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余暉。
瓊樓、深院。
幾處斜影。
背光的巷弄,人行寥寥。
一襲淺水碧色的吳羅裙衣擺動,縱身翻越,卻……圍墻碎瓦、老樹斷枝,緩步來到人跡罕至的門庭后院。
石桌上的酒樽依舊。
名貴的青玉酒杯里玉露盈滿,酒香醇厚。
仰頭,慢飲。
云錦香囊散發出的濃濃草藥味道,熏擾滿園的酒氣,竟別有一番滋味。
“你個小妮子,又來偷喝我的酒,還總是弄出這么大聲響。”院子從上方突然響起溫柔又輕綿的悅揚男聲。
“我識貨,知道你的酒好。”碧色衣擺晃動,翻墻入得后院的女子,放下手中酒杯,昂頭看向來者。
還是一身天青色的寬袍,院中地上,也還是一雙天青色的便履。
“怎么不上樓頂找我?”天初青問道。
“就我這輕功,還是免了,翻墻爬樹還湊合。”
“你那三腳貓功夫我還不知道么,我說的是走正門。”
“正門?我瘋了,你這可是青樓,我就算不懼規矩,名聲也還是要的。”
“如果這么看重名聲,我這地方你早就不會來了。快說,這又是哪陣風能讓萬俟大小姐又想起來本公子,還特地跑這一趟。”天初青眉眼彎彎,笑意盎然。
來訪的女子正是萬俟楠孑。
“我當然來看看莫襄和老莫過得好不好,他們可不是白借給你使喚的,本小姐來看你有沒有欺負他們。”萬俟楠孑很習慣地坐在石凳上,翹起了二郎腿。
“那你盡管去看,只是如果我待他們極好,你考不考慮也留下。”天初青也順勢坐在了萬俟楠孑的對面,在剛剛她喝過酒的玉杯中倒上了酒,卻自己飲下了。
“我?你能留住莫襄,可留不住我。”萬俟楠孑搖頭冷笑道。
“莫襄想當花魁,說白了也是為了你罷了。”
“為了我?”萬俟楠孑微微驚訝。
“她從小伴你長大,莫無更是當年在醉夢樓隨你娘親下嫁去的西潭,看著你長大,他們誰能不懂你生活的不易。”天初青深深地看著萬俟楠孑,滿眼疼愛,和看這世間萬物的眼光都不同。
“哪有什么不易。我是西潭嫡出大小姐,家世尊貴又一身本事,隨隨便便開個客棧便引得江湖趨之若鶩,就連西水的秘密我也憑自己的本事就破了個七七八八,我哪有什么不容易。”萬俟楠孑大大方方地說起來自己此生功績,仿佛還有幾分得意,但聽在天初青耳中,卻難掩心酸。
“你呀,一向好強,你說的這些不過是表面威風。就算你能騙所有人,也騙不了莫襄、莫無、還有我。”
“表面威風也是威風。如果單只是為了我,莫襄她不值得。缺客棧之后,我感激你出手救下老莫和她,又收留他們至今。莫襄她生來沒那么多負擔和包袱,我倒真不想她有一天也變成一枚棋子,我只希望她幸福地過完這一生,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萬俟楠孑說得真心,卻覺得話語熟悉,眼神失焦了一瞬。
“這么說倒顯得是我自作聰明了,贏敕王親弟獨女翊翎郡主的身份可是難買的很。”天初青順勢撣了撣衣袍上的浮土,說得云淡風輕。
“喲,花了你多少銀錢?”萬俟楠孑好奇逗問道。
“區區銀錢我醉夢樓還不差,花得可是你還不起的東西。”天初青寵溺地點了點萬俟楠孑的腦門兒說道。
“還不起就不還了!”萬俟楠孑頭一歪,耍起賴來。
“我還以為你會說這世上沒有你萬俟楠孑還不起的東西呢。”天初青笑看著她耍賴。
“自是有的,既然還不起,我就不問了,料你也不好意思開口。”萬俟楠孑狡黠地看了一眼天初青,更加有恃無恐地放肆起來。
“你倒是知我。”天初青微笑著。
“不過,你憑什么費這么大勁給莫襄買這么個尊貴身份呢?她明明不夠花魁的,你偏偏抬舉得很。”萬俟楠孑倒是真的不懂了。
“是她自己求的,卻為你。我也不敢不盡心。”天初青答得很快,也是實情。
“為我?”
