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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序一
遺傳既貢獻了你不齒的,也貢獻了你贊美的

劉華杰

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人這個物種在現實社會中展現出極其多樣的行為,一直引起文學家、哲學家、博物學家、人類學家、社會學家的好奇。后來,心理學家、遺傳學家、分子生物學家也加入了討論隊伍,并自我感覺比前輩更深刻。

受二分法的毒害,傳統上,大部分學者喜歡用先天/后天、善/惡、自私/利他、自然/文化等成對的概念來討論人的行為和所謂的“人性”。能夠想象,僅這幾對概念就會組合出許多互相爭論、誰也說服不了誰的陣營,再精致的論證和再多的經驗證據似乎都難以化解各方的立場分歧。

20世紀早期,哲學、神學、社會學、人類學領域的許多學者都傾向于把基因與行為分割開,認為文化是后天的,不能歸因于遺傳。他們不愿意把人還原為普通動物,在其學說中想盡辦法提升“文化”所占的比重。他們差一點兒就會說,遺傳不重要,人不過是文化的產物,文化能令人崇高、能令社會變得完美。“豬狗不如”“人面獸心”“狼心狗肺”等俗語便是以文化的名義聲討一些人某些行為的不當。其實這類“唱高調”的學術傾向,只是看起來很美,人類的歷史已經證明,以文化或者文化改造的名義,人類干過無數蠢事和惡行。某種意義上也可以倒過來,寧可不要那“萬惡”的文化,而取自然性、動物性、獸性,動物再壞還壞得過人嗎?可以猜測,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一風格遲早會轉化的。

隨著分子生物學、分子遺傳學和進化心理學的發展,情形真的倒置過來了:原來是向宏觀文化、利他方向使勁,現在則是向微觀基因、自私方向用功。原來拒絕還原,現在則想盡辦法還原。于是“自私的基因”“廣義適合度”之類的概念大行其道。我故意不提相關人物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理查德·道金斯是牛津大學教授,英國皇家科學院院士,著名的進化生物學家。他的著作《科學的價值》《基因之河》中文簡體字版已由湛廬文化策劃,分別由天津科學技術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編者注和W. D.漢密爾頓(W. D. Hamilton),因為有這類想法的豈止這兩人,如果對號入座,有人可能會找出某個細節加以狡辯,比如會說“他們不是那個意思”。從這一論證風格看來,自私自利是第一位的概念,而利他、合作則是導出概念,因而是第二位的。讀這類學者的著作,絕對是一種智力訓練。他們真的非常聰明,卻把才智用錯了地方,因為再好的論證也掩蓋不了平庸的思想。憑其三寸不爛之舌,他們可以把跳進冰冷的河水營救陌生人解釋成自私行為,因為你想得到表揚;還可以把母親對孩子的奉獻也解釋成自私行為,因為你們是直系親屬,想更好地傳遞基因!捧臭腳者在一旁說,這才是真學術,給出了從微觀到宏觀一以貫之、完全一致的解釋,這才是科學啊!他們和其他人一樣,不得不承認天下有自私和利他兩類不同的現象,但是就是拒絕賦予它們對稱的地位。

但是,三十年后還有新的三十年。二分法也有被懷疑的時候,我們迫切需要新的學術思想。

耶魯大學教授、社會科學家尼古拉斯·克里斯塔基斯的新作《藍圖》,與另一本名字類似的作品,也就是行為遺傳學家羅伯特·普洛明(Robert Plomin)的《藍圖:DNA如何形塑我們》(Blueprint: How DNA Makes Us Who We Are),都沒有采取老一套“二者取一”的策略。這是我個人贊同的思路,因而也愿意在此推薦一下。

讀完克里斯塔基斯的《藍圖》,我也想知道其他讀者有什么反應。我在亞馬遜網站看到這樣的評論:“A well-supported optimistic perspective on who we truly are”“Natural Humanism, why we are basically good”,大意是“關于我們人性的一種證據充分的、樂觀的看法”“自然人文主義的思路,我們基本上還是善良的”。評論得很簡潔,也很精確。

