他才微微頷首,抬腳跟上。
燕不歸見眾人都進了屋,忽然收斂了嬉笑,走到院角那棵老槐樹下,伸手在樹干上敲了敲,又摸了摸一塊松動的石頭,隨即回頭揚聲道:“今晚就在這兒歇腳!
謝叔叔的屋子,比任何客棧都安全。等明天我去鎮上找幾個信得過的兄弟,把楊喜勾結西廠、偽造密報的事散出去,保管讓他偷雞不成蝕把米!”
胡凌薇從屋里出來,手里拿著個陶罐,里面盛著半罐糙米:“我去生火做飯。蘇姑娘,你幫我燒壺水吧?”蘇婉柔連忙點頭,跟著她往灶房走,兩人身影在門框里一高一矮,倒有幾分默契。
蘇南方喝著茶,看著燕不歸在院里翻箱倒柜找臘肉,又瞧了瞧默默坐在石階上的牧蘭生,忽然重重“哼”了一聲,卻沒再說什么。
晚風穿過竹林,帶著草木的清香,吹得茅草屋頂沙沙作響,倒比客棧里的酒氣更讓人安心些。
月上中天,竹影在窗紙上搖搖晃晃,茅草屋里的燭火早已熄了,只剩院角那棵老槐樹的葉子被夜風吹得沙沙響。
燕不歸本就睡得淺,耳尖一動,聽見院墻外傳來極輕的“嗒”聲——那是謝咎踩在竹枝上的慣有響動,輕得像片葉子落地。
他一骨碌爬起來,赤著腳摸出房門,正好撞見一道黑影從墻頭翻進來,身形佝僂著,手里還拎著個鼓鼓囊囊的包袱,不是謝咎是誰?
黑影剛落地,就頓了頓,鼻尖輕嗅兩下,眉頭皺起來——這屋里的氣息不對,除了他熟悉的舊木味,還混著陌生的藥草香、煙草氣,甚至有女子衣裳上的皂角味。
他正想貓腰溜到窗根下細看,后頸忽然被人拍了一把,力道不輕不重,帶著股戲謔。
“謝老鬼,回來啦?”燕不歸的聲音在夜里透著清亮,還帶著點剛睡醒的啞。
謝咎猛地轉身,手里不知何時多了柄三寸短刀,見是他,才悻悻收了回去,往他胳膊上擰了一把:“小兔崽子,嚇你師父一跳!
這屋里怎么回事?藏了一窩耗子?”他聲音壓得低,卻掩不住那股又氣又親的熟稔。
燕不歸揉著胳膊笑:“什么耗子,是朋友。”他往幾間屋子的方向掃了眼,壓低聲音,“都是江湖上的弟兄,遇著點麻煩,來你這避避風頭。
都睡下了,明早再跟你細說。”
謝咎挑眉,月光照在他臉上,能看見眼角的細紋里還沾著點鍋底灰——準是又去誰家灶房“借”東西了。
“麻煩?我看是你這惹禍精又捅了馬蜂窩,把人領到我這清凈地來了。
”話雖這么說,卻抬腳往屋里走,眼睛掃過門窗,見都關得嚴實,嘴角悄悄松了點。
“哪能啊,”燕不歸跟在他身后,嬉皮笑臉,“就是西廠那伙人瞎折騰,我們暫避幾天。都是靠得住的朋友,您老放心。”
謝咎“哼”了一聲,往石凳上一坐,摸出懷里個油紙包,打開是半只鹵雞,顯然是“借”來的。
他撕下條雞腿往燕不歸手里一塞:“我養你這么大,就教你把陌生人往家里領?
”嘴上罵著,卻又把剩下的雞往他懷里推了推,“給里頭那幾位留著,明早熱了吃。”
燕不歸啃著雞腿,含糊道:“哪是陌生人……都是過命的交情。再說了,你不常教我‘江湖路遠,見者有份’?”
謝咎被他堵得沒話說,瞪了他一眼,卻伸手拍了拍他后腦勺,動作不輕,指尖卻帶著點顫——這小子,個頭都快比他高了,還是沒個正形,可眉眼間那股機靈勁兒,倒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行了,既然是你朋友,住著便是。我今晚還有事,回鎮上一趟。”他站起身,把包袱往背上一甩,“明早給你們帶些米糕,讓那姑娘們墊墊。”
燕不歸忙攔他:“大半夜的折騰啥,住下唄。”
謝咎撥開他的手,往院外走:“你當我跟你似的閑?前些天見著個老熟人,得去打聲招呼。
”走到門口又回頭,月光在他刀疤上晃了晃,“夜里警醒點,我這屋墻薄,聽著不對勁就往灶房跑,柴火堆后有地道。”
燕不歸點頭:“知道了。”
謝咎“嗯”了一聲,身影一閃,又消失在竹影里,這次連腳步聲都沒留。
燕不歸站在院里,啃完最后一口雞腿,把骨頭往墻角一扔,驚起兩只蟋蟀。
他望著墻頭那片被踩彎的竹葉,忽然笑了——這老東西,嘴上嫌他麻煩,卻連地道都替他惦記著。
夜風穿過竹林,帶著點涼,他裹了裹衣裳往回走,屋里的人睡得正沉,呼吸聲混著竹響,倒比任何時候都讓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