“她不過是希望成為花魁的自己有一天可以手握權力,幫助你繼承西潭藥王。”
“區區一個西潭藥王,我還真沒看在眼里。”萬俟楠孑如是說著,但也卻是她本意,若不是舒千里,她連爭也不會爭一下的。
“你沒看在眼里,但她卻執意要這么做,而且她這么多年的努力可謂是拼命,我看著都感動的很。所謂感同身受、替人著想,有時候會花光自己所有的氣力,而別人卻不領情。”天初青假意嘆氣搖頭,嗔怪萬俟楠孑說道。
這世上,人與人生來就不同,有些人舉手之勞便可幫人大忙,而有些人,窮盡一生之力也不過是為那個她自以為重要的人拂去人生中一粒不起眼的塵埃。可悲也可嘆。
“瞧你這話說的,只要莫襄自愿,我都領受。大不了她嫁人之后過得不好我給她出氣。”萬俟楠孑義憤填膺地說道。
“你倒是樂意承人情,也不怕還不起。”天初青頷首笑著,笑容卻與平日的清冷風雅不同,溫柔又和煦。
“慢慢還就是了,我一個江湖郎中,怎會怕還不起,哪個人一生沒個大病小痛的,有的是機會給我報恩用。”萬俟楠孑沒有感到絲毫壓力。
“那我的恩不知道萬俟小姐又預備怎么還?”天初青看向萬俟楠孑問道,依舊笑著,看似隨口一問,卻著實有些緊張。
“等你有病快死了,或者對頭給你下了什么毒,你隨時遣人來人找我,我不會見死不救就是了。”萬俟楠孑答得直截了當。
“嘿,你這算是咒我嗎?”天初青有些失望地尬笑了一下。
“你用得著我咒?估計這世上天天想你死的人排成隊都能排到贏敕王面前去了。”
“你這可就抬舉我了。要真有那么多人,我早就死了好幾百遍了。所以這世上也有很多人不希望我這么快死掉。”
“也只有那些無知少女才會被你這層好看的外皮蒙騙。”萬俟楠孑撅了噘嘴,嘀咕道。
“喲呵,難得你夸我好看。”天初青忽然笑得燦爛起來。
“聽不聽得懂夸人和罵人呀,哼,就你這樣還要上桿子招親,別禍害那些世家的好姑娘了。”萬俟楠孑剜了天初青一眼諷刺地道。
“怎么,你就是為了這個而來?看來算我沒白疼你。”天初青笑容的溫度升高了。
“江湖上早就傳得沸沸揚揚,我不得來看看,順便幫你鎮鎮場子。”萬俟楠孑大大方方地說道。
“你是怕我被別人拐走吧?”天初青溫暖的笑容中夾雜了一些魅惑。
“少自作多情了,我是怕你打我家莫襄的主意,誰知道這么些年你是不是日久生情了。”萬俟楠孑盯著天初青說道。
“我怎么聽出來吃醋的意思了呢,要不然咱也不折騰大家伙了,就勞煩萬俟大小姐屈尊唄。”天初青這玩笑的問話中有多少真意,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打住!你不是打算讓我以身相許吧?”萬俟楠孑伸手擋拒在她和天初青之間。
“怎么,看不上我這身外樓女主人的位置?”天初青有些不悅,但還是盡力在保持對她的微笑。
“當然看不上。”萬俟楠孑一口拒絕。
“怎么,想像你姐姐一樣嫁去這江湖第一幫派?”