我個人的判斷是,克里斯塔基斯真的打破了二分法及性狀簡單對應的神話。人類表現出的善與惡、合作與競爭,都有基因的基礎也有文化的貢獻,不能簡單地說自然的、基因的就只對應于二分法中的一個側面。反過來說,善良和美德的原因,既可以從遺傳因素中尋找,也可以從文化培養中尋找,“好社會”的諸多特征不都是文化貢獻的,我們的自然人性中就包含著善。

克里斯塔基斯歸納了好社會的八大特征:擁有和識別個人身份的能力,愛伴侶和子孫后代,友誼,社會網絡,合作,對自己所屬群體的偏好,溫和的等級制,社會學習和教育。他認為,所有這些特征都來自個體內部,但正是這些特征刻畫了群體。這些特征共同發揮作用,就能創造出一個可以順利運轉的、可持續的社會,一個美好的社會,個人身份為愛、友誼和合作提供了基礎。是不是一定就這八個特征?未必,多一條少一條恐怕也是可以的,這個不重要。是不是只有人類才有這八個特征?我看根本不是,其他許多動物也擁有這八個特征的全部或其中一部分。作者進一步認為這八個特征都有明確的遺傳基礎,可以從人類遺傳的“藍圖”中找到根據。

別的不論,就還原這個過程而言,這與之前人們為宏觀“正面”特征尋找微觀“負面”證據的思路大相徑庭,作者沒有試圖把利他作為一種有待還原的“副現象”。克里斯塔基斯認為,“自然的”社會狀態也可以是好的,甚至是道德的(不是必然),做善事也可以源于人的天性,甚至是不可抑制的。這根本不同于一般的進化心理學說明進路。“在我看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科學界過分關注人類生物遺傳的黑暗面,比如人性中的暴力、自私和殘忍,卻未能給予人性中光明的一面應得的重視。”克里斯塔基斯對“科學界”的這番指責我是同意的,只是不敢說得太明確,我怕再被扣上反科學(家)的帽子。

其實,在我們人類的藍圖中早就寫好了合作和愛他人的密碼!當然藍圖中還寫了別的,甚至相反的東西。為什么寫兩方面(其實未必是兩方面,而是多方面,對于基因也不宜用我們宏觀的倫理概念來形容)的東西?也許不應該提出這樣的目的性、目的論的問題,但我覺得無須回避。每一個物種都要生存、長遠生存,那么這個物種就必須進化出適合生存的基因組,基因組要高瞻遠矚,考慮多種可能性,以備在將來應對各種時局時減少風險。如果基因組僅僅是二分法的一個側面,你不覺得基因組很傻嗎?人的藍圖在自然選擇過程中一定變得相當精致,能夠把握平衡。只有在微觀層面就做到了足夠平衡、多樣,才能應對宏觀層面的擾動、變化。即使準備不足,基因組也會突變出所需的特征(準確講是中性突變加定向選擇)。

基因的影響不僅在于個體,還包括社會結構和功能。好社會的八大特征對人類在一個不確定的世界中生存非常有用,有助于抵御不確定性,能提高人類的達爾文適合度,既增進個體利益也有助于集體利益,形成雙贏。這一過程可以形成正反饋。人類的社會環境塑造了人類,就像人類塑造了社會環境一樣。

克里斯塔基斯這本書的內容相當豐富,特別是提供了大量“自然實驗”案例,包括戰爭和沉船時人的行為、接吻不具有普遍性、一夫一妻婚姻無必然性、皮特凱恩島社會建設失敗等方面的生動例子,也討論了康德、休謨、弗洛姆、梭羅等哲人的高論,他的傾向也可明顯看出來。作者意識到自己的觀點可能被批評者認為是實證主義的、還原主義的、本質主義或決定論的,但他并不在意。在某些情況下,這些只是無傷大雅的“綽號”而已。

作者的觀點也可以這樣把握:既不要迷信基因,也不要迷信文化。作者高度肯定了地球上所有人都有共同起源(達爾文的思想),我們有“共同的進化遺產”,所有人類99%的DNA是完全相同的,我們屬于一個物種。“事實上,對人類自身的科學理解能夠通過識別我們共同人性的深層根源,促進正義的實現。我們現在開始逐步理解的支撐著社會的根基也就是作為我們藍圖的社會套件,與我們的基因相似性有關,而與我們的差異無關”。人是高度社會化的動物,這一點寫在我們的基因藍圖中。合作,群體才能生活得更好,群體昌盛之下個體也就舒服自在,首先是獲得足夠的安全性。