“你何必誆我,萬俟茜雅如今嫁去哪里,別人不知,你別裝糊涂。”
“那你是想替她嫁去路塵閣,還是想越過她當那勞什子的皇后貴妃?”
“我可不想好不容易從一個籠子逃出來,又掉進另一個火坑。”
“那……我這身外樓有何不好,或是我這個江湖第一公子有何讓你不滿意的地方呢?”天初青微微低眉,問得謹慎又緊張。
“這玩笑可不怎么好笑。”萬俟楠孑板著臉,很顯然已經不悅。
“這不是玩笑,你真的不愿留下來陪我么?”天初青卻沒有停下追問的意思。
畢竟當人面對著自己一直想知道的結果時,總是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要知道答案,若是答案非所想,還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確認,說到底,不過是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那個答案罷了。
“天初青,你何必非要把話說到這份上。你我朋友一場,朋友間相互利用本是沒什么,畢竟互相幫扶是朋友之誼,但你妄論婚嫁怕就不好了罷。”萬俟楠孑面無表情,但語氣已經十分嚴肅和沉重。
天初青,第一次低下頭,沒人看到他的表情。沒有人會知道第一公子還會有如此狼狽無措之時。
“我家西水為何,你身外樓為何,我原先不知,但你是知道的。如今,我已破解西水之秘,又得大伯方醒,才知你用意,你又怎敢用原來面目與我討價還價。缺客棧之時,你找上我,那時我不過及笄,名聲不顯,唯有西潭之人知我醫術高于兄弟和庶姐。就算不是莫無,也還有其他從身外樓隨我娘陪嫁之人告知于你。你當年找上門,說白了也就是看上我的天賦可以繼承大伯衣缽,為你身外樓所用。”萬俟楠孑一股腦將她與天初青的相識相知,說得明明白白。
“你今日,定要跟我說個分明么?”天初青苦笑著看向萬俟楠孑,眼光晶瑩。
“既然用意不純,何必遑論其他。”萬俟楠孑直接與天初青對視,沒有絲毫遮掩。
“就算動機不純,這么多年,我天初青為人如何,待你如何,真心也算不得假吧。”天初青似在哀求一般說道。
“你的多變,就算是跟你多年紅檵姐姐也揣摩不出太多吧?今天又何來我這談什么真心。”萬俟楠孑冷哼一聲。
“阿檵是外人。”天初青的聲音變得冷峻起來。
“我也是。”
“那你為什么還會來?”
“作為朋友,我還是希望看到你找到幸福的。”
“我所希望的幸福里,要有你。”天初青依舊不肯放棄。
“可我只當你是朋友。”萬俟楠孑果斷拒絕,隨即深深嘆了一口氣,“西潭已棄我,大伯也活過來,若為身外樓和西水,西潭自會有交代給你,我雖然叛離西潭,卻也不會將西水的秘密說與外人,你不用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我對你,并非只為西水。”天初青矢口否認。
“可如今我對你沒有利用價值了,我不想為了西潭、為了西水、為了你的身外樓,為任何別的東西和人而活,我只想為我自己,你就不能放過我?”萬俟楠孑的言語有些激動。
“我沒有……”
“那就求你別再讓我攪進這趟渾水里來了,好么?”萬俟楠孑真誠地央求天初青。
“那……你是來和我告別的么?”
“我說了,來看看莫襄、莫無,還有你。”萬俟楠孑此時說得誠懇,不像開始時說的玩笑話只是來看莫襄和莫無,此時她也加上了天初青。
“看過了,你就走了么?”天初青輕聲問著,仿佛怕大一點聲,就會把萬俟楠孑嚇跑了一樣。
“當然不會,自然要看著莫襄當上花魁的。”
“沒事,你不走就好。”天初青的話更像是哀求,悄無人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