作者總結說:“人們被錯誤的二分法所誤已經太久了!許多人都認為,對人類行為的遺傳解釋是不合時宜的,只有社會解釋才是進步的。但是,在討論人類進化問題時,這種認識其實只是掩耳盜鈴,它還會導致一個進一步的問題,就是矯枉過正。對人類行為選擇文化解釋而非遺傳解釋,其實根本算不上一種‘更寬容’的做法。畢竟眾所周知,文化因素在奴隸制、大屠殺和宗教審判中都發揮了巨大的作用。這些人憑什么認定,對于人類事務,社會決定因素在道德上或科學上一定比遺傳決定因素更好呢?事實上,在我看來,人們對人類社會可變性的信念對人們的影響,要比對基因突變的信念更加嚴重。例如,關于人們對同性戀的看法。”

有了共同大家庭的集體認同,人類的許多事情都好辦。種內斗爭,最終斗不出什么名堂,那么種間斗爭以及與環境的斗爭呢?

如果能同時閱讀肖恩·B.卡羅爾(Sean B. Carroll)的《生命的法則》(The Serengeti Rules肖恩·B.卡羅爾的著作《生命的法則》中文簡體字版已由湛廬文化策劃,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編者注就更好了,“種內的情況”和“物種與環境的情況”就齊全了。《生命的法則》主要講生態法則,此法則并不神秘,其實就是大自然的一種調節機制。學過工程控制論的,很容易搞明白,這相當于一種負反饋。大自然中為何有那么多負反饋?復雜、互相約束,線性增長不成立。生命系統從微觀、中觀到宏觀各個層面,不同尺度,均有此法則,沒有則不行!

現實系統中有正反饋也有負反饋。正反饋相當于馬太效應,如錢能生錢,窮人翻身難。正反饋整體而論并不常見。《道德經》內講到“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損不足以奉有余”。現代社會強調正反饋,人們經常希望得到正反饋,但大自然也在抗衡,比如富不過三代,再比如誰是成功的。這是天道平衡、自然公平,好事不能讓一伙人都占了。

卡羅爾為何選了非洲的塞倫蓋蒂(Serengeti)來命名生命的法則?生態法則存在于生命系統的各個層面,但在宏觀層面才具有肉眼可視化。我們親自到東部非洲走一趟就明白了,那里仍然保留有大量野生動物,多極了,它們達成了動態平衡,各占各的生態位。身臨其境,更適合思索。非洲不夠發達,但它是自然的、道德的、文明的!而很多地方高度發達、文明,卻不夠自然,從另一方面說也是不夠文明!理解這個矛盾,才能理解卡羅爾所說的生命的法則。

博物學家、生物學家托馬斯·亨利·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曾說:“如果有一天,我們的生存和命運,需要一盤象棋來決定,我只是說如果,那么,這盤象棋中所有的棋子,以及它們移動的規則,是否應該作為我們首要的技能來學習呢?其實,這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情。然而,確實存在一種游戲,它與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存、命運和快樂密切相關。它的復雜與困難程度都遠遠地超過了整個象棋游戲。千百萬年來,這種游戲一直以一種不為人知的形式延續著……這種游戲規則就是我們所稱的‘自然法則’。”對于生物物種而言,是否“有意識地”知道這些法則其實不重要,把握這些法則靠先天遺傳也靠后天學習。除人以外的其他生命,估計也不知道,至少不會像人一樣清晰地表達出來,但是它們在做!它們在踐行那些法則,人類社會大部分時間也如此,只是現在有些膨脹不想承認那些法則,也不想遵守那些法則。后果是什么?人類受害,其他物種和環境也跟著遭殃。人類目前的許多重大(自然)災害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做此生態學解釋。“自然”兩字可以去掉,現在幾乎沒有純粹的自然災害,特別是大災難,都是人自己找的、自己創造的災難。

我們的天性(藍圖)可能不比我們的文化更壞,反之也成立。好的文化因子,長時間后有可能寫進藍圖。

2020年4月21日

于北京西三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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